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本無什麼深仇大恨,沈平慶見沈柳德來,本擺着臉,肅容道:“怎麼來了?銀子不夠使了麼?”
那時孫氏在旁,替沈平慶捏肩,笑道:“老爺說的什麼話,哥兒必是想通了纔來的。”
沈柳德袍襟一掀,跪在地上向沈平慶請罪。
沈平慶虛着眼,喝了口茶:“真想通了?”
沈柳德點頭道:“兒子想明白了,明年春日便進京,好好讀書去。”
“那好,正好讓你跟着你舅父學學打理店鋪。”
沈柳德一愣。
沈平慶吹鬍子,聲音在喉嚨裡隆隆滾過,“你不是愛做生意不愛讀書麼?強着你讀書,你又讀不進去,白白糟蹋銀子,既要做生意,就好好學學。你舅父生意做得不大,卻在京城這麼多年,憑着三家鋪面就站住了腳。你去了好生跟着學,如何招工、採辦、算賬、管底下的人。這些都非是朝夕之事。從前你成日的不在家,眼下收了心,開春便去,一面讀書一面學學,明年秋試過後,再回來向我說,你到底是願唸書還是願做找個營生當個生意人。”
沈柳德一時說不出話來,這驚喜太大,他不知沈平慶也是好幾日沒睡着。沈母素來輕賤商賈,頭一個長孫要做買賣去,沈柳德想的是,屆時人到了京城,老太太盯不住了,能取得功名固然好,要是此路不通,總要給沈柳德計較個後路。
這些年沈家一年比一年入不敷出,光靠下面佃戶,沈平慶辦差這點錢,自然是不夠的。沈平慶動怒之甚也不是沒有緣由,跟着橋樑工程去跑,得有體力支撐着。他倒這把年紀,別說沒個接班的人,便是有,上頭也未見得會賞差事下來。
沈家全靠他一個人撐着,置辦下夢溪這座宅子就是一筆大費用,添的古董花木奇石亦不消說。
眼下沈母過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總得有個說頭。
他沈平慶總不能去向生他養他的老孃哭窮說:兒子撐不住了,老孃您就去二弟三弟那兒吃去吧。他也從未動過這樣的心思,不過要支撐一個家起來,總得要做打算。
因而張大學士的兒子找上門來,氣壞了沈平慶,並非爲錢或面子,只怕沈柳德壞在情字上,失了奔頭。
既然沈柳德肯低這個頭,沈平慶自也不會與他再置氣下去,父子兩個,話一說開,便彼此解了心結。
那晚上沈柳德與沈平慶在屋內談了一整宿,孫氏待了一會兒便被打發回去。晚上沈平慶叫人溫酒過來,與沈柳德細說沈家發跡至今的大小事情。
“希望你們兄弟兩個,將來彼此照應,我當爹的,便是去了,也能閉得上眼。”
沈柳德忙道:“爹才當壯年,怎麼說這個話。”
沈平慶嘆了口氣,端起空杯,沈柳德便給他注酒。
“你要記住今晚上說的這些話,記住你該做什麼,這個家,爹老了,就是你的。底下弟弟妹妹們都要靠着你,你現而今不懂世態炎涼,等你去京城長一長見識,就知道爹說的是什麼了。”
次日一早,沈柳德才從沈平慶那裡轉回。彼時徐氏正在寫字,聽人來說,擱了筆,淨手向彩杏道:“他們父子素來不親,柳德怕他老子怕得像耗子見了貓似的,怎麼今日肯好好說話了?”
彩杏替徐氏擦手,小指挑出一塊潤手的脂子,慢慢以掌心勻開。
“德哥也到該懂事的年紀了,老爺看重他,孫氏說,德哥去是向老爺請罪的,想必已經抹開那戲子的事,會好好發奮了。”
徐氏坐着不說話,靜靜出了會神。她既希望沈柳德出息,又不想沈柳德與沈平慶親近,一時心內百味雜陳。
“夫人擔心什麼呢?德哥是夫人的兒子,當然是要聽夫人的話的。”彩杏輕輕撇去浮沫,就手請徐氏喝茶。
“嗯,是我想得多了。”徐氏扶額,彩杏便放了茶杯去替她按太陽穴,“近來夫人精神不好,莫要憂心纔是。”
“沈家上下,我唯獨操心柳德一人,他這幾日鬧得這些事,真是……”徐氏深吸一口氣,捶了捶腿,才欣慰道:“不過既然是好了,晚上叫他過來陪着我吃飯。讓廚房弄他愛吃的,滷味雞皮,他素來都愛。”
彩杏忙應了下去。
下午時沈寒香收到孟良清的第二封信,信中內容讓她一時有些拿不穩信箋。她把孟良清寫的話看了一遍又一遍。
孟良清說已使了官媒來,不日即到,屆時會向沈家當家也即沈寒香的父親說明此事,屆時將遞上孟家細帖,再帶沈家細帖回去,一路怕有舟車勞頓,煩她看着點吩咐人給兩個媒人騰出兩間屋子來,留她們過一夜,吃點茶果,第二日返京。
信末寫道——
【近來身子可好,餐飯可食得,但有所需,回信務告之清。切切。】
沈寒香便即叫三兩研墨,想了又想,半天才寫成兩句,隨手揉去,改將要問孟良清的話都寫作回答——
