可憐天下父母心

侯海洋沒有從父親手裡將錢接過來,道:“不用,家裡什麼都有。”杜小花前往縣城做手術,心裡總有一種悲情,她擔心上了手術檯就下不來,看着兒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將十塊錢塞到了侯海洋手裡:“你一個人在家裡,身上總要有些錢。”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學生,給他送禮,他能收嗎?再說,我侯厚德是教書育人的老師,正人先正己,怎麼能送禮?分到新鄉就新鄉,總是正式教師。”他揹着手,佝僂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欄走去。走到通知欄處,又回過頭來,道:“正麗,你讀大學不好好學習,學會了這些庸俗的關係學。”

支書段三臉上黑成一片,道:“那個駐村幹部是新來的學生娃娃,逞能幹,一個人來收款,也不向村裡打聽清楚。趙主任,現在是雙向選擇,我們村不歡迎這樣的駐村幹部。”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燉的,少吃炒肉,纔不會上火。”杜小花將她的燉菜理論說了一遍,又道,“聽說城裡人都用上了冰箱,我們沒有冰箱,這麼大一塊肉,只有一起燉。”她擡起頭,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這塊肉放在冰箱裡,想吃肉就切一塊,多好。”

侯海洋將青草咬斷,突然說了句粗話:“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怕個錘子!”錘子是巴山縣的土語,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個錘子意思就是不怕。說完這句粗話,他對姐姐道:“你幫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麗在岸上跺腳,道:“二娃,你在水裡撲騰,我還怎麼釣魚,到下面去遊。”

回到房間,侯海洋閉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鄉,罕見地失眠了。由於天熱,且是一家人獨在一個小院,侯海洋習慣睡覺不關門。母親杜小花走了進來,坐在蚊帳前,道:“二娃,我聽到你在牀上翻身,睡不着嗎?你是不是心裡難受?”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萬別像他。”

侯正麗應了一聲,放下吉他,來到父母的住房。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麼還把我分到新鄉?”侯海洋話語中很有些情緒。

“我帶回來些英語書和磁帶,從明天開始,你天天聽磁帶。”

聊了一會兒,侯海洋心裡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這些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會被尿憋死。”

侯海洋小時候最喜歡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樹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樹經常意外得到新鮮肥料,最初因爲太新鮮而不太適應,等到適應以後,便用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侯海洋,果實特別甜,甜中帶着微酸,有着濃郁的果味。

母子倆聊了一會兒,漸漸地,侯海洋心情放鬆,眼皮打架。

侯正麗爲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議道:“前幾天下暴雨,田裡的魚被衝了不少下來,我們再去碰一碰運氣。”

侯正麗鼓勵道:“人生能有幾回搏,要出去闖也不急於一時,先策劃,再行動。”

被弟弟揭穿,侯正麗不惱,帶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學關係,還沒有到談戀愛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計算機的,很有才華。”

“已經取消了糧食供應,商品糧沒有什麼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親的小見識,道,“我是男人,一輩子在偏僻鄉村站三尺講臺,不甘心。”糧票曾是國人生活中極爲重要的票證,能吃商品糧是一種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經歷千辛萬苦終於可以吃商品糧,糧油開始敞開供應,糧票成爲了歷史。

“爸媽不知道,我們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點意思。”侯正麗從眉眼都透着羞澀,不過轉眼間神情變得嚴肅,道,“二娃,你成績比我好,又是我們家的男人,只讀了一箇中專,確實委屈了。你還年輕,一定要有人生規劃。我提醒一句,千萬不要在新鄉找女朋友,在新鄉找了女朋友,等於一輩子被套在鄉村。”

吃完炒雞蛋,侯海洋不餓了。他在家裡看了一會兒電視,電視花麻麻的,總是不清晰。他乾脆拿了籃球,在破敗且不規則的球場裡不停地投籃、運球、搶籃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個人玩籃球沒有什麼趣味,半個多小時後,他將籃球扔到了一邊。練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長拳,做了一百個俯臥撐,這才結束了運動。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專注,就如在用粉筆寫字一般。此時,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到縣城去一趟,找當年的同事詢問讀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關鍵的是兒子在新鄉鎮的二次分配問題。

李晶一邊上車,一邊道:“這是省道,遲早要修。”在擡腿上車時,腰間曲線更是顯露無遺。

皮卡車開走,又揚起滿天灰塵。侯海洋趕緊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遙望西邊,皮卡車所過之處,揚起一條滾滾灰塵。等灰塵散去以後,在陽光照射下,公路上蒸發出來的大量水汽不斷升騰,從半坡處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閃閃的小河。

侯海洋沮喪地來到大姐侯正麗的房間,低着頭,雙手使勁扭着。

侯厚德將低着的頭擡了起來,道:“二娃當正式老師了,不需要我們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裡經濟很快就要好轉。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以後怎麼過。”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開鐵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躍然人眼。小院右下側角落裡有三間平房,侯厚德夫婦住在中間,兩旁分別是侯正麗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側角落則是菜地、廚房和豬圈。左側是一排教室。大門正對面有一間大平房,作爲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前是一個平臺,平臺上有旗杆和國旗。

杜小花跟着女兒進了屋,道:“大妹,別聽你爸的,在社會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實人一輩子吃虧。”

侯海洋在初中畢業時,家裡爲爺爺治病,債臺高築,家庭經濟已經崩潰。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侯海洋爲了減輕家庭負擔,毅然選擇報考中師。中師不用交學費而且學校還有補助,三年畢業就能成爲正式老師,這是一條很多農村孩子都羨慕的道路。不過,對於侯海洋來說,考中師實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遠大,絕對不僅僅是當小學教師。農村孩子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一般情況下都會開歡喜大會,唯獨他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躲到屋裡悶坐了一天。在這一年裡,侯海洋上了中師,侯海洋的爺爺沒有熬到這一年春節。

