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沒有從父親手裡將錢接過來,道:“不用,家裡什麼都有。”杜小花前往縣城做手術,心裡總有一種悲情,她擔心上了手術檯就下不來,看着兒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將十塊錢塞到了侯海洋手裡:“你一個人在家裡,身上總要有些錢。”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學生,給他送禮,他能收嗎?再說,我侯厚德是教書育人的老師,正人先正己,怎麼能送禮?分到新鄉就新鄉,總是正式教師。”他揹着手,佝僂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欄走去。走到通知欄處,又回過頭來,道:“正麗,你讀大學不好好學習,學會了這些庸俗的關係學。”
支書段三臉上黑成一片,道:“那個駐村幹部是新來的學生娃娃,逞能幹,一個人來收款,也不向村裡打聽清楚。趙主任,現在是雙向選擇,我們村不歡迎這樣的駐村幹部。”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燉的,少吃炒肉,纔不會上火。”杜小花將她的燉菜理論說了一遍,又道,“聽說城裡人都用上了冰箱,我們沒有冰箱,這麼大一塊肉,只有一起燉。”她擡起頭,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這塊肉放在冰箱裡,想吃肉就切一塊,多好。”
侯海洋將青草咬斷,突然說了句粗話:“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怕個錘子!”錘子是巴山縣的土語,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個錘子意思就是不怕。說完這句粗話,他對姐姐道:“你幫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麗在岸上跺腳,道:“二娃,你在水裡撲騰,我還怎麼釣魚,到下面去遊。”
回到房間,侯海洋閉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鄉,罕見地失眠了。由於天熱,且是一家人獨在一個小院,侯海洋習慣睡覺不關門。母親杜小花走了進來,坐在蚊帳前,道:“二娃,我聽到你在牀上翻身,睡不着嗎?你是不是心裡難受?”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萬別像他。”
侯正麗應了一聲,放下吉他,來到父母的住房。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麼還把我分到新鄉?”侯海洋話語中很有些情緒。
“我帶回來些英語書和磁帶,從明天開始,你天天聽磁帶。”
聊了一會兒,侯海洋心裡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這些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會被尿憋死。”
侯海洋小時候最喜歡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樹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樹經常意外得到新鮮肥料,最初因爲太新鮮而不太適應,等到適應以後,便用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侯海洋,果實特別甜,甜中帶着微酸,有着濃郁的果味。
母子倆聊了一會兒,漸漸地,侯海洋心情放鬆,眼皮打架。
侯正麗爲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議道:“前幾天下暴雨,田裡的魚被衝了不少下來,我們再去碰一碰運氣。”
侯正麗鼓勵道:“人生能有幾回搏,要出去闖也不急於一時,先策劃,再行動。”
被弟弟揭穿,侯正麗不惱,帶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學關係,還沒有到談戀愛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計算機的,很有才華。”
“已經取消了糧食供應,商品糧沒有什麼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親的小見識,道,“我是男人,一輩子在偏僻鄉村站三尺講臺,不甘心。”糧票曾是國人生活中極爲重要的票證,能吃商品糧是一種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經歷千辛萬苦終於可以吃商品糧,糧油開始敞開供應,糧票成爲了歷史。
“爸媽不知道,我們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點意思。”侯正麗從眉眼都透着羞澀,不過轉眼間神情變得嚴肅,道,“二娃,你成績比我好,又是我們家的男人,只讀了一箇中專,確實委屈了。你還年輕,一定要有人生規劃。我提醒一句,千萬不要在新鄉找女朋友,在新鄉找了女朋友,等於一輩子被套在鄉村。”
吃完炒雞蛋,侯海洋不餓了。他在家裡看了一會兒電視,電視花麻麻的,總是不清晰。他乾脆拿了籃球,在破敗且不規則的球場裡不停地投籃、運球、搶籃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個人玩籃球沒有什麼趣味,半個多小時後,他將籃球扔到了一邊。練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長拳,做了一百個俯臥撐,這才結束了運動。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專注,就如在用粉筆寫字一般。此時,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到縣城去一趟,找當年的同事詢問讀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關鍵的是兒子在新鄉鎮的二次分配問題。
李晶一邊上車,一邊道:“這是省道,遲早要修。”在擡腿上車時,腰間曲線更是顯露無遺。
皮卡車開走,又揚起滿天灰塵。侯海洋趕緊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遙望西邊,皮卡車所過之處,揚起一條滾滾灰塵。等灰塵散去以後,在陽光照射下,公路上蒸發出來的大量水汽不斷升騰,從半坡處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閃閃的小河。
侯海洋沮喪地來到大姐侯正麗的房間,低着頭,雙手使勁扭着。
侯厚德將低着的頭擡了起來,道:“二娃當正式老師了,不需要我們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裡經濟很快就要好轉。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以後怎麼過。”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開鐵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躍然人眼。小院右下側角落裡有三間平房,侯厚德夫婦住在中間,兩旁分別是侯正麗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側角落則是菜地、廚房和豬圈。左側是一排教室。大門正對面有一間大平房,作爲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前是一個平臺,平臺上有旗杆和國旗。
杜小花跟着女兒進了屋,道:“大妹,別聽你爸的,在社會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實人一輩子吃虧。”
