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沈蓉妍便來叫沈寒香,沈寒香方纔起來,一身淡黃的中衣掛在身上,露出白得全無血色的脖子,鎖骨突出,沒什麼肉。
沈蓉妍進屋來一瞧,忙叫三兩拿小襖來,又叫下人找衣裙出來,翻來覆去竟找不見顏色俏麗些的。沈蓉妍朝自己帶來的個婆子吩咐兩句,便將沈寒香擁着,輕拍了拍她的臉,沈寒香這纔回神。
“怎麼睡得迷了?”沈蓉妍擔憂道,“今兒要陪老祖宗出去逛,三妹妹受得住麼?”
沈寒香這纔想起,清明之後夢溪有條名爲“通天”的大道,兩旁盡是道觀,通街燈火通明七七四十九日方滅,九百九十九級天階,頂上一座拜天觀,相傳在那兒點燃孔明燈,將心願寫上,便能上達天聽,若遇有緣,便是怨偶神仙也會成全爲神仙眷侶。
每年清明前後,夢溪遠近少男少女皆要登山,一來通筋活絡,二來許個心願,男的抱得美嬌娘,女的嫁得如意郎。
婆子進來,手頭一個盤兒,裡盛放着沈蓉妍的衣裳。
“這兩件兒你看哪個入得你的眼,都是年前老祖宗讓做的,我沒怎麼穿。我瞧着你身量與我差不離,又見你穿的那些也太縞素,今兒大好的日子,太素淨回頭叫老太太看見,攪了她的興頭,回來不舒服。你看,是這件水紅的,或是蔥綠,那一色合你心意?”沈蓉妍拿起兩件外穿的褂子在沈寒香身上比了比,將蔥綠的放回去,拾起沈寒香腮邊沾着的一縷髮絲,笑道:“我看這兩個都不好,倒是想起來還有件銀紅色的。於媽,這兩件拿回去,將銀紅那件拿來,底下的裙子也拿一條來,松花色金銀線繡捕鹿圖那條就很好。趕緊拿去。”
那於媽朝外走了兩步,又被沈蓉妍叫住,吩咐她回來時看看沈母早飯吃得怎麼樣了。
沈寒香聞聽“老太太”,連聽說兩遍,這才徹底醒神,詫道:“祖母已在吃早了?”
沈蓉妍一愣,旋即想到沈寒香定怕趕不上了要捱罵,將褂子在手上疊了兩疊,摸摸沈寒香的眉毛,笑道:“老太太用飯的時辰長,咱們收拾咱們的,總歸要把你收拾出來去見老太太,她才高興的。忙咱們的就是。”
不片刻於媽轉回來,捧着沈蓉妍的銀紅狐腋褂並馬面裙,沈蓉妍笑拿來親手替沈寒香穿上。正系裙,於媽拿來一頂紅色垂藍纓的帽子,道:“老太太叫拿來的,給三姑娘,讓二姑娘給三姑娘仔細打扮,定要體體面面的。奴才瞧這帽子很好,便問老太太拿了來,老太太一看,也說這麼穿一身鮮亮,任誰見了咱們三姑娘這模樣打扮,能不心動纔是遇了怪了。”
沈蓉妍忙止住她,瞧沈寒香正在鏡前仔細瞧馬面裙,朝於媽略搖了搖手。
於媽這便住口,去門口等着她們收拾。
給沈寒香穿戴完畢,沈蓉妍瞅着她臉色蒼白,沒什麼血氣,索性將胭脂在手心裡揉開,親自給沈寒香按上臉腮,細細揉開,二人離得近,沈寒香嗅着沈蓉妍領裡一股甜香,閉目深嗅,遂問:“二姐這用的什麼,香得很。”
沈蓉妍自嗅了嗅身上,恍然道:“我當什麼要緊的,妹妹鼻子太靈,前兒老太太那兒拿的什麼露,名字我也不記得了,妹妹喜歡,回頭我給你拿來。”
沈寒香略一點頭,鏡子裡好一個光彩奪目的年輕姑娘,沈蓉妍專挑着明豔動人的顏色搭,施了胭脂,抹完臉又塗脣,正襯得沈寒香從未有過的動人。
收拾完,沈蓉妍先帶沈寒香去見沈母,那時沈母還未用完膳,叫人在屋裡支了張小桌,讓她們吃早。
一個婆子在旁伺候沈母喝粥,沈母微眯着眼,打量沈寒香,吃完早,粗茶漱口,就着清晨初陽打量沈寒香,良久方點頭道:“是妍兒這個手藝好,香丫頭身量與你也差不多,這狐腋褂穿在她身上,倒比穿在你身上還配。”
沈蓉妍一面吹碗底的粥,一面笑得眉眼彎彎,“誰說不是呢?老祖宗見了三妹,成日便道過去是白疼的我,要早見過三妹,怕就不要我服侍的了。如今我是討人嫌的,左不過沒幾日我嫁了,老祖宗乾脆把三妹留在身邊算完,也不必記掛我的去處。我便算積了功德。”
沈母恨不能伸手去撕沈蓉妍的嘴,笑起來,拍底下婆子道:“這算見識咱們家二姑娘的厲害了,那日你未來婆婆在這兒說話,怎就不見你這麼說話,也該讓她見識見識你,看她還敢不敢來討你。”
沈蓉妍忙放下碗,嗔道:“同老祖宗玩笑幾句罷了,這不是笑了?”
