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異常熟悉的同學散發出淡淡的陌生感,侯海洋知道是自己出了問題,而不是往日的同學們。
沙軍端着酒杯,走到侯海洋身邊,道:“蠻子來碰一杯,你的摩托車還放在我家裡,再不拿走,都要生鏽了。”侯海洋一揚脖子,將杯中酒倒進嘴裡,道:“明天我過來取。”沙軍喝得微醺,從額頭到脖子的皮膚紅得透亮,他用手攬着侯海洋的肩膀,道:“那天我和陸紅送你到車站,陸紅還說肯定要有好幾年才能看到你。”
裝貨時間整整花了一個半小時。馬蠻子婆娘看到兩大桶尖頭魚,吃驚得嘴巴合不攏,自從劉清德開礦以後,尖頭魚的數量越來越少,最近基本上沒有。她實在搞不懂侯海洋回來半天就能弄到這麼多尖頭魚。她去追問侯海洋,侯海洋笑而不答,弄得馬蠻子婆娘在家裡大罵侯海洋辦事不耿直。
繞過牛背砣小學圍牆,侯海洋順手扯下來一根雜草,將最嫩的部位放在嘴裡咀嚼,一股青草的健康香味撲鼻而來。恰好牛背砣小學的女老師從大門出來,她雙眼通紅,手裡提着一個包。
在小雜貨店的公用電話亭打通了沙軍的傳呼。很快,沙軍將電話回了過來,他在電話裡聲音很大,道:“蠻子不夠意思啊,到了廣州發大財,就忘了兄弟們。”侯海洋苦笑道:“木柴都沒有撿到,發啥子大財。”沙軍道:“我在小鐘燒烤,趕緊過來,斧頭剛從省城回來,沒想到哥幾個今天倒能聚在一起。”
沙軍媽媽是個細心人,她把侯海洋的摩托車放在自行車棚裡,還搭了一張大帆布。取出摩托車以後,除了有些灰塵以外,居然能夠正常發動。
陸紅、沙軍、付紅兵等人都知道呂明和侯海洋的故事,他們緊張地注視着侯海洋,擔心侯海洋在現場爆發,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大家臉面上都極不好看。陸紅沒有擋住呂明,只能站在一邊嘆氣。呂明身體微微顫抖,如暴風雨中的一株小草。
侯海洋沒有在茂東停留,準備直奔嶺西,沿着省道開了一段,他想起了康璉,便到路邊小賣部停了車,撥通康璉電話。在看守所居然能透過小窗看到康璉,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蹟,離開四方牆以後,他就打算與康璉見一面,今天是合適的時機。
“你混得如何?我給你打過幾次傳呼,你都沒有回。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到“頭板”這個專業術語,侯海洋彷彿時光倒流進了看守所時期,道:“我再待幾個月,也要坐上頭板。”
“茂東也流行吃大排檔,可以到茂東去開館子。開大排檔能找錢,但是太辛苦了,應該考慮其他生意。”
女老師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相貌平庸普通,氣質就如中師班上的大多數女生,她愣了一下,道:“嗯。”
秋雲在茂東時,茂東在侯海洋心中便有一份特殊感情。如今秋雲離開了,茂東頓失顏色。
聽到付紅兵對自己的讚賞,侯海洋覺得挺感動,隨後聽到朱柄勇賭錢,一顆心又懸了起來,爲呂明擔心。
“他們扯了結婚證,別人家的事情,叫牀頭打架牀尾和,你少管。”
“紅兵,你從省警校回來,真的想分到茂東刑警支隊?那我們就要兩地分居。”
小鐘是很有心計的女子,她沒有將陸紅當成情敵,拖了一張椅子拼在沙軍身旁,道:“陸紅,你坐。”
當沙軍介紹“這是侯海洋,我的同學”時,朱柄勇笑容明顯僵滯,隨後嘴巴上翹,故意擺出居高臨下的高傲笑容,道:“我是朱柄勇,在財政局預算科工作。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來找我。”
“你是新來的老師,巴山中師的?”在擦身而過時,侯海洋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周知道貨源緊俏,豪爽地道:“錢沒有問題,過秤就付款。到你的學校沒有公路,兩百多斤魚,加上水,怎麼搬?”