侯海洋在初中畢業時,家裡爲爺爺治病,債臺高築,家庭經濟已經崩潰。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侯海洋爲了減輕家庭負擔,毅然選擇報考中師。中師不用交學費而且學校還有補助,三年畢業就能成爲正式老師,這是一條很多農村孩子都羨慕的道路。不過,對於侯海洋來說,考中師實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遠大,絕對不僅僅是當小學教師。農村孩子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一般情況下都會開歡喜大會,唯獨他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躲到屋裡悶坐了一天。在這一年裡,侯海洋上了中師,侯海洋的爺爺沒有熬到這一年春節。
“我分到新鄉鎮,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鄉。”侯海洋沮喪地道,“今天我遇到兩個人,他們說,門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這樣,我還不如分到柳河鎮。”
杜小花平時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來用,爲了兩個娃兒的事,她用錢從來沒有吝嗇過,道:“我這幾天沒有前一陣子痛了,手術能不能緩一緩?”侯厚德斷然道:“書要讀,手術也要做。沒有錢,我想辦法。”姐弟倆來到小河邊。侯海洋沒有急於下水,陪着姐姐來到上游的一處竹林下,再問:“姐,大學和中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這些話把侯正麗耳朵磨起了繭子。讀高中時,她尚相信這些話,讀了大學以後,所見所聞,已經將父親的理論擊得支離破碎。她悶頭回到屋裡,胡亂地撥弄吉他琴絃。
侯正麗幫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襯衣依然皺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樁樁,全靠衣裝。爸,你也應該給自己買身好衣服,別總想着我和二娃。”
站在院門口,看着爸爸、媽媽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綠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杜小花雙手不停地搓着,焦慮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術檯上醒不過來,你和娃兒們怎麼辦?”
侯厚德想找的這位同事當年也是民辦教師,水平實在不怎麼樣,此時自己仍然是民辦教師,對方已經在縣城當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絕對不會找對方,可是爲了兒子的前程,他將一張老臉抹了下來,狠狠地踩在腳下。
圍牆外是數百棵李子樹,如一圈厚厚的綠色腰帶將學校包圍。李子樹下長着雜草,草中有許多小蟲,一羣土雞在李子樹下閒逛,腳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樹中間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無數的腳板磨得乾淨光潔,這些腳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腳板,前些年還有許多是不穿鞋的肉腳掌。
在二道拐院子裡,侯厚德坐在家裡生了一會兒悶氣,好幾次他想把拖欠的錢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牀上打滾的樣子,又將交錢的衝動壓了下去。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還不錯的小廟,在“破四舊”時,小廟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遠離城鎮,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條發源於巴山的小河繞過了村小,河水清洌見底,夏天,侯海洋幾乎天天泡在這條小河裡。
聽說是高土匪送的,她說了句:“高土匪也是在這個院子讀的書,最調皮搗蛋。現在怪了,讀書時的調皮學生和老師倒有感情,成績好的學生反倒很少回來。”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從縣城到鎮裡的客車每天兩班,總是擠得要命,侯厚德沒有買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來的。在沙丁魚一般的車廂裡,他的白襯衣被擠得變形,加上汗漬和灰塵,就如從鹹菜罈子裡取出來的一樣。
侯海洋苦笑道:“電大文憑也算是大學文憑嗎?我想過真正的大學生活。”
侯厚德在女兒面前總能說點真心話,道:“二娃成績好,受家裡限制,沒有讀高中,我總覺得虧欠他。我今天跑趟縣城,幫他辦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將二娃留在新鄉鎮中心小學。”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鍋紅菩稀飯。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沒有到黑成一團的廁所方便,在菜地邊上“嘩嘩”地尿了一泡以後,轉身回寢室,見姐姐房間裡還亮着燈,門開着,便走了過去。
侯厚德道:“衛東,你道什麼歉?”
對於杜小花來說,兒子能成爲公辦初中教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對於侯海洋來說,當初中教師並不是他的夢想。對於十八歲的青年來說,未來是一團迷霧,神秘而美好,太具體的目標反而失去了夢想的魅力。
侯厚德帶着一絲欣慰的表情,道:“總算不辱使命,已經提前到廣播電視大學報名了,開學後,只要學校同意,蓋章就可以讀書。還有,我的同學很耿直,他跟新鄉學校副校長王勤寫了一封信,據他說,王勤在新鄉說得上話,與他關係也深,娃兒應該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讀過初中的農家女,在丈夫影響下,也對讀書有種偏執的熱愛,聽說兒子可以讀電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懸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杜小花開始抹起了眼淚,道:“那次公開課,別人都說好話,就你一個人提好多梭鏢意見,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臺。那時他正追求柴老師,公開課後,柴老師就不和彭家振好,難怪別人要記恨你。”
侯厚德臉色爲難得緊,道:“醫病是大事,款子,我們還是要交的,緩一緩吧。”
侯海洋在小河裡遊了一下午,餓得前胸貼着後背,加上中師食堂油7欠嚴重不足,讓他對杜氏幹豇豆燉大塊肉充滿着飢渴。侯家家規極嚴,一家之長沒有說“開始吃飯”,家人是不能動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來,盼着一本正經的父親早日下發動員令。當侯厚德拿出筷子,說道:“開始吃飯。”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夾起早已瞄準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下午六點多,侯海洋才從水裡爬起來。他皮膚黝黑,身材勻稱,腹部有八塊線條分明的腹肌,渾身透着用不完的勁。在水裡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的心情好了起來,喊道:“姐,有搞頭沒有?”