她側臉微紅,沈寒香瞧着,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嫁過去的是沈蓉妍,如今看來沈蓉妍既會說話,又會周全,說不得李珺能得一段好姻緣。前世冤債,一時之間竟如夢一場,她倒是不知道,到底眼前這個場景是夢,抑或從前那個連管教下人都不敢的沈寒香纔是夢。一時間只顧着吃飯,話也不曾說一句。
及至馬車行到山門下,停在“通天”匾額前,沈蓉妍先鑽出車去扶老太太下車,三兩搬出小腳凳,扶沈寒香下車。
擡頭望去,一眼竟望不見頭。一條長梯直登上天際,深入雲端,於雲霧繚繞中悄沒了蹤跡。
沈家僕婦六人,婆子四人,丫鬟二人,丫頭子二人,簇着沈老太太上山。那時太陽剛出不久,萬丈金光撲面而來,令人面如金尊佛首。沈母沒走幾步便說累了,叫人服侍着在山腳道觀中歇息,進門前拉着沈寒香的手,囑咐道:“從前你爹沒在夢溪安家,不必拜這處山神地公,現既不四處奔波,我這兒二十兩,權充作拜天觀點燈錢,你帶上山去,點三盞燈。”
沈寒香愣了愣,請示道:“孫女當許什麼願?”
沈母朝衆婆子笑道:“這傻丫頭,竟來問我她要許什麼願。既問了我,頭一個願我便說了,願你父差事長長久久,來日平步青雲,咱們全族都跟着沾光,算爲沈家立下的功績。後兩個就由得你想去,求神貴在心誠,倒不能太貪心,否則神就不靈了。”
沈母留下一干人照顧,沈蓉妍打小服侍沈母,最是個離不得身的。便只得一個丫鬟,三兩陪着沈寒香上山。
那九百九十九級階未行到一半,沈寒香便倚着欄杆,三兩上來替她擦汗,旁邊一掛瀑布,撲面而來的清潤水霧叫她心懷舒暢,放眼望山下,只見沈母歇腳的那間道觀已幾乎看不清了。
“三兩,你看,那蓮花觀,像不像個裝胭脂的小匣子?”沈寒香指山下問。
“姐兒快別曠了,老太太還等咱們下去呢。”三兩謹小慎微,深知沈母的厲害,扶着沈寒香走上兩步。
沈寒香不耐煩她扶着,丟開三兩的手,快步朝上跑去,拼着一口氣,上山途中歇腳的人越來越多,個個臉孔或紅或白,一徑都在喘氣,見後頭倏然跟上來個人,像個活潑潑的猴兒一溜煙爬上坡去,一時又是羨慕又是氣憤。
山頂地勢開闊,遙遙便望見一座道觀,沈寒香既已聽沈蓉妍提及,知那是拜天觀,正打算卯足一口勁爬上去,卻忽想起那二十兩銀子還在三兩手裡,那一鼓作氣的興頭登時全泄了,只得倚在一邊等三兩上來。
正等人時,側旁傳來聲叫——
“這不是沈家的三姐兒麼?咱們又見面了。”
那人笑笑迎上來,正是陳川,沈寒香認了出來,卻扭頭懶怠理他。這陳川自馮氏結案之後,像個打發不去的自來熟,一與沈寒香遇上,便要藉機說上幾句話。
“今兒天氣不錯,你也來求孔明燈麼?前頭便是拜天觀,再走幾步便到了,在這兒歇下去,怕要兩腳重比千斤,再邁不開步了。”
沈寒香聞此言,動了動腳,果覺小腿痠脹,似真有點邁不開,擰眉道:“點燈的錢在丫鬟那兒,得等她上來才能再走。”
山道上半點窺不見三兩的身影,早在沈寒香卯足勁朝山上奔時,那丫頭便幾次休息,越休息越覺登山吃力,索性歇得越來越久,這會早不知在何處。
陳川想了想,朝山下望去,又問沈寒香:“帶的是年前跟着你那個?”
過年時陳川到沈家送過一次年禮,沈寒香略一思忖,猶豫着點了點頭。
“等着。”
一眨眼陳川便沒了蹤跡,他三級當成一步,沒一會兒便下了山。沈寒香奇怪他要做什麼,一時憶及那陳川多年衙門生涯磨礪出的鋒利眉眼,似乎這麼站在外頭同他說話也很是不妥,這會兒才覺得臉孔有些發熱,索性不等三兩,先上了山再說。
剛上到山頂,清風吹動裙裾,一青衫道姑走了來,高挽仙人髻,手持拂塵,款步行來。
“可是替沈家老太太來點燈的?”
鼻端嗅到一股十分好聞的香味,沈寒香略一點頭,額前冒汗,低頭歉道:“不過點燈錢在丫鬟那裡,她腳程慢了些,我等她來了再點。”
“不妨,老太太叫見了來點燈的人,定要引入觀中,一窺諸神仙洞府,沈姑娘不妨跟貧道入拜天觀逛逛,我留一小道在門前等候,人來了便引進來即可。”
那道姑生就一張蟠桃臉面,顴骨染着胭脂紅,一副菩薩細眉細目模樣,沈寒香只得雙手合十,與小道細細吩咐三兩的模樣,又形容陳川,纔跟着道姑入拜天觀。
觀中另有一股濃烈香味,與道姑身上的極爲相似,卻又略有點不同。
沈寒香便向道姑問:“道長身上好香,這是什麼香料,從前似未聞見過。”
“貧道不曾薰香。”轉瞬那道姑一想,笑道:“必定是在觀內沾染的,此香名爲南柯,乃觀中一千年香木長成,切爲小塊,入爐焚灰所發,待會兒帶姑娘去看,先去西廂,那裡有位神仙般的人物,等着見姑娘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