想到此,侯海洋捶着桌子,道:“呂明爲什麼這麼急,再等十年,她一定會後悔。”他暗自發誓:“我一定要混出名堂。”只是,不管將來如何,呂明嫁給朱柄勇成爲定局,無法改變,就算離婚,也改變不了現在嫁人的結局。
付紅兵笑道:“這很自然,牢頭獄霸都是警察放縱出來的,稍稍管理嚴點,就沒有頭板什麼事。”
在巴山,敬酒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年長者、官大者或女士敬酒,一人可以敬全桌人,俗稱批發;另一種就是敬酒之人依次與桌上的每個人都碰酒,俗稱單碰,適用於同輩以及酒量好者。
付紅兵站起來,擡手就給了侯海洋當胸一拳,道:“狗日的蠻子,跑到哪裡去鬼混,這麼長時間都不聯繫。”這一拳相當有力,侯海洋稍稍朝後仰了仰,道:“落魄江湖,不說也罷。”付紅兵轉身抽了一張椅子,加在自己身旁。
付紅兵道:“別吹牛了,看守所頭板也不是這麼容易當上的,你的資歷還差了點。”
另外兩人則是城郊所民警,曾經與付紅兵住過一個寢室九*九*藏*書*網,與侯海洋見過面,三人互相點頭致意。小鐘美女拿了一些排骨過來,然後坐在付紅兵身旁,一隻手放在了付紅兵的肩膀上。
揮手告別沙軍母子,侯海洋騎車來到加油站,加滿油以後,發現摩托車還是擱出了小毛病,有些給不上油。在修理店清洗化油器以後,摩托車又能正常運行。
小車旁邊,陳樹坐在駕駛室抽菸,沒有下車。小周站在車旁,熱情地和侯海洋打招呼,道:“我給你打了好幾個傳呼,你都沒有回。”
酒桌子是巴山縣城社交活動的重要場所,夜幕降臨以後,縣城很多機關企事業幹部就涌向了高檔酒店或者很江湖的大排檔,在這些場所裡總會遇到許多熟人,在一輪輪的串臺和敬酒中,完成了感情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一個又一個小圈子便形成了。朱柄勇深諳此道,不用沙軍多介紹,主動與馬科長、王巖等圈子人聊了起來。
朱柄勇在馬科長身邊坐下來以後,這纔跟付紅兵打招呼。
離開小鐘燒烤,喧囂和浮華也就遠去。侯海洋和付紅兵走在人行道上,踩得落葉沙沙作響。侯海洋看着行走的路線不太對,奇怪地道:“怎麼,不回公安局宿舍?”付紅兵道:“很久沒有回宿舍,太髒,我住在小鐘家。”
洗漱以後,沙軍道:“吃早餐沒有,再吃點。”侯海洋道:“不用,小鐘弄了早餐。”沙軍哈哈笑道:“讀書的時候沒有看出來,斧頭挺有豔福,小鐘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笑時,他又散發出在學校寢室裡纔有的淫蕩表情,這種表情一下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酒入喉,辣中帶着苦。陸紅定眼看着侯海洋,一肚皮話,在這種場合裡表達不出來,故作豪邁地拍了拍侯海洋的肩:“傳呼還在用嗎?”