二道拐村小距離鎮政府稍遠,鎮廣播站的閉路電視沒有安裝過來,侯厚德用幾根熒光燈並排起來做成土天線,效果不太好,需要經常調整天線角度。侯正麗進屋時,電視上顯現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門口,對着父親道:“還是麻子點點。”戴着膠布眼鏡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圍牆上,不停地調整着天線的角度,大聲問:“清楚了嗎?”父女倆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纔將電視調到最佳效果。
杜小花站在門口與女兒說了幾句,嘆息一聲,到廚房拿過兒子手裡的肉,對傻坐在屋裡的兒子道:“你哪裡有錢買肉?”
人的一生將會有很多的選擇,青春期面臨着最多的選擇,這讓初人社會的青年男女們格外迷茫。
“嗯。”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從小在河裡泡着,有一身浪裡白條的本領。他在水裡憋氣,對着自己發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裡已經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堅持着,發着狠:“我還要憋,還要憋。”
“我太倒黴,爸從來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後門,還是這結果。”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現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後拍板,我們再來詳查。”
趙衛東連忙站起來,道:“侯老師,我是你的學生,以前家裡窮,吃不飽,在你這裡不曉得吃了多少烤紅苜,今天我和段三是過來道歉的。師母要做手術,這錢先別交,等到鎮裡補發了工資,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杜小花臉色爲難:“村裡的款我們還沒有交。”
侯厚德揹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裡提着些香蠟紙燭跟在後面。走了約半個小時,來到巴山腳下一處依山的幽靜之地,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墳地。此地偏僻,距離公路挺遠,“破四舊”時,激情四射的紅衛兵懶得到這個地方,侯家的墳地幸運地保存下來。
來到父母房間時,《渴望》已經演完序幕,電視中,一個女人挎着揹包站在樹前,看着對面的“一切剝削階級”標語,然後出來一箇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麼還是第一集,茂東電視臺太落後了,這個電視劇播放了幾年,還要播,我不看。”
侯正麗對於弟弟考中師一事懷着巨大的愧疚,她總認爲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讓她放棄大學卻又做不到。此時得知弟弟分到偏遠的新鄉鎮,她又悲又憤。
市級三好學生被分到新鄉鎮,這讓十八歲的侯海洋抓破腦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隱約地認爲此事的轉折點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這種推測只是感覺,沒有任何依據。
吳興彬到底是下級,見領導如此說話,也就無話可說。
侯正麗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這件白襯衣泛黃了,領邊也有磨邊。還有,現在穿襯衣都要紮在皮帶裡。”
段三道:“張勁鬆這娃兒有點蠻,什麼都不問,拿到一張拖欠表就敢人戶來收錢,還有些屁眼勁。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駐村幹部好得多,至少還幫着村裡做些實事。”
趙衛東走得滿頭是汗水,他熟門熟路,打了聲招呼,到水缸裡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師,我今天過來道歉。”
侯海洋盯着河裡的浮子,將一根壯實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斷:“姐,讀中專最沒有意思,論動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論理論知識不如大學,我讀了三年中師,除了會說幾句普通話,寫幾個粉筆字,畫幾筆簡筆畫,什麼都不會。”
侯正麗隱藏了心裡的悲憤和怒火,道:“你是我們家的男子漢,別哭喪着臉。”
侯正麗氣得跺腳,道:“爸,現在是什麼時代,你還抱着廉者不吃嗟來之食這一套,吃的虧還不夠。”
包裡,還藏着從男朋友那裡借來的錄音機和英語磁帶。
在當時的農村,買電視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綠洲,極爲稀少,對周圍農村人家吸引力極大。侯家買電視的理由很簡單,電視有教授講課,侯正麗和侯海洋可以通過電視來學習,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讓孩子們從電視中瞭解外面的世界。在討論是否買電視時,侯厚德痛心道:“我們侯家祖先很早就睜眼看世界,曾經引領着巴國潮流,如今我們這一代不肖之孫長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讓兒女們變成愚昧狹隘的人。”
夏天,餐桌擺在院子裡。桌上放着一個土盆子,土盆子裡裝着幹豇豆燉大塊肉,發出誘人的香味。幹豇豆燉大塊肉是侯家幾十年不變的吃法,豇豆是院子裡種的,摘下後在太陽下暴曬,失去水分的豇豆就變成了幹豇豆,用來燉肉味道極香。大塊肉則是不經過切割的整塊肉,直接丟在鐵鍋裡,與幹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燉煮。肉粑軟到能用筷子輕鬆夾爛,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調料。對於侯家人來說,這道菜是無上美味。
儘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緊,可是看到這個年輕女子,仍然覺得眼前一亮,停下腳步,道:“請問什麼事?”
侯正麗安慰道:“難道吉他和口琴還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樂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滿了痛苦,她暗自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幫助弟弟走出縣城。”
侯厚德聞言狠狠地給了侯正麗一個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學,這是祖上積德,我們家就算砸鍋賣鐵,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則,我侯厚德對不起列祖列宗。”
“姐肯定在談戀愛,爸媽知道嗎?”