“我分到新鄉鎮,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鄉。”侯海洋沮喪地道,“今天我遇到兩個人,他們說,門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這樣,我還不如分到柳河鎮。”

杜小花平時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來用,爲了兩個娃兒的事,她用錢從來沒有吝嗇過,道:“我這幾天沒有前一陣子痛了,手術能不能緩一緩?”侯厚德斷然道:“書要讀,手術也要做。沒有錢,我想辦法。”姐弟倆來到小河邊。侯海洋沒有急於下水,陪着姐姐來到上游的一處竹林下,再問:“姐,大學和中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這些話把侯正麗耳朵磨起了繭子。讀高中時,她尚相信這些話,讀了大學以後,所見所聞,已經將父親的理論擊得支離破碎。她悶頭回到屋裡,胡亂地撥弄吉他琴絃。

侯正麗幫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襯衣依然皺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樁樁,全靠衣裝。爸,你也應該給自己買身好衣服,別總想着我和二娃。”

站在院門口,看着爸爸、媽媽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綠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杜小花雙手不停地搓着,焦慮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術檯上醒不過來,你和娃兒們怎麼辦?”

侯厚德想找的這位同事當年也是民辦教師,水平實在不怎麼樣,此時自己仍然是民辦教師,對方已經在縣城當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絕對不會找對方,可是爲了兒子的前程,他將一張老臉抹了下來,狠狠地踩在腳下。

圍牆外是數百棵李子樹,如一圈厚厚的綠色腰帶將學校包圍。李子樹下長着雜草,草中有許多小蟲,一羣土雞在李子樹下閒逛,腳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樹中間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無數的腳板磨得乾淨光潔,這些腳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腳板,前些年還有許多是不穿鞋的肉腳掌。

在二道拐院子裡,侯厚德坐在家裡生了一會兒悶氣,好幾次他想把拖欠的錢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牀上打滾的樣子,又將交錢的衝動壓了下去。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還不錯的小廟,在“破四舊”時,小廟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遠離城鎮,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條發源於巴山的小河繞過了村小,河水清洌見底,夏天,侯海洋幾乎天天泡在這條小河裡。

聽說是高土匪送的,她說了句:“高土匪也是在這個院子讀的書,最調皮搗蛋。現在怪了,讀書時的調皮學生和老師倒有感情,成績好的學生反倒很少回來。”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從縣城到鎮裡的客車每天兩班,總是擠得要命,侯厚德沒有買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來的。在沙丁魚一般的車廂裡,他的白襯衣被擠得變形,加上汗漬和灰塵,就如從鹹菜罈子裡取出來的一樣。

侯海洋苦笑道:“電大文憑也算是大學文憑嗎?我想過真正的大學生活。”

侯厚德在女兒面前總能說點真心話,道:“二娃成績好,受家裡限制,沒有讀高中,我總覺得虧欠他。我今天跑趟縣城,幫他辦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將二娃留在新鄉鎮中心小學。”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鍋紅菩稀飯。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沒有到黑成一團的廁所方便,在菜地邊上“嘩嘩”地尿了一泡以後,轉身回寢室,見姐姐房間裡還亮着燈,門開着,便走了過去。

侯厚德道:“衛東,你道什麼歉?”

對於杜小花來說,兒子能成爲公辦初中教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對於侯海洋來說,當初中教師並不是他的夢想。對於十八歲的青年來說,未來是一團迷霧,神秘而美好,太具體的目標反而失去了夢想的魅力。

侯厚德帶着一絲欣慰的表情,道:“總算不辱使命,已經提前到廣播電視大學報名了,開學後,只要學校同意,蓋章就可以讀書。還有,我的同學很耿直,他跟新鄉學校副校長王勤寫了一封信,據他說,王勤在新鄉說得上話,與他關係也深,娃兒應該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讀過初中的農家女,在丈夫影響下,也對讀書有種偏執的熱愛,聽說兒子可以讀電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懸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杜小花開始抹起了眼淚,道:“那次公開課,別人都說好話,就你一個人提好多梭鏢意見,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臺。那時他正追求柴老師,公開課後,柴老師就不和彭家振好,難怪別人要記恨你。”

侯厚德臉色爲難得緊,道:“醫病是大事,款子,我們還是要交的,緩一緩吧。”

侯海洋在小河裡遊了一下午,餓得前胸貼着後背,加上中師食堂油7欠嚴重不足,讓他對杜氏幹豇豆燉大塊肉充滿着飢渴。侯家家規極嚴,一家之長沒有說“開始吃飯”,家人是不能動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來,盼着一本正經的父親早日下發動員令。當侯厚德拿出筷子,說道:“開始吃飯。”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夾起早已瞄準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下午六點多,侯海洋才從水裡爬起來。他皮膚黝黑,身材勻稱,腹部有八塊線條分明的腹肌,渾身透着用不完的勁。在水裡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的心情好了起來,喊道:“姐,有搞頭沒有?”

二道拐村小距離鎮政府稍遠,鎮廣播站的閉路電視沒有安裝過來,侯厚德用幾根熒光燈並排起來做成土天線,效果不太好,需要經常調整天線角度。侯正麗進屋時,電視上顯現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門口,對着父親道:“還是麻子點點。”戴着膠布眼鏡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圍牆上,不停地調整着天線的角度,大聲問:“清楚了嗎?”父女倆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纔將電視調到最佳效果。

杜小花站在門口與女兒說了幾句,嘆息一聲,到廚房拿過兒子手裡的肉,對傻坐在屋裡的兒子道:“你哪裡有錢買肉?”