侯海洋推開沙軍,道:“明天早上上班前我過來取,不見不散。”沙軍打着酒嗝,道:“我七點半出門到廣播電視大學,明天見。你睡晚了,就找我媽。”
看着侯海洋驚奇的眼神,付紅兵道:“我和小鐘確定了戀愛關係,她家裡有兩套房子,我平時回來就住在另一套,小鐘過來煮飯,她晚上還得回爸媽家裡。”說這話時,他並不是太興奮,甚至還有隱隱的失“別解釋,一切我都理解。”
侯海洋喝了不少啤酒,尿意頗盛,只是付紅兵正在沙發上與小鐘親熱,便強忍着,沒有起身。他不想多聽人家的隱私,準備用咳嗽來提醒正在親密中的小夫妻。他剛吸了一口氣,還沒有咳嗽出來,恰好聽到小鐘提起自己,就將用來咳嗽的那口氣緩慢地釋放出去。
騎着摩托車,沿着茂巴公路,一路前行。最初他還控制着速度,車行半小時以後,摩托車速度陡然加速,一路破風前行,惹來路上汽車司機一片罵聲。胸中憋着的莫名鬱氣在高速行進中散發出來,來到茂東郊區以後,心情平和了許多。
兩人喝了六瓶啤酒,花生剝了一地。
等到沙軍等人離開以後,小鐘就離開燒烤店。離開時,她特意烤了些羊肉串、豆腐乾和韭菜,用小盒子裝了拿回家。
陸紅道:“小鐘,倒五杯酒,我們幾人一起喝。”
從四方牆出來以後,侯海洋麪對公檢法略有心理障礙,他沒有與坐在駕駛室抽菸的陳樹打招呼,只是對小周點頭致意,道:“前一段時間太忙。我這次回新鄉,收了兩百多斤魚,大多數是一斤到兩斤的,還有十來條是小魚,需要養一段時間。尖頭魚不太好養,水質要好,水溫不能太高。”
侯海洋懷着複雜的情感圍着巴山中師繞行一圈,此次離開,他就要真正告別中師校園以及中師畢業後的生活狀態。
若是在一年前,侯海洋絕對無法面對這種情況,經歷過看守所一百多天的生死考驗,經歷了遍尋秋雲不得的苦澀,心理歷練得很強大,他懶得與朱柄勇多說話,舉着酒杯,“砰”地碰了碰。仰着脖子,一杯酒沒有與舌和齒髮生糾纏,直接倒進喉嚨裡。
“不說這事,我們喝酒。”
除了侯海洋,在座之人都有單位,他們喝酒吃菜,津津有味聊着巴山縣官場的趣聞逸事。侯海洋與他們沒有共同語言,夾了一條烤好的鯽魚,放在盤子裡慢慢地理刺。
朱柄勇在財政局工作,財政局管着各部門的錢,一般情況下都是別人來敬酒,只是想和未婚妻的同學搞好關係,加上組織部幹部科科長也在這一桌,他有心結識,因此敬酒非常主動。
彷徨無助的小女生受到鼓勵,勇氣增加了幾分,她發自內心地感謝:“謝謝師兄。”走進商店,她將眼光聚集在菸酒櫃檯,看了一會兒,道:“買兩瓶益楊紅。”魏官媽媽注意到女老師臉上的傷,她帶着疑惑的神情看了一眼侯海洋,轉身去櫃檯拿酒。
陳樹沒有再說話,他瞅了瞅右側的反光鏡,反光鏡中還有侯海洋的身影。
侯海洋早就將細節考慮清楚,道:“有一條新修的路,距離學校不遠,我在前面帶路,一會兒就到。”
天亮時,侯海洋起牀,小鐘正在廚房裡忙碌着,付紅兵拿了一對啞鈴在陽臺上鍛鍊。
提起“秋”字,侯海洋內心隱隱感覺有針刺感,滿嘴苦澀,道:“我的案子就是他負責。”他很想找人傾吐胸中積鬱許久的壓抑之情,關於“秋雲”的話題到嘴邊,又被他強行壓了回去。
三人坐上餐桌,付紅兵問:“我昨天是回縣局參加統一考試,今天要回省警校,你怎麼安排?”