在廚房忙碌的杜小花扭頭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筆一畫地寫着牆報。牆報是開學才用,自從兒子到縣城等分配情況,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粉筆開始認真寫牆報。杜小花深深地嘆息一聲,眼睛有了濃重的霧氣。
侯海洋躺在牀上,隔着蚊帳和母親說話:“不難受是假話,原本以爲能進東城小學,誰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小學,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裡跑一趟,說不定我還分得好些。”
杜小花藉着月光在水泥洗衣臺上洗着幾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學校二樓的小平臺,然後伸出腦袋,對着樓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電視,清楚了,你就喊停。”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說假話。”
杜小花嘆息一聲,道:“你爸的性格你是瞭解的,爲了自己的事,絕對不會去託人找關係。他是爲了你,才把面子抹下來去求自己的學生,還大醉了一場。他已經盡心了,一個民辦教師也就只有這點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責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爲什麼將我分到新鄉小學。”
杜小花道:“我問了你姐,她說你的英語水平還算可以,堅持學下去,考個你姐說的那個級沒有問題。”她讓侯海洋學英語的出發點和女兒侯正麗的出發點不一樣,杜小花知道鎮村學校缺英語老師,兒子多一門手藝,總歸是好事。侯正麗的想法則是要讓侯海洋憑着英語走出大山。
侯海洋用自暴自棄的口吻道:“我在新鄉小學教數學,讀英語有什麼用?”
“大學更注重自己的學習能力,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學同一個專業的人,有的人大學畢業就有成果,當了專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麼都沒有學到。”侯正麗麻利地將魚鉤甩到河中間,答道。
侯厚德臉皮薄,聽了這話,臉上黑一陣紅一陣,咬了咬牙,道:
夏天氣溫高,肉已經稍有異味,杜小花趕緊拿到廚房,捅燃了柴火,隨着秸稈在火中的爆炸聲,鍋裡的水開始冒起熱氣。
幸好侯厚德沒有聽見這句話,否則又會是一頓批評。
自從電影《少林寺》播放以來,李連杰成爲少男們的偶像,神州大地興起一股持續多年的武術熱,這股熱浪也波及了巴山縣二道拐。剛上小學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練成天下無敵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裡胡亂地打拳踢腳。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親的書架裡翻到一本印刷於五十年代的體育教材,裡面有一套青少年長拳,配有圖和詳細的文字。他是如獲至寶,將這本破舊的體育教材當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練青少年拳法。當武術熱消退時,他這套拳法已經練得精熟。
電視連續劇還沒有開始,侯厚德端着涼茶水來到門口,坐在院子中間歇涼。
“沒有,進來吧。”
“上午讀英語,看大妹帶回來的書。下午寫了一會兒板書,現在到河裡游泳去了。”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門,在院子裡喊了一聲:“媽,我去游泳。”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歲,黃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廣播大學的文憑拿到,機會以後多得很。還有,你在中師讀了三年英語,這是你的優勢,其他中師生誰會英語?”
侯厚德最怕聽到老婆說這句話,仰着頭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我不能爲了五斗米折腰。”他看着兒子,又道:“你是男子漢,遇到點挫折不要緊。”
侯正麗鄭重地道:“現在是知識爆炸的年代,對英語人才需求量很大,學好了英語,不愁沒有飯碗。知識改變命運,你必須得不斷學習,否則只能一輩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你願意嗎?”
侯正麗對弟弟讀書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結婚》是什麼年代的書,你還看得這樣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帶了本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有一本薩特的《文字生涯》,這兩本書纔是好書。這個暑假你除了學英語,還要把這兩本書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維能力。”
侯海洋點頭道:“我曉得。”
在巴山中師,沒有開英語課,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堅持在中師學了三年英語,記了無數個英文單詞。學了英語沒有實際用處,侯海洋難免有些懈怠,這全虧了在北京讀大學的姐姐侯正麗。她充分理解英語在這個國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堅持讓讀中師的弟弟學習英語,而且她的堅持格外固執,甚至有一次檢查到弟弟在敷衍時,哭着要和弟弟翻臉。
“大學生活和中專生活差不多,只是名聲好聽一些,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衛東來自沙州,說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見面時,問一問他的輩分,若排得起,就說明是同宗。”
趙衛東將水瓢放下,道:“我聽說張勁鬆來催款,生氣得很,侯老師家裡的款,不準任何人來催。”
在柳河鎮,侯正麗和侯海洋從小都是全班第一名,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侯正麗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巴山縣一中,順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點大學。她考上重點大學時,侯海洋剛進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爺爺得了尿毒症,爲了給父親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裡積蓄,還借了一屁股債。侯正麗見家裡條件實在艱苦,不願意到北京去讀大學。
爲了實現這兩個目的,一向節儉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齒,拿出全部積蓄,又在春節賣了一頭肥豬,買回一臺熊貓電視。電視買回來時,引起巨大的轟動,附近兩三公里的村民都過來看。每天晚上,電視還沒有擺出來,就有村民自帶板凳來佔位置。侯厚德爲人厚道,有村民來看電視,總是笑臉相迎,不會露出擁有電視的得意勁,也沒有因爲多用電費而給村民冷臉。三年時間過去,村民的新鮮勁過去了,逐漸有條件稍好的村民也買了電視,露天電視場才結束了歷史使命。
侯海洋提着豬肉在旁邊聽了幾句,忍不住插話道:“這條公路要修嗎?”他心裡嘀嘀咕咕道:“這個女子也就是二十來歲,是什麼老總,多半是冒牌貨。”
母親杜小花在牆角的菜園子忙碌着,父親侯厚德拿着粉筆在斑駁的通知欄上寫着什麼,豬圈裡傳來哼哧哼哧的豬叫聲。
侯海洋如泥鰍一樣滑進水裡,深吸了一口氣,潛在水下,順着水流的方向遊了過去。侯海洋水性極佳,在柳河鎮遠近聞名。他出生之時,侯厚德按輩份給兒子取名爲侯正義,杜小花拿着兒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話是:“這個娃兒八字好,富貴命,一輩子走得順。”第二句話是:“就是這個娃兒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則二十歲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話是:“名字取好了,這個娃兒要鯉魚躍龍門,遇水化爲龍。”杜小花將算命先生的話信到骨子裡,回家後堅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義變成了侯海洋。
從墓地回來後,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衛生間裡洗了熱水澡,回到屋裡對着鏡子認真梳理了頭髮,穿上了白襯衣和平常捨不得穿的皮涼鞋。“爸,你要到縣城去?”