人的一生將會有很多的選擇,青春期面臨着最多的選擇,這讓初人社會的青年男女們格外迷茫。

“嗯。”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從小在河裡泡着,有一身浪裡白條的本領。他在水裡憋氣,對着自己發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裡已經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堅持着,發着狠:“我還要憋,還要憋。”

“我太倒黴,爸從來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後門,還是這結果。”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現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後拍板,我們再來詳查。”

趙衛東連忙站起來,道:“侯老師,我是你的學生,以前家裡窮,吃不飽,在你這裡不曉得吃了多少烤紅苜,今天我和段三是過來道歉的。師母要做手術,這錢先別交,等到鎮裡補發了工資,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杜小花臉色爲難:“村裡的款我們還沒有交。”

侯厚德揹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裡提着些香蠟紙燭跟在後面。走了約半個小時,來到巴山腳下一處依山的幽靜之地,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墳地。此地偏僻,距離公路挺遠,“破四舊”時,激情四射的紅衛兵懶得到這個地方,侯家的墳地幸運地保存下來。

來到父母房間時,《渴望》已經演完序幕,電視中,一個女人挎着揹包站在樹前,看着對面的“一切剝削階級”標語,然後出來一箇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麼還是第一集,茂東電視臺太落後了,這個電視劇播放了幾年,還要播,我不看。”

侯正麗對於弟弟考中師一事懷着巨大的愧疚,她總認爲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讓她放棄大學卻又做不到。此時得知弟弟分到偏遠的新鄉鎮,她又悲又憤。

市級三好學生被分到新鄉鎮,這讓十八歲的侯海洋抓破腦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隱約地認爲此事的轉折點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這種推測只是感覺,沒有任何依據。

吳興彬到底是下級,見領導如此說話,也就無話可說。

侯正麗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這件白襯衣泛黃了,領邊也有磨邊。還有,現在穿襯衣都要紮在皮帶裡。”

段三道:“張勁鬆這娃兒有點蠻,什麼都不問,拿到一張拖欠表就敢人戶來收錢,還有些屁眼勁。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駐村幹部好得多,至少還幫着村裡做些實事。”

趙衛東走得滿頭是汗水,他熟門熟路,打了聲招呼,到水缸裡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師,我今天過來道歉。”

侯海洋盯着河裡的浮子,將一根壯實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斷:“姐,讀中專最沒有意思,論動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論理論知識不如大學,我讀了三年中師,除了會說幾句普通話,寫幾個粉筆字,畫幾筆簡筆畫,什麼都不會。”

侯正麗隱藏了心裡的悲憤和怒火,道:“你是我們家的男子漢,別哭喪着臉。”

侯正麗氣得跺腳,道:“爸,現在是什麼時代,你還抱着廉者不吃嗟來之食這一套,吃的虧還不夠。”

包裡,還藏着從男朋友那裡借來的錄音機和英語磁帶。

在當時的農村,買電視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綠洲,極爲稀少,對周圍農村人家吸引力極大。侯家買電視的理由很簡單,電視有教授講課,侯正麗和侯海洋可以通過電視來學習,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讓孩子們從電視中瞭解外面的世界。在討論是否買電視時,侯厚德痛心道:“我們侯家祖先很早就睜眼看世界,曾經引領着巴國潮流,如今我們這一代不肖之孫長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讓兒女們變成愚昧狹隘的人。”

夏天,餐桌擺在院子裡。桌上放着一個土盆子,土盆子裡裝着幹豇豆燉大塊肉,發出誘人的香味。幹豇豆燉大塊肉是侯家幾十年不變的吃法,豇豆是院子裡種的,摘下後在太陽下暴曬,失去水分的豇豆就變成了幹豇豆,用來燉肉味道極香。大塊肉則是不經過切割的整塊肉,直接丟在鐵鍋裡,與幹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燉煮。肉粑軟到能用筷子輕鬆夾爛,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調料。對於侯家人來說,這道菜是無上美味。

儘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緊,可是看到這個年輕女子,仍然覺得眼前一亮,停下腳步,道:“請問什麼事?”

侯正麗安慰道:“難道吉他和口琴還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樂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滿了痛苦,她暗自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幫助弟弟走出縣城。”

侯厚德聞言狠狠地給了侯正麗一個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學,這是祖上積德,我們家就算砸鍋賣鐵,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則,我侯厚德對不起列祖列宗。”

“姐肯定在談戀愛,爸媽知道嗎?”

在廚房忙碌的杜小花扭頭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筆一畫地寫着牆報。牆報是開學才用,自從兒子到縣城等分配情況,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粉筆開始認真寫牆報。杜小花深深地嘆息一聲,眼睛有了濃重的霧氣。

侯海洋躺在牀上,隔着蚊帳和母親說話:“不難受是假話,原本以爲能進東城小學,誰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小學,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裡跑一趟,說不定我還分得好些。”

杜小花藉着月光在水泥洗衣臺上洗着幾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學校二樓的小平臺,然後伸出腦袋,對着樓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電視,清楚了,你就喊停。”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說假話。”

杜小花嘆息一聲,道:“你爸的性格你是瞭解的,爲了自己的事,絕對不會去託人找關係。他是爲了你,才把面子抹下來去求自己的學生,還大醉了一場。他已經盡心了,一個民辦教師也就只有這點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責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爲什麼將我分到新鄉小學。”

杜小花道:“我問了你姐,她說你的英語水平還算可以,堅持學下去,考個你姐說的那個級沒有問題。”她讓侯海洋學英語的出發點和女兒侯正麗的出發點不一樣,杜小花知道鎮村學校缺英語老師,兒子多一門手藝,總歸是好事。侯正麗的想法則是要讓侯海洋憑着英語走出大山。

侯海洋用自暴自棄的口吻道:“我在新鄉小學教數學,讀英語有什麼用?”