喝得半醉的沙軍將付、侯兩人送到門口,他很豪放地張開雙臂,與侯海洋來了一個熱情擁抱,然後道:“蠻子,明天到家裡來取摩托車,再放,我要收管理費了。”
相較之下,侯海洋感覺自己是逆水行舟不進而退了。
女生跟在侯海洋後面,心亂如麻。對於她來說,牛背砣就如林沖經過的山神廟,充滿着危機,讓人恐怖萬分。
“好像沒有小孩,或者是沒有要小孩,這個不是太清楚。”
“不多睡一會兒?”小鐘膚色白裡透着紅,氣色相當好,說話亦輕聲細氣,比平時溫柔。
“倒是有人介紹,還沒有看上眼。”自從調到組織部以後,介紹女朋友的人一個接一個,弄得沙軍花了眼,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與付紅兵分手後,侯海洋再次來到了沙軍家裡。沙軍母親對侯海洋一直有好感,見了面,嘮叨道:“沙軍調到組織部以後,忙得兩腳不着地,一個月沒有幾天回家吃飯。昨天喝了酒,回來吐得昏天黑地。今天要到廣播電視大學上課,硬是起不了牀。你等會兒,我去叫他。”
“反正沒有什麼事,慢慢騎,算是欣賞風景,我和你們不一樣,沒有單位管着,有大把時間來欣賞祖國的大好河山。”
“警校讀完,可以拿到專科文憑,我想走秋局長的路子,最好能進茂東公安局。”
陳樹開着小車無法通過機耕道,只得把車停了下來,抽着煙,看着妻子坐着貨車朝牛背砣學校開去。最近檢察院破天荒要在中層幹部中搞競爭上崗,這種新型選幹部方式是機會也是挑戰,想着即將到來的競爭上崗,他就對老婆的生意不感興趣,也沒有心情與侯海洋這位小魚販子聊天。
侯海洋瞪着眼,道:“要生存就別在意麪子,趕緊去找,你不去找,其他人就要去找。”
猝不及防地遇到侯海洋,呂明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朱柄勇與侯海洋在躲無可躲的地方迎頭遭遇。她的心、肺、喉彷彿被一把大鐵鉗夾住,夾得如此之緊,她無法呼吸,有一種缺氧的昏眩感。
侯海洋中午喝了白酒,酒精還在身體裡沒有分解,晚上先喝白酒,回來再喝啤酒。酒入愁腸愁更長,當黃瓜皮蛋湯端上來以後,侯海洋醉了,第一次比付紅兵先醉。
腰上纏小包,這是巴山縣小生意人的標準打扮。衣着打扮是外在形象,往往能在無意中折射出人的心理,此時辭去公職的侯海洋下意識將自己當成了小生意人。
小周聽到有兩百多斤魚,眼前閃亮,道:“太好了,侯海洋真是雪中送炭。”侯海洋道:“我們還是按老規矩,付現錢。”
“侯海洋辭職出來,沒有什麼職業,好像又沒有做生意。難怪呂明要找朱柄勇,從相貌談吐來說,侯海洋肯定要強得多,可是從現實角度來說,朱柄勇能幫呂明調工作,能在縣城分房子,女人就是要個家,朱柄勇能給,侯海洋不能,所以我能理解呂明的選擇。”
侯海洋道:“我到沙軍家裡把摩托車拿出來,然後回嶺西。我媽和姐都在嶺西,先與他們會面,然後再說下一步的事。”
朱柄勇喝了酒,上下打量着侯海洋,目光停留在其腰間的小皮包,道:“聽沙軍說你辭職了,做生意肯定找了大錢?”
沿着鄉間小道走上了主公路,侯海洋遠遠地看到了停在魏官媽媽商店旁的兩輛車,一輛是噴有“檢察”兩個字的警車,另一輛是裝魚的貨魏官媽媽見到侯海洋過來,又喊:“侯老師,還要點啥子?”侯海洋朝着魏官媽媽揮了揮手,又對小女生道:“到了牛背砣,沒有人能幫你,一切只有自己靠自己。”
“把手拿出去,侯海洋看得到。”
呂明與朱柄勇已經辦了結婚證,正在籌辦結婚酒,陸紅所言“定局”便是指此事。呂明接過紙巾,擦掉眼中淚水,站在路燈下,臉上神情有着說不出的惆悵和失落。
作爲一個小女孩,獨自出來生活,身邊沒有人拿主意,茫然無助。聽了侯海洋一番話,她就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稍稍穩定,道:“師兄,我真的可以去找王校長?”