兩姐弟都是初長成,一個還在象牙塔裡讀書,一箇中師畢業剛從象牙塔裡走出來。此時他們已經感到了社會壓力。
侯厚德搖了搖頭:“你們年輕人才把襯衣紮在皮帶裡。我的皮帶用線縫過好幾段,別人看見要笑話。”
侯厚德爭辯道:“我說的是實話,彭家振講課不用普通話,板書寫得像狗爬,讀了四五個錯別字,他是語文老師,我不指出來,難道讓他誤人子弟?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講真話。還有,才畢業就談戀愛,他沒有一點進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說話,接着又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二娃分到新鄉,我們也沒有搞清楚,說不定和彭家振沒有任何關係,是我錯怪了他。沒有任何根據就責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爲,我們別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年輕女子用纖纖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鎮政府是走哪條道?”
侯海洋沒有理睬母親的招呼,從井裡提了一桶水,仰頭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媽,我都聞到肉香了,是燉肉?有炒肉絲沒有?”
“姐,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談戀愛了。”侯海洋回到家裡,老早就盯上了這把吉他。
“別怪爸,他就是民辦老師,是最底層的老師,我們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麗又鼓勵道,“二娃,你年齡還小,在學校上課的同時,必須繼續讀書。你可以想辦法讀電大,兩年過後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那時你才十九歲,比我拿到大學文憑時的年齡還要小。”
“原先以爲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縣城,沒有想到分到新鄉小學。”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氣悶。
墳地最氣派的一座墳是前清進士墳,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塊的大青石壘成墳頭,碑文記載着這位侯家進士祖宗曾經任過的官職,最高職位是吏部侍郎。
開飯時,太陽漸次落山,夕陽下的山村帶着一絲薄薄的霧氣。四個人擺擺龍門陣,談一談學習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強烈吸引着侯海洋,這種生活其實就是世外桃源。
在姐姐房間裡見到《大學語文名篇選讀》,侯海洋立刻就喜歡上這本厚厚的書。吃完晚飯他就抱着書進屋,如飢似渴地讀起來。杜小花端着一盆髒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裡答應道:“我在看書。”聽說二娃在看書,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覺自願地接過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這纔去洗衣服。
侯海洋仍然在看書,沒有馬上起身。侯正麗特別喜歡看《渴望》,她見弟弟無動於衷,又道:“《渴望》開始了,這本破書有什麼好看,想看,拿到學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張紙作爲書籤,把書合上,放在枕頭邊:“我在看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這篇小說是久聞大名,但是一直沒有看,還不錯。”
李晶道:“這條公路是省道,爛成這個樣子,今年肯定要擴建,我們沿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時心中才有數。”
“二娃,你分到哪裡?”母親杜小花最先看見娃兒,趕緊丟掉糞桶,走了過來。
侯厚德取出皺巴巴的十塊錢,遞給侯海洋,道:“家裡有米,地裡有菜。想吃肉,廚房掛着臘肉,自己切。家裡緊張,省着點用。”
侯海洋年齡只有十八歲,畢竟是少年心性,他暫時將新鄉小學丟在腦後,沉浸在美食帶來的快感之中,完全沒有想到一臉平靜的父親心裡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辦事,對於一般的人並不是難事,甚至易如反掌,對於一輩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來說則是天大的困難事。每當想起要求人辦事,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樑,總覺得自己的人格尊嚴被踩在腳底下,總覺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鈍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侯正麗捂着嘴微笑,臉微紅,道:“這是我寢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給我的。”
上午,他喂完豬,給菜地澆了水,然後在廚房生火,將昨夜的剩飯、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鍋,味道還不錯。將半鍋飯吃完,他仍然覺得肚子空空,在廚房轉了幾圈,終於忍不住身體的慾望,打了一個雞蛋,用菜油炒香。
皮卡車上跳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穿着件發白的牛仔褲,灰色襯衣的腰身收得極窄,普普通通的裝扮顯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書包,說:“同學,請問你個事。”
趙衛東和段三離開了二道拐小學校,趙衛東還在生氣,道:“等一會兒回去,要把張勁鬆狠狠罵一頓。”
“別灰心,事在人爲。”侯正麗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爲天之驕子的她,從內心深處也看不起中師畢業生。
從水裡冒出頭時,他已經潛游到回水灣,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氣。回頭望,大姐侯正麗身着白色長裙,在竹林下專注地釣魚,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龍女,只是她長期在戶外活動,比小龍女更加健康。
侯海洋咬着牙齒道:“如果沒有出路,我寧願不要工作,到廣東去闖。我們初中班上不少同學沒有文憑,也一樣能在廣東找到工作,活人難道被尿憋死!”