“大學更注重自己的學習能力,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學同一個專業的人,有的人大學畢業就有成果,當了專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麼都沒有學到。”侯正麗麻利地將魚鉤甩到河中間,答道。

侯厚德臉皮薄,聽了這話,臉上黑一陣紅一陣,咬了咬牙,道:

夏天氣溫高,肉已經稍有異味,杜小花趕緊拿到廚房,捅燃了柴火,隨着秸稈在火中的爆炸聲,鍋裡的水開始冒起熱氣。

幸好侯厚德沒有聽見這句話,否則又會是一頓批評。

自從電影《少林寺》播放以來,李連杰成爲少男們的偶像,神州大地興起一股持續多年的武術熱,這股熱浪也波及了巴山縣二道拐。剛上小學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練成天下無敵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裡胡亂地打拳踢腳。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親的書架裡翻到一本印刷於五十年代的體育教材,裡面有一套青少年長拳,配有圖和詳細的文字。他是如獲至寶,將這本破舊的體育教材當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練青少年拳法。當武術熱消退時,他這套拳法已經練得精熟。

電視連續劇還沒有開始,侯厚德端着涼茶水來到門口,坐在院子中間歇涼。

“沒有,進來吧。”

“上午讀英語,看大妹帶回來的書。下午寫了一會兒板書,現在到河裡游泳去了。”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門,在院子裡喊了一聲:“媽,我去游泳。”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歲,黃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廣播大學的文憑拿到,機會以後多得很。還有,你在中師讀了三年英語,這是你的優勢,其他中師生誰會英語?”

侯厚德最怕聽到老婆說這句話,仰着頭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我不能爲了五斗米折腰。”他看着兒子,又道:“你是男子漢,遇到點挫折不要緊。”

侯正麗鄭重地道:“現在是知識爆炸的年代,對英語人才需求量很大,學好了英語,不愁沒有飯碗。知識改變命運,你必須得不斷學習,否則只能一輩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你願意嗎?”

侯正麗對弟弟讀書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結婚》是什麼年代的書,你還看得這樣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帶了本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有一本薩特的《文字生涯》,這兩本書纔是好書。這個暑假你除了學英語,還要把這兩本書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維能力。”

侯海洋點頭道:“我曉得。”

在巴山中師,沒有開英語課,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堅持在中師學了三年英語,記了無數個英文單詞。學了英語沒有實際用處,侯海洋難免有些懈怠,這全虧了在北京讀大學的姐姐侯正麗。她充分理解英語在這個國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堅持讓讀中師的弟弟學習英語,而且她的堅持格外固執,甚至有一次檢查到弟弟在敷衍時,哭着要和弟弟翻臉。

“大學生活和中專生活差不多,只是名聲好聽一些,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衛東來自沙州,說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見面時,問一問他的輩分,若排得起,就說明是同宗。”

趙衛東將水瓢放下,道:“我聽說張勁鬆來催款,生氣得很,侯老師家裡的款,不準任何人來催。”

在柳河鎮,侯正麗和侯海洋從小都是全班第一名,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侯正麗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巴山縣一中,順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點大學。她考上重點大學時,侯海洋剛進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爺爺得了尿毒症,爲了給父親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裡積蓄,還借了一屁股債。侯正麗見家裡條件實在艱苦,不願意到北京去讀大學。

爲了實現這兩個目的,一向節儉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齒,拿出全部積蓄,又在春節賣了一頭肥豬,買回一臺熊貓電視。電視買回來時,引起巨大的轟動,附近兩三公里的村民都過來看。每天晚上,電視還沒有擺出來,就有村民自帶板凳來佔位置。侯厚德爲人厚道,有村民來看電視,總是笑臉相迎,不會露出擁有電視的得意勁,也沒有因爲多用電費而給村民冷臉。三年時間過去,村民的新鮮勁過去了,逐漸有條件稍好的村民也買了電視,露天電視場才結束了歷史使命。

侯海洋提着豬肉在旁邊聽了幾句,忍不住插話道:“這條公路要修嗎?”他心裡嘀嘀咕咕道:“這個女子也就是二十來歲,是什麼老總,多半是冒牌貨。”

母親杜小花在牆角的菜園子忙碌着,父親侯厚德拿着粉筆在斑駁的通知欄上寫着什麼,豬圈裡傳來哼哧哼哧的豬叫聲。

侯海洋如泥鰍一樣滑進水裡,深吸了一口氣,潛在水下,順着水流的方向遊了過去。侯海洋水性極佳,在柳河鎮遠近聞名。他出生之時,侯厚德按輩份給兒子取名爲侯正義,杜小花拿着兒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話是:“這個娃兒八字好,富貴命,一輩子走得順。”第二句話是:“就是這個娃兒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則二十歲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話是:“名字取好了,這個娃兒要鯉魚躍龍門,遇水化爲龍。”杜小花將算命先生的話信到骨子裡,回家後堅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義變成了侯海洋。

從墓地回來後,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衛生間裡洗了熱水澡,回到屋裡對着鏡子認真梳理了頭髮,穿上了白襯衣和平常捨不得穿的皮涼鞋。“爸,你要到縣城去?”

