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一一七

晚上, 沈柳德睡舒服了,滿臉通紅地爬起來,讓丫鬟伺候着擦了臉。司徒家來人議親, 沈柳德忙叫人去將家裡三叔請了來。沈平慶去後, 但凡沈家有大事需人做主, 而沈柳德又做不得主時, 就指着這三叔來做。

燭火爆得噼裡啪啦, 林姨娘一腳踹翻了捶腿的小丫頭,一腳踏在腳凳上,數落沈蓉妍道:“你三妹同你交好, 怎麼不見她給你說一門好親事?徐榮軒算什麼東西,在咱們家當個教書先生, 就拐了咱們家清清白白的大閨女, 怎麼不去做買賣, 當官掙得幾個錢?”

沈蓉妍不耐煩地蹙眉:“娘別指桑罵槐,家裡還不夠亂的麼?”

一丫鬟走了進來, 與沈蓉妍悄聲說話。

林姨娘豎着耳朵聽,丫鬟出去,林姨娘冷哼道:“怎麼,連三叔都請來了,小賤蹄子動作倒是快。”

“娘!”沈蓉妍叫道。

“你同沈寒香走得近又如何, 人家還不是半點口風不透, 我說怎麼回孃家住着來了。當年你爹那德性, 風流成性, 娘我受了多少氣, 眼睛都哭壞了,都是爲了你, 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見要回孃家住着的。”林姨娘幽幽嘆了口氣,“原來在這兒等着咱們呢,這小蹄子真不是省油的燈,你那點腦子哪裡夠用。聽孃的,趕緊給忠靖侯府寫信,叫他們來接人。”

“說得容易,忠靖侯府咱們又進不去,而且你還不知道,孟家壓根沒人來問過,想是根本不想接三妹回去。興許……興許三妹被擄去西戎,真發生了什麼事兒也指不定。”沈蓉妍話聲越來越小,最後閉了嘴不想說。只是一想要是沈家確實拆成兩半,她倒不是在乎家產,卻覺得沈柳德怕是隻把沈寒香當成親妹子了,連底下還有個沈柳容,孫氏的孩子也都不管了。這叫什麼事?

窗戶外面一襲樹影輕輕晃動,沈蓉妍嘀咕道:“別瞎想了,大哥想這麼做,三妹還未必肯呢!”

“誰還跟銀子有仇不成?”

說話聲漸低,沈寒香回頭衝三兩打了個手勢。

走出林氏的院子,三兩才憤憤道:“二姑娘怎麼也這麼說!小侯爺纔不是不來接小姐,夢溪縣誰不知道,小姐和小侯爺青梅竹馬,打小就是小侯爺心尖尖上的人,小姐出天花,把小侯爺急成那樣。現在小侯爺襲了忠靖侯的位子,這些人可不眼紅去了……”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三兩立刻低頭閉嘴,癟了癟嘴。

“蓮子羹待會兒你吃了罷,我吃不下,還有藥要喝。”沈寒香說。

三兩握着手裡的食盒:“哦。”

過了會兒,主僕二人站在一座石橋上,明晃晃的月亮垂落在水裡,沈寒香摸着橋上石雕,側頭看着水面。月亮被微風吹得陣陣抖索,但終不肯散去。

“小姐……”三兩猶豫道。

“小侯爺會來接小姐和小少爺回去的吧?”

沈寒香呆看着水裡的月亮:“我也不知道。”沈寒香想的是,要是孟良清不去冒險,他一定迫不及待與她重聚。但要是他命都沒有了……

沈寒香渾身一哆嗦。

“小姐覺得冷嗎?咱們回去罷。”三兩說,扶着沈寒香朝院落走。

次日陳川來時,正是午後,沈寒香剛睡了午覺起來,懶洋洋地抱着孟小寶。她臉上印着幾道紅痕,自己不知道,哄着孟小寶睡覺。

孟小寶抓着沈寒香凌亂的頭髮不鬆手,身後三兩不停沒奈何地叫:“小少爺,好少爺,快鬆手。”