侯海洋咕噥了一句:“學了英語沒有任何用處。”
侯正麗深知爸爸萬事不求人的性格,做這樣的事實違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對父親的一點抱怨消失乾淨,作爲大女兒,感覺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壓力。
“我兒成績這麼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這三年來,每次杜小花生氣時,她都會念着這句帶着祥林嫂味道的話。
杜小花站在廚房門口,對侯正麗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別跟着弟弟野。”
“聽大妹說,現在可以讀廣播電視大學,讀出來也拿大學文憑。”“老太婆,我明天到城裡跑一趟,老蔣在廣播電視大學工作,我去找找他,給二娃報個名。”侯厚德積了一些錢,準備給老伴做手術,想到兒子的前途,下決心先拿點錢給兒子報名讀電大。
尖頭魚是巴山小河的特產,魚肉細膩,魚刺少,是上等河鮮。這種魚在河裡不多見,侯家雖住在河邊,一年也吃不到幾回。
兩個孩子離開小院子,在宣傳欄專心寫字的侯厚德停了下來。他走到院門口,將綁着膠帶的眼鏡取下來,用布擦,他手抖得厲害,只有將眼鏡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無淚,沒有想到會到新鄉。這些當官的真卑鄙,口口聲聲說要以德智體來決定分配,實質上,實質上是一肚子男盜女娼。”
侯正麗喜滋滋地道:“一條白鰱,兩斤多,還有一條尖頭魚。”
侯正麗道:“我也去。”
侯正麗聽完弟弟的敘述,肯定地道:“絕對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報復爸,除了這個推測,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爲了煮尖頭魚,侯正麗在河邊掐了一把魚香草,往回走時,道:
“不願意。”
侯厚德對《渴望》這部電視連續劇是百看不厭,只要有頻道播放這部電視連續劇,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這部連續劇。在這事上,他格外固執。聽了兒子的話,他扶了扶老花鏡,道:“別說話,快看。”
侯厚德點了點頭,道:“勝不驕,敗不鎮,纔是真正的男子漢。”杜小花又道:“今天駐村幹部來了,說是要交提留統籌,我說沒有錢,他明天還要來。”侯厚德是民辦教師,家裡還有田土,每年提留統籌農業稅有好幾百塊錢,對於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我們侯家祖上前後出過一位進士、六位舉人、秀才無數,是茂東最有名的詩書之家。爲父不才,一輩子沒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時候,他的爺爺和父親就曾經站在墳頭,講過相似的一番話。一個家族崛起總是歷盡千難並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燒紙,既快又徹底。侯家曾經榮耀一時,再度榮耀是所有侯家人的夢想,但幾代人過去了,懷着夢想的侯家人仍然沒能重新達到祖先曾經達到的高度。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氣,看了父親一眼,沒有馬上回答母親的詢問。侯厚德喜讀古書,做事講究風度,扶了扶纏着灰白膠布的眼鏡,又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這才放下粉筆,拍了拍手掌,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侯海洋躺在牀上專心讀《大學語文名篇選讀》,這是姐姐從大學帶回來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親自給姐弟倆講解,在父親的影響下,全家人都喜歡讀書,尊重書本。在大學裡,如《大學語文名篇選讀》等爛書,學完以後都是一丟了之。侯正麗每學期回家都將學過的課本帶回家,儘管她也認爲《大學語文名篇選讀》是一本爛書。
侯厚德急了眼:“亂說啥子,鎮裡那個醫生是什麼水平,哪裡會動手術,殺豬都不合格。我今天還到縣醫院去了,問了醫生。明天我們到縣醫院,最近幾天動手術。九月份開學,你哪裡有時間動手術。”
李晶用撒嬌的口吻道:“吳經理,既來之則安之,看完回去。”作爲嶺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總,她的資歷很淺,對吳興彬這類老經理,很是客氣。
“你爸是近五十歲的人,性子是轉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學你爸的優點,認真做事,可是別太清高。”
侯海洋心裡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長彭家振,結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鎮。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會不會適得其反。”這些想法他悶在心裡,沒敢表露出來。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嚴肅地離開了二道拐小學。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畢業時,他得罪過彭家振。這個社會怪得很,彭家振說話有些結巴,講課稀裡糊塗,卻官至局長,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師都要高,一輩子清貧,連站三尺講臺的資格都沒有正式具備。”又寬慰道:“你也別生悶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到底是跳出了農門,從此有了非農戶口,吃上商品糧,到了學校,估計有一百多塊錢,你的工資比你爸的工資還高。以後敲鐘吃飯,簽字拿錢,日子比我們要好得多。”
“姐,還沒睡?”