侯海洋其實聽說過此事,如今談起呂明的選擇,仍然氣得說不出話,猛地用拳頭捶了桌面。呂明是他的初戀情人,縱然兩人已分手,縱然他心裡有了秋雲,可是聽說呂明找個離過婚的三十來歲的男人,仍然很難受。在侯海洋眼裡,這等同於呂明爲了換個工作環境、爲了錢財,將自己賤賣了。
“難怪別人說女人是頭髮長見識短,我瞭解蠻子,他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從事什麼行業都會出類拔萃,現在只是暫時受挫折,我相信他肯定能成功。拿蠻子和朱柄勇相比,蠻子是一隻鳥在天上飛,朱柄勇就是一隻黑狗在地上追,呂明遲早會爲自己的選擇後悔。”
“在用。”
侯海洋再看女老師一眼,女孩臉上有幾道被馬光頭老婆抓出來的血痕,道:“你去找王校長,就說在牛背砣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證,堅決要求調回中心校。”
等到許久,小夫妻終於走進了房間,侯海洋的膀胱幾乎被撐破,當另一間房屋透出來的燈光消失以後,他爬了起來,輕手輕腳到了衛生間,痛快淋漓地放水。回到客廳時,裡屋傳來間斷低沉的呻吟聲。呻吟聲如會傳染的烈火,將侯海洋的身體點燃,躺在小牀上,腦子裡浮現出牛背砣的小院,秋雲肌膚如玉,熱情似火,眼裡之媚惑直達身體深處。
侯海洋從對方言語和目光中看出未加隱藏的俯視態度,他沒有回答朱柄勇的話,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呂明已經作出了人生選擇,對此他無能爲力。但是作爲一個男人,他還沒有大度到對搶走女朋友的情敵報以笑臉,絲毫沒有掩飾對朱柄勇的冷意。另一方面,他和呂明曾經有過真摯的感情,爲了呂明着想,他不會與朱柄勇發生衝突。
“那我去開個ktv。”
侯海洋剝了一粒花生丟進嘴裡,提出一個問題:“那個朱柄勇,看起來年齡不小了,至少有三十歲,他有小孩嗎?”
陳樹來到新鄉以後,多半時間是陰着臉。小周則態度熱情,一路上與侯海洋相談甚歡。侯海洋下車時,她特意交代:“海洋,下回收到尖頭魚,一定記得通知我。新鄉尖頭魚,我全部都要收。”
大學,對於侯海洋來說是一個遙遠而美麗的夢想,付紅兵拿到了大專文憑,雖然省警校在他的心目中不算是正宗的大學,可是畢竟還是邁入了大學的門檻。想到這一點,侯海洋就覺得自己很失敗。
“沒事,他今天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蠻子酒量好,但是喝醉後不容易醒,絕對要睡到明天。”
“你比我高兩級。”
女生有些膽怯,遲疑地道:“我才分到村小,就找王校長辦調動,好不好?”
“我姐夫張滬嶺因爲生意原因跳樓自殺……被誤認爲殺了人,被東城分局逮去狠揍,然後被扔到‘嶺西一看’。後來真兇因爲其他案子落網,我纔出來。”
“我也聽說過,得找時間提醒呂明。”
“沙袋,還沒有談朋友?”
付紅兵將瓜子花生放在桌上後,到廚房裡拉開冰箱,將一盆未吃完的雞湯拿出來,放到天然氣竈上。
呂明非常不喜歡端着酒杯四處串臺,只是想到沙軍和付紅兵都在,這纔跟着朱柄勇來到小鐘燒烤。
下午六點,貨車和小車這才離開新鄉場鎮。
小鐘和付紅兵並排坐在小沙發上,看電視,聊天。小鐘雙腿側放在沙發上,靠在付紅兵懷裡。付紅兵一隻手從小鐘領口伸進去,不停地揉捏着。
離開時,沙軍媽媽送到門口,叮囑道:“侯海洋,有空來家裡玩。開摩托小心點,別太快。”
中途,在路邊小店吃了一大碗刀削麪,恢復精力以後,繼續踏上旅程。
小鐘笑了幾聲,道:“我聽說朱柄勇喜歡賭錢,還打得挺大。”
沙軍被母親從牀上拖了起來,睡眼蒙曨地來到了客廳,道:“昨天你和斧頭走了以後,又遇到縣辦幾個人過來喝酒,又喝了三瓶白酒,太惱火了。”
侯海洋腦中頓時想起昨晚的呻吟聲,趕緊將齷齪念頭趕到一邊,道:“昨天喝了三頓酒,喝多了。”
沙軍道:“跟你介紹幾個新朋友。這位是馬科長,組織部幹部科科長。”他瞅見侯海洋沒有什麼表情,料知其根本不知道幹部科科長是什麼職位,解釋了一句:“幹部科科長是實權派,管着巴山幾千幹部。”馬科長三十多歲年齡,戴了一副眼鏡,矜持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沙軍又介紹道:“這是縣府辦王巖,和我一起進的機關。”王巖年齡不大,性情活潑,主動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王巖。”侯海洋禮貌地道:“我是侯海洋,沙軍的同學。”
“這事有什麼好吹牛的。我進去打過幾架,居然又被老大鮑騰取了一個蠻子的綽號,難道我真是蠻子?”