兩姐弟都是初長成,一個還在象牙塔裡讀書,一箇中師畢業剛從象牙塔裡走出來。此時他們已經感到了社會壓力。

侯厚德搖了搖頭:“你們年輕人才把襯衣紮在皮帶裡。我的皮帶用線縫過好幾段,別人看見要笑話。”

侯厚德爭辯道:“我說的是實話,彭家振講課不用普通話,板書寫得像狗爬,讀了四五個錯別字,他是語文老師,我不指出來,難道讓他誤人子弟?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講真話。還有,才畢業就談戀愛,他沒有一點進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說話,接着又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二娃分到新鄉,我們也沒有搞清楚,說不定和彭家振沒有任何關係,是我錯怪了他。沒有任何根據就責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爲,我們別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年輕女子用纖纖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鎮政府是走哪條道?”

侯海洋沒有理睬母親的招呼,從井裡提了一桶水,仰頭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媽,我都聞到肉香了,是燉肉?有炒肉絲沒有?”

“姐,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談戀愛了。”侯海洋回到家裡,老早就盯上了這把吉他。

“別怪爸,他就是民辦老師,是最底層的老師,我們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麗又鼓勵道,“二娃,你年齡還小,在學校上課的同時,必須繼續讀書。你可以想辦法讀電大,兩年過後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那時你才十九歲,比我拿到大學文憑時的年齡還要小。”

“原先以爲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縣城,沒有想到分到新鄉小學。”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氣悶。

墳地最氣派的一座墳是前清進士墳,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塊的大青石壘成墳頭,碑文記載着這位侯家進士祖宗曾經任過的官職,最高職位是吏部侍郎。

開飯時,太陽漸次落山,夕陽下的山村帶着一絲薄薄的霧氣。四個人擺擺龍門陣,談一談學習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強烈吸引着侯海洋,這種生活其實就是世外桃源。

在姐姐房間裡見到《大學語文名篇選讀》,侯海洋立刻就喜歡上這本厚厚的書。吃完晚飯他就抱着書進屋,如飢似渴地讀起來。杜小花端着一盆髒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裡答應道:“我在看書。”聽說二娃在看書,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覺自願地接過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這纔去洗衣服。

侯海洋仍然在看書,沒有馬上起身。侯正麗特別喜歡看《渴望》,她見弟弟無動於衷,又道:“《渴望》開始了,這本破書有什麼好看,想看,拿到學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張紙作爲書籤,把書合上,放在枕頭邊:“我在看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這篇小說是久聞大名,但是一直沒有看,還不錯。”

李晶道:“這條公路是省道,爛成這個樣子,今年肯定要擴建,我們沿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時心中才有數。”

“二娃,你分到哪裡?”母親杜小花最先看見娃兒,趕緊丟掉糞桶,走了過來。

侯厚德取出皺巴巴的十塊錢,遞給侯海洋,道:“家裡有米,地裡有菜。想吃肉,廚房掛着臘肉,自己切。家裡緊張,省着點用。”

侯海洋年齡只有十八歲,畢竟是少年心性,他暫時將新鄉小學丟在腦後,沉浸在美食帶來的快感之中,完全沒有想到一臉平靜的父親心裡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辦事,對於一般的人並不是難事,甚至易如反掌,對於一輩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來說則是天大的困難事。每當想起要求人辦事,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樑,總覺得自己的人格尊嚴被踩在腳底下,總覺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鈍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侯正麗捂着嘴微笑,臉微紅,道:“這是我寢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給我的。”

上午,他喂完豬,給菜地澆了水,然後在廚房生火,將昨夜的剩飯、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鍋,味道還不錯。將半鍋飯吃完,他仍然覺得肚子空空,在廚房轉了幾圈,終於忍不住身體的慾望,打了一個雞蛋,用菜油炒香。

皮卡車上跳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穿着件發白的牛仔褲,灰色襯衣的腰身收得極窄,普普通通的裝扮顯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書包,說:“同學,請問你個事。”

趙衛東和段三離開了二道拐小學校,趙衛東還在生氣,道:“等一會兒回去,要把張勁鬆狠狠罵一頓。”

“別灰心,事在人爲。”侯正麗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爲天之驕子的她,從內心深處也看不起中師畢業生。

從水裡冒出頭時,他已經潛游到回水灣,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氣。回頭望,大姐侯正麗身着白色長裙,在竹林下專注地釣魚,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龍女,只是她長期在戶外活動,比小龍女更加健康。

侯海洋咬着牙齒道:“如果沒有出路,我寧願不要工作,到廣東去闖。我們初中班上不少同學沒有文憑,也一樣能在廣東找到工作,活人難道被尿憋死!”

