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沈家三叔上司徒家議親,那司徒大人因在南下途中中了流矢,早已沒個做主之人, 司徒夫人性子溫和, 卻說還要再考慮幾日。
司徒敏光在門外偷聽, 忙跑進花廳, 將她娘拉到一邊, 紅着臉悄悄說話。
她娘擔憂地望了一眼沈家三叔,三叔喝一口茶,行至門外廊下, 看廊檐下栽種的鳳尾竹。
母女二人嘀咕了一陣,司徒敏光出來, 笑嘻嘻地給三叔行禮。
司徒家的女兒, 生得明麗動人, 杏眼極是有神,倒不像曾聽旁人提的那樣孱弱。司徒敏光提着裙子一禮:“三叔好。”
三叔滿意地捋鬍子:“你也好。”
“如今我爹不在了, 雖說南下後,天子隆恩,改孝期爲一年,但一年尚未期滿。請三叔回去轉告沈家大爺,明年夏時再議可好?”
沈柳德聽了, 也沒多說二話, 便道好, 派小廝過去回信。沈三叔看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樣, 連贊沈柳德有當家人的架勢了。
沈柳德笑道:“多虧族中兄弟叔伯們幫襯, 不過請三叔來,還有一事。”
“願聞其詳。”
“也是咱們自家的小事一樁, 不過要請二叔、三叔屆時都來做個見證。”沈柳德撮弄嘴脣,呼了口氣才道,“自打爹走了之後,家裡舉步維艱,小侄讀書不多,但也知道飲水思源。沈家商號東山再起都虧了兩筆銀子。”
女子出關行商即便如今也尚算罕見,沈三叔聽說過,便點了點頭:“你是說你那個三妹罷?”
“是。”沈柳德含笑點頭:“小侄想將沈家今日的家業分作兩份,一份贈給小妹。”
“倒也不必,你是家主,在你手裡,不也是爲一家老小花用麼?你三妹如今也是身份尊貴之人,是她提出要分家產的?”
沈柳德忙擺了擺手:“她纔不想要這些,只不過眼下朝中局勢您也知道,這份小小家業,可讓她母子二人無論何時都有個依傍,操持這份家業,小侄總有照拂不到的地方。”
沈三叔嘴脣囁嚅,還想說什麼。
沈柳德眼中雖含着笑,嘴角卻深刻下拉,臉色一沉,那沈三叔嘆了口氣:“三叔年紀大了,到底是你們年輕人當家的時候,到時我找你二叔一同過來,咱們把祠堂重設過,祭祖也一塊辦了,你便在那時,按你想的辦吧。”
掌握沈家財政大權的沈柳德,早不是昔日吳下阿蒙,送別三叔回來,沈柳德在榻上歪了會兒,躺着,坐着,臥着,趴着,繼而起了身,叫人備馬,出去鋪子裡轉轉。時至今日,他這個當大哥的,總算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幾日後,李玉倩拿着兩隻美人風箏來找沈寒香,她打扮得明豔動人,身後跟着個面容憨厚,神情略顯木訥的男人。
沈寒香還是頭一回見到李玉倩的丈夫,斂衽一禮,男人忙道不敢,拱手還禮。
“好了沒什麼事兒了,你不是還要去鋪子裡麼?”李玉倩搖了搖手。
男人從她領子裡將凌亂烏髮理出,繫好大氅帶子,客套兩句便走了。
沈寒香翹起嘴角笑:“他這麼擔心你,可不知道你是來欺負我們的。”
三兩牽着線,捲到軸上,應和道:“可不是,一看就是個呆子,想必平日裡大姑娘對他是溫柔如水,就對着咱們纔是個暴脾氣。”
“小妮子胡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李玉倩把風箏往石桌上一放,就撲過去掐三兩的腮。
沈蓉妍姍姍來遲,在門口笑盈盈道:“這就鬧起來了,這風箏還去不去放了。”
“你來得正好,她們主僕兩個拿我取笑,主子我不敢撕,回頭忠靖侯要平了我的府怎麼辦?這小丫頭反正沒個撐腰的,快來幫我撕!”
三兩邊笑邊躲:“誰說沒有,小姐,你也不幫我!”