“你認識我?”
在吐出來之前,侯海洋捂着嘴跑到衛生間,蹲在坑邊,吐了個酣暢。中午未消化的臘肉、晚上的燒烤,全部吐到了蹲坑裡。
“今年的中師生全部分到村小,一個都沒有留在中心校。”女老師望着侯海洋,略有些遲疑,道,“你是侯海洋?”
衆人聊得熱鬧時,付紅兵側頭低聲問道:“這一段時間跑哪裡去了,跟你聯繫不http://www.99lib?net上。”侯海洋苦笑着道:“說來你不信,我到‘嶺西一看’待了一百天。”付紅兵嚇了一大跳,道:“‘嶺西一看’都是大案,你怎麼進去了?”侯海洋道:“一句話說不清楚,晚上細談。”
陸紅原本是想和從省城回來的付紅兵碰杯酒,沒有料想起侯海洋居然會坐在裡面,驚訝地道:“蠻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是從廣州回來嗎?上次我到廣州,給你打傳呼也不回,一點都不耿直。”
“怎麼分到牛背砣,沒有留在中心校?”
吐完後到小屋睡覺,醒來,拿起皮帶上的傳呼機瞅了瞅,已經是晚上十二點。虛掩的小門還透着些光亮和電視的聲音。小門恰好對着侯海洋的頭,他不需要擡頭,便能看見客廳的小沙發和電視。
付紅兵道:“我和沙軍與呂明、朱柄勇吃過好幾頓飯,朱柄勇以前在鐵坪鎮財政所,後來調到縣財政局,呂明已經跟着調進城。呂明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老大,下面還有兄弟。”他講這件事情時用語非常小心,擔心揭開傷疤,侯海洋會受不了。
付紅兵在樓下小賣部買了些瓜子花生,又扛了一件啤酒到樓上,他知道侯海洋心情不爽,準備再喝點啤酒,哥倆好好聊一聊。
“別開這個,要打擦邊球才賺錢,我們不賺這種錢。”
劉清德爲了運送礦石,擴修了一條公路,客觀上改善了牛背砣村的交通條件。兩輛車從場鎮公路轉到了機耕道,機耕道鋪有片石、碎石和泥土,被大車壓出深溝,小貨車勉強能通過。
“斧頭也在,我馬上過來。”侯海洋沒有想到斧頭也回來了,放下電話,快步朝天然氣附近的小鐘燒烤走去。
小車再次啓動以後,陳樹道:“叫得還挺親熱。”小周給了丈夫一個白眼,道:“小心眼,亂吃醋。侯海洋就是財神,我叫一聲海洋,也是應該的。”陳樹道:“你選幾條最好的尖頭魚,我要請幾個科室的頭頭吃頓飯。”
聊着天,兩人喝了四瓶啤酒。
付紅兵一直暗戀着陸紅,中師畢業以後,他數次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卻沒有得到陸紅的迴應,讓其暗自痛苦萬分。前些日子,小鐘專門到省警校來看望自己,男追女,隔堵牆,女追男,捅破窗,失意中的付紅兵與小鐘牽了手,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此時猛然間見到陸紅,心肝尖不由得微微顫抖,只覺得小鐘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很是沉重。
“肯定有效。出了學校,就別羞羞答答,要學會爭取自己的利益。”侯海洋只比小女生早出來兩年,他卻經歷了滄桑,比起小女生成熟得太多。
財政局預算科的同志無論走到哪裡都有幾分薄面,驕傲的馬科長擡起了屁股,將椅子朝旁挪動,給朱柄勇騰出一個位置,道:“老朱,坐這裡。”
侯海洋見到小夫妻親熱,趕緊又躺了回去,眼睛望向天花板。小夫妻的對話則沒有阻礙地飄了過來。
巴山縣城號稱“七十一條街”,其實只有一條主街,從客車站到小鐘燒烤也就需要走十來分鐘。
爲了取回摩托車,侯海洋來到沙軍家裡。
聊了一會兒,侯海洋道:“我來取摩托車,然後到嶺西。”
“騎摩托到嶺西?太遠吧。”
“我也沒有想好,走一步算一步。你讀了警校出來會不會回巴山?”