侯海洋咕噥了一句:“學了英語沒有任何用處。”

侯正麗深知爸爸萬事不求人的性格,做這樣的事實違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對父親的一點抱怨消失乾淨,作爲大女兒,感覺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壓力。

“我兒成績這麼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這三年來,每次杜小花生氣時,她都會念着這句帶着祥林嫂味道的話。

杜小花站在廚房門口,對侯正麗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別跟着弟弟野。”

“聽大妹說,現在可以讀廣播電視大學,讀出來也拿大學文憑。”“老太婆,我明天到城裡跑一趟,老蔣在廣播電視大學工作,我去找找他,給二娃報個名。”侯厚德積了一些錢,準備給老伴做手術,想到兒子的前途,下決心先拿點錢給兒子報名讀電大。

尖頭魚是巴山小河的特產,魚肉細膩,魚刺少,是上等河鮮。這種魚在河裡不多見,侯家雖住在河邊,一年也吃不到幾回。

兩個孩子離開小院子,在宣傳欄專心寫字的侯厚德停了下來。他走到院門口,將綁着膠帶的眼鏡取下來,用布擦,他手抖得厲害,只有將眼鏡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無淚,沒有想到會到新鄉。這些當官的真卑鄙,口口聲聲說要以德智體來決定分配,實質上,實質上是一肚子男盜女娼。”

侯正麗喜滋滋地道:“一條白鰱,兩斤多,還有一條尖頭魚。”

侯正麗道:“我也去。”

侯正麗聽完弟弟的敘述,肯定地道:“絕對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報復爸,除了這個推測,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爲了煮尖頭魚,侯正麗在河邊掐了一把魚香草,往回走時,道:

“不願意。”

侯厚德對《渴望》這部電視連續劇是百看不厭,只要有頻道播放這部電視連續劇,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這部連續劇。在這事上,他格外固執。聽了兒子的話,他扶了扶老花鏡,道:“別說話,快看。”

侯厚德點了點頭,道:“勝不驕,敗不鎮,纔是真正的男子漢。”杜小花又道:“今天駐村幹部來了,說是要交提留統籌,我說沒有錢,他明天還要來。”侯厚德是民辦教師,家裡還有田土,每年提留統籌農業稅有好幾百塊錢,對於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我們侯家祖上前後出過一位進士、六位舉人、秀才無數,是茂東最有名的詩書之家。爲父不才,一輩子沒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時候,他的爺爺和父親就曾經站在墳頭,講過相似的一番話。一個家族崛起總是歷盡千難並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燒紙,既快又徹底。侯家曾經榮耀一時,再度榮耀是所有侯家人的夢想,但幾代人過去了,懷着夢想的侯家人仍然沒能重新達到祖先曾經達到的高度。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氣,看了父親一眼,沒有馬上回答母親的詢問。侯厚德喜讀古書,做事講究風度,扶了扶纏着灰白膠布的眼鏡,又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這才放下粉筆,拍了拍手掌,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侯海洋躺在牀上專心讀《大學語文名篇選讀》,這是姐姐從大學帶回來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親自給姐弟倆講解,在父親的影響下,全家人都喜歡讀書,尊重書本。在大學裡,如《大學語文名篇選讀》等爛書,學完以後都是一丟了之。侯正麗每學期回家都將學過的課本帶回家,儘管她也認爲《大學語文名篇選讀》是一本爛書。

侯厚德急了眼:“亂說啥子,鎮裡那個醫生是什麼水平,哪裡會動手術,殺豬都不合格。我今天還到縣醫院去了,問了醫生。明天我們到縣醫院,最近幾天動手術。九月份開學,你哪裡有時間動手術。”

李晶用撒嬌的口吻道:“吳經理,既來之則安之,看完回去。”作爲嶺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總,她的資歷很淺,對吳興彬這類老經理,很是客氣。

“你爸是近五十歲的人,性子是轉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學你爸的優點,認真做事,可是別太清高。”

侯海洋心裡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長彭家振,結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鎮。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會不會適得其反。”這些想法他悶在心裡,沒敢表露出來。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嚴肅地離開了二道拐小學。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畢業時,他得罪過彭家振。這個社會怪得很,彭家振說話有些結巴,講課稀裡糊塗,卻官至局長,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師都要高,一輩子清貧,連站三尺講臺的資格都沒有正式具備。”又寬慰道:“你也別生悶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到底是跳出了農門,從此有了非農戶口,吃上商品糧,到了學校,估計有一百多塊錢,你的工資比你爸的工資還高。以後敲鐘吃飯,簽字拿錢,日子比我們要好得多。”

“姐,還沒睡?”

侯厚德興致勃勃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神采:“娃兒要到新鄉上班,我們得給他留一百塊錢添置點行頭,到學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膽管結石手術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須去做。”

“婆娘,明天,帶你到縣城做手術。”

杜小花用手在圍腰上擦了擦,走到門口,和老伴並排站着,看着一對兒女朝河邊走去。“二娃成績這樣好,沒有讀成大學,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這事不怪我們,當時爸在住院,家裡確實沒有錢,若是二娃也讀大學,我們咋子辦?”

侯正麗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壞在彭家振身上。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會分到東城小學,看來這是你的命中劫難。不過,壞事也可以變好事,到了新鄉,你只要拼,說不定機遇就出來了。”

“我的堂幺爸侯振華,也就是你的堂幺公,雖然是堂幺爸,那時大家都住在一個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裡讀了新式小學,很早就參加革命。解放嶺西的時候,他就是團長了,還回來燒過香,後來聽說到了南方,如果還在,至少應該是地廳一級的領導。還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還有過走動,這幾十年都沒有聯繫了,估計也沒有出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我明天交一百塊錢,剩下的,等發了工資再交。”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着大妹還在,她可以到醫院幫忙。穀子已經收了,農活基本做完,餵豬、餵雞、種菜這些事,可以交給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後,把侯海洋和侯正麗叫到了屋裡。

新鄉鎮是巴山縣最窮最遠的一個鎮,客車從縣城出發到新鄉,至少要兩個半小時。從這個角度說,師範畢業後分到新鄉工作,是最糟糕的發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鄉鎮戶口,按照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原則,他無話可說。可是,他的戶口在柳河,還是市級三好生,卻被分到新鄉,這讓侯海洋欲哭無淚。