沈蓉妍沒理會她們倆,走近看沈寒香:“寶兒燒可退了?”
“退了,精神得很,這兩天反鬧騰起來了。”提起孟小寶,一抹笑意從沈寒香沉沉的眼珠裡綻開,嘴角彎起,“徐大夫時時看着,小孩子哪有不頭疼腦熱的,今日也不燒了,沒什麼事,陪你們玩玩。”
鳳陽郡主城老城牆外,南行九里,是一片綿亙數十里的山區,山峰都不算高,自鳳陽郡鼓樓依稀可見,青巒疊嶂,隱沒在霧茫茫的青霧之中。
馬車停在鳳陽灘附近,福德指使着三個大漢解去馬兒身上的車轅,牽馬去河邊飲水吃草。
李玉倩閉着眼睛洗臉,一睜眼就看見馬兒在上游搖頭擺尾,秀眉一蹙,手指沾起些溪水放在鼻端聞了聞,登時氣得大叫起來:“你們……就不能把馬弄到別處去吃嗎!”
福德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着遠山出神,壓根沒聽見李玉倩說話。
李玉倩走至他的跟前,叉着腰大叫道:“說你呢!”
怒鼓的兩隻圓圓眼睛驚得福德立刻站了起來,李玉倩大罵:“你把馬牽遠些,牽到下游去!水都被攪渾了,弄得我一身的馬騷味,你聞聞,這都什麼味兒啊!噁心不噁心!”
“我過去一下。”白瑞在地上鋪了一大塊織錦花布,將食盒放在上面,三兩趴在花布上擺吃的。不經意擡頭就看見李玉倩叉着腰站在福德跟前,他忙對沈寒香說,起身往福德那裡去。
沈寒香也看見了,但想着李玉倩就是這樣的暴脾氣,怕是有什麼不如意的,說兩句就好了沒太在意。
白瑞走近之後,把福德拉開了,一手牽着馬一手拉着福德,往下游走了將近一里才停下放馬飲水。
李玉倩氣鼓鼓地走回來,踹了踹石子,坐在地上不說話。
沈寒香當沒看見,招呼從車上拿紙鳶過來的沈蓉妍。
極目望去是青山,近處則是玉帶繞山而去,腳下是一個不高的山坡,青草被微風輕拂着搖擺。等到架起火來,燒烤香味飄散開來,李玉倩的氣也消了,坐到沈寒香身邊,眼珠一錯不錯望着肉串,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這什麼?好香。”
沈寒香笑叫三兩把荷葉取出來,將烤好的肉串置於荷葉上,將別的串子放在烤架上,遞給李玉倩一份。李玉倩長在深閨,往年踏春也是帶着家裡廚子做好的冷盤、糕點,頭一次吃這種烤制的食物,孜然味兒本就很香,此時也不客氣了。
“唔,好吃!”三兩下就吃光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寒香。
“別急,咱們慢慢烤慢慢吃,待會兒你也來烤,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沈寒香說,眼睛卻看着還在河邊的白瑞和福德。白瑞坐着,福德在他斜後方站着,低垂着頭似乎在說什麼,白瑞卻沒有回頭,他摸出來一柄笛子,手上拿着卻沒有吹響。
徐大夫說了,白瑞的手不能恢復如初,還能不能自如地吹響樂器還是未知。
沈寒香收回視線,給沈蓉妍、李玉倩、三兩、彩杏講什麼時候翻面什麼時候撒什麼作料,剛一說完,李玉倩就躍躍欲試撈起了袖子,“我來。”
沈寒香交給她們,去河邊洗手,她擡起頭望着鳳陽灘對面,舉起袖子擦了擦臉,摸出塊帕子來,在水裡浸溼了一點點擦去臉上菸灰,洗過手才向下遊走去。
“很久沒聽過白大哥吹笛子了,還是在回京路上,幽山腳下聽過一次。這笛子還是那支?”沈寒香伸出手去。
白瑞把笛子給她,點了點頭:“還是那一支。”
沈寒香遞還給他:“想聽。”
福德像個啞巴似的杵在後面,沈寒香看着白瑞:“吹一首高興的曲子吧,大家出來玩,天高水闊,吹一首曲調輕快的。”
白瑞猶豫着將笛子湊到脣邊,眯起眼睛,望着雲蒸霞蔚的山巒,低沉溫潤的笛音響起。沈寒香側着頭靜靜傾聽,眼角瞥到福德眼圈發紅,隨着白瑞的曲子而激動得要落淚一般。她站起身,拍了拍福德的肩,拍着手走上坡去。
“這伴奏不錯。”李玉倩大大咧咧吃着東西,遞給沈寒香一份荷葉包着的烤肉,眼神向白瑞他們那兒飄。
“我脾氣不好,算給他們兄弟兩個賠罪。”那日福德揹着白瑞投沈府,撞見的是李玉倩,李玉倩彆扭地推了推沈寒香,沈寒香把荷葉包給三兩,三兩小跑着過去了。
笛聲中斷,白瑞遙遙向李玉倩拱了拱手。
李玉倩哼了聲別過臉去,裝作不經意,沈寒香笑着叫起來:“糊了!”