“真的有效?”
小鐘連忙到另外一張桌子倒滿了五個杯子,陸紅端着酒杯,豪爽地道:“我們四個同學,加上小鐘,乾一杯。”侯海洋、沙軍、付紅兵、小鐘都站了起來,五個圍成了一個圈子,將酒杯碰得砰砰作響。
小鐘燒烤地段好,味道不錯,生意一直挺紅火。隔着老遠,侯海洋就看見小鐘燒烤醒目的紅色招牌和篷蓋。小鐘穿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長長馬尾巴辮子上有一個蝴蝶壓發。她帶着侯海洋朝裡屋走,道:“他們哥幾個喝上了,正在等你。”
侯海洋道:“你去買兩瓶酒,提到王校長家裡。進門只管哭,把傷口拿給她看。王校長心軟,十有八九會同意。”
“你們果然在喝酒,我給你們弄了點菜。紅兵,你怎麼把剩雞湯煮來喝,真是的。”小鐘把燒烤放下後,煮了盆黃瓜皮蛋湯,忙裡忙外,手腳麻利,賢惠得很。
侯海洋腰包裡裝了六千多元,生活暫時不成問題,他搭乘陳樹的小車前往巴山縣城。
走進裡屋,朱柄勇滿臉帶笑地打起招呼:“馬科長、王秘,敬你們一杯。”沙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介紹道:“這是財政局預算科的朱柄勇,他的老婆呂明和我們幾個是同學。”
騎着摩托車,在巴山縣城轉了一圈,縣城景色依舊,街上行人還是那麼悠閒,無數人吃完早餐就開始泡茶館,泡完茶館再到豆花店喝小酒,完全沒有進入九十年代的緊迫感。
付紅兵半天回不過神,道:“你被關進‘嶺西一看’,居然能無罪釋放,真是命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東城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以前是茂東公安局的支隊長,姓秋,他到了分局以後,還特意請在省警校學習的茂東學員吃過一頓飯。秋局長辦案能力強,如果不是他,你的案子或許還結不了。”
朱柄勇酒量不錯,在沙軍的介紹下,依次與在座之人敬酒。
下午五點,腰間的傳呼機振動起來,隨後發出打屁一般的bp聲音,儘管失望了無數次,侯海洋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將傳呼機從腰間取了下來,依然不是秋雲的電話。失望無數次以後,失望便成了慣性,他面無表情地將傳呼機掛回腰間,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巴,慢慢下山。
“下一步怎麼辦?”