【皆安好,無所需,但有所需,盼君早歸。】
又覺不好,再揉了去,改爲:【安好,望安。】
果不然第二日午後,兩媒人上得門來,遞了忠靖侯府的帖子,說明來意。門房唬了一跳,不敢怠慢,將二人請入腳房內先坐着,捧上茶來。
那二人既不彼此交談,也不用茶,和顏悅色的等着。
沈平慶聽了,叫小廝形容媒人妝扮。
“戴着蓋頭,穿着深紫色坎肩,衣飾豔麗華貴,亦不說何事來訪,只叫咱們把這個遞給老爺。”
小廝遞上拜帖,帖子上籤着忠靖侯府的花印,沈平慶早年見過,便叫小廝趕緊去請。左右丫鬟伺候着沈平慶更換衣服,再回轉時,媒人已被請進坐着,與沈平慶問安寒暄過了,便說明來意。
沈平慶猶自不曾聽得清楚,正色問道:“是忠靖侯親自聘二位來爲小公子與我家三女保媒牽線?”沈平慶喉中發乾,端起茶喝了一口。
“正是,這是忠靖侯家中細帖,望老爺儘快起個細帖,我二人好攜了回去覆命。”年紀長些的個媒人遞過一本冊子。
沈平慶頭腦發昏,叫人去打整房間出來,給他兩個住,又叫殺了活魚,去酒樓裡端幾味媒人們愛吃的酒菜來,請她們先去偏房中坐着用茶果。
這邊人一走,沈平慶隨手翻了翻冊子,忠靖侯孟家的田產官職,三代詳述下來,記了不少。他一時半會總覺得是弄錯了,坐了半刻,喝了口冷茶,這纔回過神。
“去叫三姑娘過來。”
沈平慶靠在椅中,滿腦子被這門親事震得不輕,就不知是不是真的,要叫沈寒香過來問了才知。但兩個官媒都有朝廷頒的印信,看妝扮便是專爲官宦人家,皇親國戚做媒的媒人。他閉了目,坐在椅中猶如入定一般動也不動。
沈平慶跟前的人來叫,沈寒香便知道大抵是媒人到了,誰也沒帶,便向沈平慶這邊來。
“香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你與小侯爺……”關了門只父女兩個在屋內,沈平慶壓低聲音,傾身過去,“你們私定終身了?”
沈寒香滿面通紅:“沒有。”
沈平慶鬆了口氣。
“這……不行不行,爹已答應了李知縣,屆時要說一女二嫁,讓忠靖侯那邊知道,咱們家就全完了。”沈平慶呆若木雞地坐着,終於知道心頭那股如臨大敵的勁頭從何而來。
“爹不必擔心。”沈寒香迴轉將門掩了,才於旁坐下,向沈平慶道:“李家至今仍不曾下定,說不上一女二嫁。”
李知縣向沈平慶提過此事後,沈平慶便交徐氏做主,本不知到現在還沒下定。他定了定神,仍覺得太過奇怪,便問:“這是小侯爺自己的主張,還是侯爺的主張?”話剛出口,沈平慶又想了起來,暗自咕噥,“對了,媒人說是侯爺聘她們來的。那便是侯爺的主張了。可……小侯爺怎麼會看上你,這,香兒,連媒人都上門來了,你該同爹細說了罷。”
沈寒香便向沈平慶說了小時陪沈柳德出去時候認識的,後來孟良清每回夢溪來,二人必碰上兩面,只是那時也沒作他想,見的次數多了,說話也投契。
她將孟良清的玉佩掏出來。
沈平慶彷彿覺那東西燙手,摸了摸,立時丟開。
“這親事好是好,高門大戶,幾輩子的福分。”沈平慶略冷靜了點,卻道:“原先怕你不肯給李珺做妾,想必你大娘也給你說了,有你二姐照應着,日子必然也鬆活好過。知縣家有知縣家的好處,要是嫁入侯府,且不說你自己如何,將來一言一行,俱會被人拿捏着說咱們寒門微戶教養不當,背地裡議論,日子未必就好過。”
沈寒香只不言語,看着沈平慶在屋內踱步,知道沈平慶還在思量,便只坐着喝茶,等沈平慶想明白了,有了確切的主意,再與他說。
沈平慶踱來踱去了會兒,又道:“不過若是小侯爺寵着你,一如爹寵愛你娘,也未見得就不好。”
沈平慶想來想去,只覺得內心仍復雜得很,便問沈寒香:“李珺與那小侯爺,你到底中意誰?聽你大娘說,你十回出門倒有九回是去尋李珺耍的,究竟你心裡想嫁給誰?”
沈寒香起身,理了理裙,心道兩個女兒都給李家,沈平慶也沒有半點不肯,竟早以爲她和李珺是情投意合的。
“小時不懂事,不過是與大哥一道跟着去看看什麼熱鬧好玩的,哪就懂得偷偷上心了?”沈寒香語聲一頓,“爹媽操心自是應當,不過婚姻一事,誰又賭得了定自己一定能博得頭籌恩恩愛愛一世圓滿呢?眼下女兒自是中意與人做個正房,我娘是妾,生了容哥是庶子,連着要嫁人也只能給人做妾,生平裡恐再難有機會能嫁給誰做個妻。”
沈寒香注視沈平慶,垂目,溫順欠了欠身道:“究竟成親一事不過父母之命,全憑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