侯厚德興致勃勃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神采:“娃兒要到新鄉上班,我們得給他留一百塊錢添置點行頭,到學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膽管結石手術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須去做。”
“婆娘,明天,帶你到縣城做手術。”
杜小花用手在圍腰上擦了擦,走到門口,和老伴並排站着,看着一對兒女朝河邊走去。“二娃成績這樣好,沒有讀成大學,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這事不怪我們,當時爸在住院,家裡確實沒有錢,若是二娃也讀大學,我們咋子辦?”
侯正麗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壞在彭家振身上。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會分到東城小學,看來這是你的命中劫難。不過,壞事也可以變好事,到了新鄉,你只要拼,說不定機遇就出來了。”
“我的堂幺爸侯振華,也就是你的堂幺公,雖然是堂幺爸,那時大家都住在一個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裡讀了新式小學,很早就參加革命。解放嶺西的時候,他就是團長了,還回來燒過香,後來聽說到了南方,如果還在,至少應該是地廳一級的領導。還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還有過走動,這幾十年都沒有聯繫了,估計也沒有出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我明天交一百塊錢,剩下的,等發了工資再交。”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着大妹還在,她可以到醫院幫忙。穀子已經收了,農活基本做完,餵豬、餵雞、種菜這些事,可以交給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後,把侯海洋和侯正麗叫到了屋裡。
新鄉鎮是巴山縣最窮最遠的一個鎮,客車從縣城出發到新鄉,至少要兩個半小時。從這個角度說,師範畢業後分到新鄉工作,是最糟糕的發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鄉鎮戶口,按照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原則,他無話可說。可是,他的戶口在柳河,還是市級三好生,卻被分到新鄉,這讓侯海洋欲哭無淚。
在農村,爲了節約電,村民用的電燈瓦數都很低,另一方面,農村電網遠不如城市電網,電壓低,這兩個因素加起來,農村屋子總是昏暗模糊,隔遠了就如鬼燈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節約,老花鏡斷了腿,他捨不得換,用膠布纏了又纏。可是隻要涉及兒子學習的費用,他馬上變得異常慷慨,兒子和女兒房間用的都是城裡人才用的日光燈,亮堂得很。
家裡的一臺小電視是前年買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對於侯厚德這種家庭來說,四百元已經是一筆鉅款了,他的工資就是七十來塊錢,除去日常開支和固定存摺,所剩就不多了。
侯厚德鄭重地搖了搖頭,道:“我在廣播電視大學找熟人,找熟人辦事穩當些。第一期的學費家裡幫你出,以後拿了工資,就得你自己出學費。”
侯厚德把老花鏡取下來,小心翼翼放回邊角被磨損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當初,在吃飯時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覺不妙。彭家振才從學校畢業時,就在柳河小學,學校組織教師聽他的公開課,然後請大家談意見,我當着很多人的面說了幾句實話。這人心胸狹窄,從此記恨上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他還沒有忘記。”
侯海洋道:“左邊,直走,客車要走二十分鐘。”
侯厚德道:“不種菜,一家人吃什麼。你媽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覺,必須要儘快動手術。二娃,你馬上要參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學會關心人。你媽住院要耽誤十來天,大妹跟着去照顧,你在家裡要勤快點,把屋裡的豬和雞喂好。”
杜小花趕緊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臉色,怯怯地問道:“娃兒的事情辦妥了嗎?”
“二娃哪裡去了?”侯厚德一邊擦臉,一邊問。
看着兒子在九九藏書牀上像螃蟹一樣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帳,這才悄悄離開房間。
中師生到了鎮裡,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條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則和二道拐小學沒有差別,甚至還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回憶着歷史,語氣漸漸變得沉重:“你作爲男人,應該去讀大學。可是,你姐成績很好,又是如此喜歡讀書,我不忍心讓她只讀中專。讓你讀中專,是爸爸對不起你。”
“不一樣,比如說吧,你讀大學學的是吉他,我讀中專學會了吹口琴。你的同學來自各個省,我的同學都是本地人。”
電視裡,劉惠芬、王滬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帶入到情節之中,將小二黑暫時丟在一邊。
打扮整齊,他將兒子叫到身邊,道:“二娃,你參加工作,就算是立業了。你爸沒有文憑,腰桿不硬,這輩子吃夠了苦頭,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縣城去,幫你問電大的事情。”
侯厚德沒有逞強,尷尬地道:“這樣說定,我一分錢不會拖,鎮裡補發了工資,我全額交清。”趙衛東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資很快就要發了,黨政會上研究過這事。”
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村村小位於坡上。父親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學民辦教師,母親杜小花懷着侯海洋時,一家人搬進二道拐村小,從此定居於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杜小花站在門口理豇豆,嘮叨着:“二娃,別喝冷水,屋裡有薄荷水。”
晚上八點,到了電視連續劇的時間,隔壁房間傳來《渴望》的音樂。侯海洋想去看電視,又捨不得放下書,正在猶豫間,侯正麗來到門口,道:“二娃,《渴望》開始了。”
洗完澡以後,院子格外安靜,侯海洋想着媽媽就要上手術檯,心亂如麻。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麗拿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塞進了洗得發白的心愛的牛仔包裡。
侯海洋仔細看母親,這才發現母親確實很瘦,臉上沒有肉,顯出骨頭印子。接過帶着父母體溫的十元錢,他開始痛恨自己:“我光顧着自己的感受,怎麼沒有多關心媽媽,太自私!”