陸紅握着呂明的手,勸道:“別想了,我們得現實一點,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要強。”勸人的話容易說,放在自己身上未必就容易解脫,她暗戀侯海洋多年,原本以爲經過這一段時間,已經將侯海洋放下,可是當真見面,才發現自己仍然無法將侯海洋的影子從心靈深處趕侯海洋與酒桌的環境格格不入,他不停地吃,填了一肚子的燒烤。付紅兵善解人意,尋了個理由,提前離開了酒席。
六千塊錢把褲子口袋脹得鼓鼓的,侯海洋行走不便,在路邊順手買了一個能套在皮帶上的人造革小包。
沙軍不在家,其父母很熱情地接待了侯海洋,但是他們不知道摩托車鑰匙放在哪裡。侯海洋在沙軍家中稍作停留,抄下沙軍新的傳呼號,告辭而去。
“能在‘嶺西一看’走一遭,你當然蠻。今天我還以爲你會在朱柄勇面前發作,捏了把冷汗。”
侯海洋是巴山酒場的局外人,融不進他們談話之中,呂明進來後,他心情變得憂傷,但是沒有憤怒。
侯海洋見小鐘喜氣洋洋的神情,心道:“小鐘一直在追求斧頭,看小鐘神情,此事應該成了,這樣說來斧頭肯定是在陸紅面前碰了壁。”裡屋最大包間已經坐了好幾個人。沙軍比讀書時略有發胖,髮型變成三七開的分頭,頭髮上噴有摩絲,油光水滑。付紅兵沒有多少變化,仍然瘦得像根竹竿,臉色黝黑,留着平頭,精氣神挺足。
沙軍接連喝了幾杯,舌頭在口腔裡打轉,說話開始含糊不清:“這是我們班上的大美女,在西郊小學。”
付紅兵提着啞鈴走進客廳,比劃着肌肉,道:“我練了半年,你看有沒有進步。”他以前是一個竹竿身材,除了“斧頭”這個綽號以外,還有一個四大惡人之雲中鶴的綽號。如今在省警校堅持鍛鍊,腹部和胳膊都有了鼓鼓的肌肉,魅力指數直線上升。
幾個月時間過去,侯海洋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沉鬱之氣,讓人感覺他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得多,彷彿經歷滄桑人生。小周在茂東菸廠總裁辦工作,迎來送往,閱人無數,很敏銳地捕捉到侯海洋氣質中的變化。
“誰在說我。背後說人小話,舌頭要長瘡。”包間外傳來了陸紅的聲音。沙軍在吃飯前,給陸紅打了電話,約她一起吃飯。陸紅恰巧在天然氣公司附近有一個飯局,兩個飯局都有外人,便沒有湊在一起。
呂明將朱柄勇的挑釁和侯海洋眼裡的冷意看在眼裡,不願意再留在房間裡,低頭往外走。陸紅怕她有意外,緊跟其後。來到屋外,呂明雙肩聳動着抽泣起來。陸紅取了紙巾,遞給她,勸道:“別哭了,事已成定局,再哭也沒有用。哭紅了眼睛,朱柄勇會不高興。”
“你當公安,誰敢來査我們的店?”
聯繫不上康璉,侯海洋不願意在茂東停留,沿着嶺茂老公路繼續朝着嶺西開進。
小鐘房間的客廳、廚、衛都很小,但是功能完善,這在巴山縣城很難得。房間裝飾具有明顯的女性風格,牆上貼了些女明顯的畫像,最多的是王祖賢照片,還有半裸的港臺女星照片。
沙軍家裡的餐桌上有牛奶、饅頭、雞蛋和鹹菜,還有一本《大學語文》。看到這本書,侯海洋再被刺激了一下。兩位中師好友,付紅兵讀完省警校,能拿到大專文憑;沙軍讀廣播電視大學,也算是大學生;他成績最好,自視甚高,如今付紅兵和沙軍的事業發展得很好。他們進步,自己退步。
侯海洋坐在桌前,用嘴將啤酒蓋子咬下,感嘆道:“以前看到穿警服的,感覺稀鬆平常,在看守所走了一回,才明白什麼是專政機關。看守所裡最牛的牢頭獄霸遇到最幼稚的小警察都得點頭哈腰。”
以前侯海洋到巴山縣,落腳之地是付紅兵的宿舍。如今成爲警界英雄的付紅兵到省城嶺西讀書,他就沒有了落腳點。他與沙軍的關係也還不錯,可是從來沒有在沙軍家裡留宿,一來沙軍家裡有父母,他過去會受到拘束,二來兩人在學校讀書期間就從來沒有鑽過一條被窩,離開學校,更難以鑽進同一條被窩。
康璉家裡的電話出現一陣忙音,接連打了三次,均無人接聽。
“記着回傳呼。”陸紅怕呂明跟着進來,與侯海洋碰了一杯酒,就朝外走。還未走出門,朱柄勇和呂明便端着酒杯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