在農村,爲了節約電,村民用的電燈瓦數都很低,另一方面,農村電網遠不如城市電網,電壓低,這兩個因素加起來,農村屋子總是昏暗模糊,隔遠了就如鬼燈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節約,老花鏡斷了腿,他捨不得換,用膠布纏了又纏。可是隻要涉及兒子學習的費用,他馬上變得異常慷慨,兒子和女兒房間用的都是城裡人才用的日光燈,亮堂得很。

家裡的一臺小電視是前年買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對於侯厚德這種家庭來說,四百元已經是一筆鉅款了,他的工資就是七十來塊錢,除去日常開支和固定存摺,所剩就不多了。

侯厚德鄭重地搖了搖頭,道:“我在廣播電視大學找熟人,找熟人辦事穩當些。第一期的學費家裡幫你出,以後拿了工資,就得你自己出學費。”

侯厚德把老花鏡取下來,小心翼翼放回邊角被磨損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當初,在吃飯時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覺不妙。彭家振才從學校畢業時,就在柳河小學,學校組織教師聽他的公開課,然後請大家談意見,我當着很多人的面說了幾句實話。這人心胸狹窄,從此記恨上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他還沒有忘記。”

侯海洋道:“左邊,直走,客車要走二十分鐘。”

侯厚德道:“不種菜,一家人吃什麼。你媽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覺,必須要儘快動手術。二娃,你馬上要參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學會關心人。你媽住院要耽誤十來天,大妹跟着去照顧,你在家裡要勤快點,把屋裡的豬和雞喂好。”

杜小花趕緊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臉色,怯怯地問道:“娃兒的事情辦妥了嗎?”

“二娃哪裡去了?”侯厚德一邊擦臉,一邊問。

看着兒子在九九藏書牀上像螃蟹一樣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帳,這才悄悄離開房間。

中師生到了鎮裡,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條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則和二道拐小學沒有差別,甚至還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回憶着歷史,語氣漸漸變得沉重:“你作爲男人,應該去讀大學。可是,你姐成績很好,又是如此喜歡讀書,我不忍心讓她只讀中專。讓你讀中專,是爸爸對不起你。”

“不一樣,比如說吧,你讀大學學的是吉他,我讀中專學會了吹口琴。你的同學來自各個省,我的同學都是本地人。”

電視裡,劉惠芬、王滬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帶入到情節之中,將小二黑暫時丟在一邊。

打扮整齊,他將兒子叫到身邊,道:“二娃,你參加工作,就算是立業了。你爸沒有文憑,腰桿不硬,這輩子吃夠了苦頭,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縣城去,幫你問電大的事情。”

侯厚德沒有逞強,尷尬地道:“這樣說定,我一分錢不會拖,鎮裡補發了工資,我全額交清。”趙衛東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資很快就要發了,黨政會上研究過這事。”

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村村小位於坡上。父親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學民辦教師,母親杜小花懷着侯海洋時,一家人搬進二道拐村小,從此定居於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杜小花站在門口理豇豆,嘮叨着:“二娃,別喝冷水,屋裡有薄荷水。”

晚上八點,到了電視連續劇的時間,隔壁房間傳來《渴望》的音樂。侯海洋想去看電視,又捨不得放下書,正在猶豫間,侯正麗來到門口,道:“二娃,《渴望》開始了。”

洗完澡以後,院子格外安靜,侯海洋想着媽媽就要上手術檯,心亂如麻。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麗拿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塞進了洗得發白的心愛的牛仔包裡。

侯海洋仔細看母親,這才發現母親確實很瘦,臉上沒有肉,顯出骨頭印子。接過帶着父母體溫的十元錢,他開始痛恨自己:“我光顧着自己的感受,怎麼沒有多關心媽媽,太自私!”

杜小花明知兒子說大話,仍然心情舒暢:“二娃,有這份心就夠了,你工作以後多存些錢,第一個任務就是讀電大,拿一張大學文憑,然後想辦法調到初中部。我相信,我們家的二娃一定能成爲優秀的中學老師。”

“我覺得對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無所謂,可是二娃比大妹還聰明。”

侯海洋並不願意母親多提這個話題,不耐煩地道:“媽,你總拿這來說事。”母親每次提起考大學之事,他就會被刺激一次。

“既然不願意,明天就開始學英語,距離開學沒有多少時間了,得抓緊。”

一輛皮卡車停在侯海洋麪前,灰塵鋪天蓋地直撲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豬肉。

侯海洋吃了一驚:“爸,電大報名用不着你親自去,我到新鄉報到以後,自己去報名。”

農村人家,女兒讀大學,兒子讀中專,已是遠近聞名的能幹人家。侯厚德自居爲書香傳人,律己甚嚴,兒子只讀了中專,此事始終如一柄尖錐刺於其胸。

侯海洋道:“是英語考四級。”

侯正麗道:“昨天釣了一條白鰱,今天我還要去碰碰運氣。”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幾條蚯蚓,提着漁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杜小花氣得捶胸跺足,道:“你這人髙傲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正人君子,說彭家振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麼當了教育局長?你這行的人怎麼還是民辦教師?還有,你行得很,怎麼不能讓兒子分配到好點的地方?我兒成績這麼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

晚餐吃完,太陽落山。暮色之中,無數的雀鳥在院子內外追逐,微風吹來,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音。