陳川抿脣笑着:“今日他倒是鬧騰。”

沈寒香拍了拍孟小寶的背,讓他的小手指握着她的大手指,孟小寶吐着泡泡咕嚕咕嚕地瞪着眼睛看沈寒香。

沈寒香衝他扮了個鬼臉,擡頭時正對上陳川含笑的眼睛。自那日陳川一番剖白,他不急不緩也不逼迫,要不是沈柳德才提過,沈寒香倒是如常,也沒覺得有多不好意思。

“今日不是爲了看小寶來的,我有事和你說。”

沈寒香把孩子給奶孃,親了親孟小寶的小手,孟小寶雖不滿,但只依依呀呀叫了兩聲就被吃的吸引了過去。三兩給沈寒香拾掇好頭髮,也退出去。

“你爹的舊案,我已查清了。”陳川道。

沈寒香心頭一跳。

“當年鄒洪供出戴銘就跑了,線索也就斷了,幸而來京城那會,我與戴銘交好,多有酒肉之交。我與戴銘稱兄道弟,平素添了不少交情,總算查出了些眉目來。但當時你讓我不必再查……”陳川停住聲,看着沈寒香,“可要是不查清這件事,這麼些年,我其實不曾幫上你任何忙。”

沈寒香道:“不讓你查,是因我當時心裡已經有數。”語聲頓了頓,沈寒香遲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你坐。”

陳川坐下後,沈寒香呆看着門邊怔了會兒,才嘆了口氣,“那年我爹死了,大娘瘋了,我娘也死了。過年那會兒,家裡下人只剩下不到十個,帶着容哥的奶孃幸而沒走,否則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一大家子人,忽然什麼都沒了,只有沈家的宅子在。”沈寒香嘴角彎了彎,“如今宅子也沒了。我爹挺喜歡那兒,一輩子沒享過清福的商人,肯紮下根來就爲了那座親王的舊宅。到底家裡沒個當官的,朝裡沒人,事情不好辦。哥哥不肯好好唸書,爹也快從工部出來,頂多能算編外人員。看着沈家宅子大,以爲家大業大,其實不然,早已是一具空殼。爹被送回來那日,連忠靖侯府都派了太醫過來,來得那樣及時,與其說人家上心,未知不是太上心,早就得了消息。”

陳川不吭聲,靜靜等待沈寒香將那些從不提起的事情緩緩道來,她從沒這樣在他跟前提過侯府,那似乎是另一個世界。包括問沈柳德,也說沈寒香在侯府一切都好,沈柳德總說沈寒香說是好的。既然是好,她卻又失了孩子,給人做妾。陳川不甘心過,然直至行宮那晚,他纔有意想替自己爭取什麼。

“有一件事,我大哥興許都不太知道。”沈寒香看着陳川,“當年祖母急着讓我嫁人,先是弄了拜天觀那一出,把我配給一個打死過人、腿腳不便的男人,後來容哥出天花,沒想到有人撰了《女德》呈給皇帝,李知縣想給李珺一娶娶倆,祖母也動了心,要把我配給李珺做側室。”沈寒香扯嘴角笑了笑,“也不知我同李珺是否八字不合,打小就看不慣他,一想到要同他過一輩子,就難受得什麼似的。”

陳川哂然,搓弄手指:“這些你從沒提過,想必孟良清都知道了?”

“這回陳大哥可猜錯了。”沈寒香說,“他也不知道。只不過,他想要娶寒門女子。當今聖上忌憚孟家,孟家有兵,阮家有權,要是粘在了一起,只會引起天子側目。阮太傅雖不在朝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嚴相、林貴妃、阮太傅、陳中丞,牽一髮而動全身,孟良清想娶一個不打眼的草根,這也是他父親的意思。”

“爲什麼是你?”