杜小花明知兒子說大話,仍然心情舒暢:“二娃,有這份心就夠了,你工作以後多存些錢,第一個任務就是讀電大,拿一張大學文憑,然後想辦法調到初中部。我相信,我們家的二娃一定能成爲優秀的中學老師。”
“我覺得對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無所謂,可是二娃比大妹還聰明。”
侯海洋並不願意母親多提這個話題,不耐煩地道:“媽,你總拿這來說事。”母親每次提起考大學之事,他就會被刺激一次。
“既然不願意,明天就開始學英語,距離開學沒有多少時間了,得抓緊。”
一輛皮卡車停在侯海洋麪前,灰塵鋪天蓋地直撲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豬肉。
侯海洋吃了一驚:“爸,電大報名用不着你親自去,我到新鄉報到以後,自己去報名。”
農村人家,女兒讀大學,兒子讀中專,已是遠近聞名的能幹人家。侯厚德自居爲書香傳人,律己甚嚴,兒子只讀了中專,此事始終如一柄尖錐刺於其胸。
侯海洋道:“是英語考四級。”
侯正麗道:“昨天釣了一條白鰱,今天我還要去碰碰運氣。”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幾條蚯蚓,提着漁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杜小花氣得捶胸跺足,道:“你這人髙傲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正人君子,說彭家振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麼當了教育局長?你這行的人怎麼還是民辦教師?還有,你行得很,怎麼不能讓兒子分配到好點的地方?我兒成績這麼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
晚餐吃完,太陽落山。暮色之中,無數的雀鳥在院子內外追逐,微風吹來,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音。
看到批王滬生一段,侯厚德長嘆一聲,使勁拍牀,道:“你們姐弟倆要多看這部電視,瞭解歷史,瞭解中國現實,免得犯錯誤。”他提高聲音,道:“小麗,你在大學裡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好好學習,別跟着別人摻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遊行。這些年,不管東風還是西風,最終吃虧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遊行的,打砸搶的,沒有人有好結果。”侯正麗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她用自己聽得見的聲音道:“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我們始終是被統治階級,關鍵還是要行動。”
趙衛東道:“無論如何,不能到侯老師家裡來收。你我都曉得,像侯老師這麼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裡困難,怎麼會拖欠農業稅。”段三道:“這倒也是,鎮裡搞的什麼名堂,民辦教師幾個吃飯錢都要拖欠。”
侯正麗從院外回來,得知弟弟被分到新鄉,脫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點東西,現在辦事都講究送禮,沒有禮,辦不成事。”
從車上又下來一個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塵,道:“李總,早點回去,晚上還要給老大餞行。”
侯厚德迴轉身,神情愴然,道:“大妹,我們侯家是書香門第,曾祖的爺爺是前清進士,爲人處世講究浩然正氣。你爸雖然不肖,可是作爲侯家子孫,不會給祖宗丟臉。我從來沒有爲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爲了二娃纔去找了朱永清。”說到這裡,他表情頗爲複雜,竭力想平靜下來,胸中翻騰得緊,道:“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你和二娃以後要憑真本事吃飯,別去求人,別做丟人現眼之事。”他是民辦教師,在二道拐村小當了十來年負責人,書教得好,字寫得好,工作認真。提起他,遠近鄉親都舉大拇指,可是,當年全鄉二十三名代課老師,有一半陸續轉正,他得了一大疊獎狀,卻始終沒轉正。
回到家時,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給菜澆水。見女兒和兒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鋤頭,端着豇豆朝廚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對兒女,欣慰,又心酸。
侯厚德聽到“新鄉鎮”三個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說好把你分到東城小學,怎麼會到新鄉?”他頭上沾了些粉筆灰,星星點點,讓原本花白的頭髮更顯斑駁。
侯海洋房間開着燈,光線從窗戶和門縫裡射出來,將黑暗的院子撕開了一條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來到門口,見侯海洋還在看書,寬慰地笑了。
侯厚德覺得很過意不去,道:“皇糧國稅,歷朝歷代都要繳,我不是故意拖欠,確實是花錢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馬上要到縣裡動手術,手裡沒有錢,怎麼辦?現在學校欠了我好幾個月的工資,能不能等到工資發了,再交?”
自從畢業分配以後,侯海洋一直處於對前途的迷茫和焦慮之中,沒有關注父母的事。聽說母親病情嚴重到要做手術,吃了一驚,責怪道:“媽,你的病這麼嚴重了,怎麼不早說,還天天種菜?”
“我就在鎮裡做手術,不去縣城。”
侯正麗穿了一件寬鬆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幾個字“別惹我,正煩着”,文化衫是純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麗就將文化衫當成了睡衣。“別惹我,正煩着”這六個字雖然簡單,可是代表着與鄉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縣城讀中師,縣城與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侯海洋道:“老媽,冰箱不是夢想,我以後給你買冰箱。”轉念一想,自己分到新鄉學校,工資多半不高,買冰箱就如做夢一般。
夫妻倆正說着,鎮黨政辦趙衛東主任和村支書段三來到小院。
“老頭,家裡沒得錢,娃兒剛參加工作,我們還得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