看到批王滬生一段,侯厚德長嘆一聲,使勁拍牀,道:“你們姐弟倆要多看這部電視,瞭解歷史,瞭解中國現實,免得犯錯誤。”他提高聲音,道:“小麗,你在大學裡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好好學習,別跟着別人摻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遊行。這些年,不管東風還是西風,最終吃虧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遊行的,打砸搶的,沒有人有好結果。”侯正麗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她用自己聽得見的聲音道:“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我們始終是被統治階級,關鍵還是要行動。”

趙衛東道:“無論如何,不能到侯老師家裡來收。你我都曉得,像侯老師這麼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裡困難,怎麼會拖欠農業稅。”段三道:“這倒也是,鎮裡搞的什麼名堂,民辦教師幾個吃飯錢都要拖欠。”

侯正麗從院外回來,得知弟弟被分到新鄉,脫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點東西,現在辦事都講究送禮,沒有禮,辦不成事。”

從車上又下來一個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塵,道:“李總,早點回去,晚上還要給老大餞行。”

侯厚德迴轉身,神情愴然,道:“大妹,我們侯家是書香門第,曾祖的爺爺是前清進士,爲人處世講究浩然正氣。你爸雖然不肖,可是作爲侯家子孫,不會給祖宗丟臉。我從來沒有爲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爲了二娃纔去找了朱永清。”說到這裡,他表情頗爲複雜,竭力想平靜下來,胸中翻騰得緊,道:“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你和二娃以後要憑真本事吃飯,別去求人,別做丟人現眼之事。”他是民辦教師,在二道拐村小當了十來年負責人,書教得好,字寫得好,工作認真。提起他,遠近鄉親都舉大拇指,可是,當年全鄉二十三名代課老師,有一半陸續轉正,他得了一大疊獎狀,卻始終沒轉正。

回到家時,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給菜澆水。見女兒和兒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鋤頭,端着豇豆朝廚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對兒女,欣慰,又心酸。

侯厚德聽到“新鄉鎮”三個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說好把你分到東城小學,怎麼會到新鄉?”他頭上沾了些粉筆灰,星星點點,讓原本花白的頭髮更顯斑駁。

侯海洋房間開着燈,光線從窗戶和門縫裡射出來,將黑暗的院子撕開了一條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來到門口,見侯海洋還在看書,寬慰地笑了。

侯厚德覺得很過意不去,道:“皇糧國稅,歷朝歷代都要繳,我不是故意拖欠,確實是花錢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馬上要到縣裡動手術,手裡沒有錢,怎麼辦?現在學校欠了我好幾個月的工資,能不能等到工資發了,再交?”

自從畢業分配以後,侯海洋一直處於對前途的迷茫和焦慮之中,沒有關注父母的事。聽說母親病情嚴重到要做手術,吃了一驚,責怪道:“媽,你的病這麼嚴重了,怎麼不早說,還天天種菜?”

“我就在鎮裡做手術,不去縣城。”

侯正麗穿了一件寬鬆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幾個字“別惹我,正煩着”,文化衫是純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麗就將文化衫當成了睡衣。“別惹我,正煩着”這六個字雖然簡單,可是代表着與鄉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縣城讀中師,縣城與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侯海洋道:“老媽,冰箱不是夢想,我以後給你買冰箱。”轉念一想,自己分到新鄉學校,工資多半不高,買冰箱就如做夢一般。

夫妻倆正說着,鎮黨政辦趙衛東主任和村支書段三來到小院。

“老頭,家裡沒得錢,娃兒剛參加工作,我們還得給些。”

晶張仁德全力出手省教育廳表彰會得到文聯前輩青睞刑警隊長有一雙火眼金睛意想不到的失戀艱難的抉擇工作後的第一個假期段三巧搭順風船戀人要調離殺年豬爲榮譽而比賽曾經的愛情再次見到寧玥處長辭職錄像室小團體付紅兵死裡逃生看黃色錄像被處理段三巧搭順風船把新鄉當成南泥灣有朋自遠方來到處漏雨的宿舍準女婿第一次上門殺年豬與冷豔美女一起去報到戀人要調離可憐天下父母心積跬步才能致千里綁架林海段三巧搭順風船光頭老三之死秋忠勇有了破案新思路艱難的抉擇把新鄉當成南泥灣馬光頭想吃一回尖頭魚一場暴雨引發的命運改變號裡規矩大如天秋雲在哪裡一場暴雨引發的命運改變積跬步才能致千里馬光頭想吃一回尖頭魚看黃色錄像被處理綁架林海號裡規矩大如天莽撞子學摩托初戀省教育廳表彰會遇見侯衛東的同學有朋自遠方來與政治掛鉤的刑案蠻哥的成長再次見到寧玥處長錄像室小團體調號進了206戀人要調離與秋雲親密接觸與政治掛鉤的刑案省教育廳表彰會渴望改變環境的內心衝動與冷豔美女一起去報到從天而降的愛情爲榮譽而比賽初戀殺年豬把新鄉當成南泥灣號裡規矩大如天羣衆的力量渴望改變環境的內心衝動羣衆的力量從天而降的愛情意想不到的失戀號裡規矩大如天秋忠勇有了破案新思路趙良勇貸款讀書付紅兵死裡逃生莽撞子學摩托激鬥牛背砣各人遭遇皆不同侯家與秋家的會面敲碎了傳呼機綁架林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得到文聯前輩青睞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與政治掛鉤的刑案調號進了206準女婿第一次上門與冷豔美女一起去報到敲碎了傳呼機號裡規矩大如天重獲自由得到文聯前輩青睞艱難的抉擇莽撞子學摩托有朋自遠方來激鬥牛背砣殺年豬劉友樹的門路省教育廳表彰會侯家與秋家的會面刑警隊長有一雙火眼金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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