李玉倩手忙腳亂給烤串翻面,不滿地叫起來:“想死了你!哪裡糊了?!”
沈寒香坐在李玉倩對面,抿着脣笑。
一整日天高氣爽,吃過了燒烤,烤架沒卸下,慢慢烤着。李玉倩讓三兩幫她舉着風箏,跑到河邊去放風箏,後來沈蓉妍姐妹二人也被叫了過去。一隻美人、一隻紅鯉、一隻蒼鷹,最後只有蒼鷹搏擊長空,美人洗了個冷水澡就飛不上去了,紅鯉掛在樹上,兩隻滾圓的大眼睛無奈地盯着樹下氣得直跺腳的李玉倩。
李玉倩一撈袖子要上樹。
“我來。”沈寒香笑招呼過來福德,福德輕而易舉躍上樹梢,將風箏還給李玉倩。李玉倩癟了癟嘴,“謝啦。”便即大步走開。
才兩個時辰,三隻風箏就全軍覆沒,蒼鷹飛得太高,沈寒香索性叫三兩拿剪子過來,鋒利的剪刀一下放了那隻鷹自由。
“小姐怎麼……”三兩不甘心地看着那隻飛得很遠的風箏,紙鳶一獲自由,就隨風而逝,消失在羣山之中。
直至那風箏完全都看不見了,沈寒香才說:“反正它的同伴也陣亡了,不如讓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我的風箏!”李玉倩大叫着撲過來捶沈寒香。
沈寒香忙撒腿就跑,沒跑兩步,猝不及防的傾盆大雨將二人淋了個透心涼,跑回樹下時已幾乎半身溼透。
沈蓉妍取來斗篷分別給她們裹上,三兩盯着黑沉沉的天嘀咕:“怎麼說下雨就下雨,一點兒徵兆都沒有。”
李玉倩哆嗦着打了個噴嚏:“咱們怎麼回去啊?”
“等會兒要是雨停了就回去,要是不停就把馬車套上,就得委屈馬兒了。福德,你們把馬也牽到樹下去。”沈寒香吩咐道,福德帶着三個大漢,去把馬牽到另兩棵樹下。
一衆人等坐在樹下等雨停,空氣潮溼,雨絲被風吹得四散,火堆也都溼了,黑灰被雨水衝得浸入泥土。
沈寒香總覺得有什麼人在窺看他們,她向後望了望,十數步外光禿禿的幾塊巨大奇石也在雨水裡被沖刷得發黑發亮。她扭轉頭來,對白瑞說:“雨下得太大,恐怕不會停了,天這麼黑,回城得要半個多時辰,天黑了就不好了。乾脆讓他們把馬套上,這就收拾準備走吧。”
白瑞依言去找福德。
三兩和彩杏收拾食盒。
李玉倩和沈蓉妍到一邊很遠的樹下小解。
茫茫雨幕遮住了遠山,天晴時秀麗的山峰此時被雨水沖刷得陰沉沉的有些怕人,像是一張板着的臉。冷風吹過沈寒香溼透的衣裙,她哆嗦了一下,不自覺轉頭又想看看身後,驟然鼻息間聞到刺鼻怪味,身體一軟,就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