沈寒香略有些出神,想起那年與孟良清初見:“他那個人,心思與旁人自有些不同,他與誰都親近,又與誰都不親近,心比比干多一竅,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他都能留心到。興許是因爲他安靜,我們忙着說話時,他都在看,觀察身邊的每一個人。幼年我便認識他,但相處的時日不多,即便只見過不多幾次面,也許因爲他身份顯貴,又或者是別的,他向我求親時,我也沒有太意外。那時候李家已來議親,知縣夫人是我孃的長姐,我怕要嫁給李珺,就答應了孟良清。”

話聲戛然而止,沈寒香想起什麼事來,笑容徐徐綻開,她側着頭:“他許給我的,是正妻之位。他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其實不然,不過是舉手之勞,我也不信真的有誰殺得了他。孟良清是我的救命稻草,抓住他我便不用嫁給李珺;在他言語裡,我也是他的救命稻草,抓住我這顆微不足道的棋,就能拔除天子對孟家的疑心。究竟誰救了誰,並不好說。”

“你……也不是因爲情意相投才選了孟良清?”一抹黯然藏在陳川的眉眼裡。

“那時還說不上,他待我好,也都是些小恩小惠,說不上非君不嫁。可他是我那時唯一的選擇,後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陳川在膝上攥緊拳頭,那時他還沒有膽向她提什麼,要說相識得早,他不比別人與她相識晚,可他總在等,等她發覺他的心意,也怕說出些什麼,就毀了二人的兄妹之義。到沈寒香看到了孟良清,便再也看不見別人了。

沈寒香沉浸在回憶裡,並沒發覺陳川的懊喪,續道:“但爲人妾室,又是另一件事。你們男人或許不知,要孝順公婆、伺候正室、謹守本分、管束下人,侯府等級森嚴,規矩又多,幾乎半點自在都沒了。爲了給我一個正妻的身份,他開始在朝中鑽營,逐步接他父親的兵,給聖上當良弓,但焉知不會有良弓藏的結局。”沈寒香幽幽嘆了口氣,忽然想到孟小寶,繼而想到前世的孩子和失去的孩子,心內一窒,半晌才接下去說:“孟良清有兩個側室,至今還沒有正妻,前年他下南方巡視時,我有了身孕。但太醫瞞報,待我知曉時,已是幾個月後,大概那會侯府的女主人還沒有想好,究竟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孟良清另一位側室,是嚴相夫人的侄女,光祿大夫鄭家的女兒,我在她之前有孕,導致了失去第一個孩子。要是生下兒子,難保孟良清不會藉此要給我許諾的位份,且繁衍後嗣本是益宗廟的大事。我出身低微,但孟良清爲我已求了許多破例,這一樁怕也錯不了。”

“就在那時,忽然我才意識到,我的婆婆不止是侯爺夫人,她還有一個尊貴的姓氏,是阮太傅的嫡女。”沈寒香盯着陳川,肯定道:“要是猜得不錯,我爹的死不過是阮氏藉以拖延婚期,三年時光不短,三年裡孟良清會淡了心思也未可知。”

陳川點頭:“戴銘酷好烈酒,鳳陽郡盛產一種烈酒,下肚猶如開膛破肚,我與他常常結伴飲酒去,一晚戴銘與妻一語不合,喝得酩酊大醉,睡在了我家。夜半聽見動靜,我起來,見他坐在牀邊,瞠着眼,我便問他要拿什麼。他也不說話,也不起身,猶如魔怔了一般,之後說了些醉話。便是這些醉話,原來工部侍郎韋叢是他跟的大人,他是受人之託,纔將沈世伯推出欄杆。他與沈世伯算來也有數月同僚之誼,便在醉中被嚇醒,後又睡了過去。至於韋叢,我從吏部查到,乃是阮太傅的門生。”

雖早猜到這關節,沈寒香依然覺得哀慟,沈平慶前世自盡便是爲了不拖累她,這一世又因她被人暗害。

“不是你的錯。”陳川看沈寒香紅了眼圈,伸手想握她的手,又僵住縮回,“沈世伯最疼愛你,想必不願你爲他難過。”

“身爲上位者,要捉弄一個人的命運,就如碾死一隻螞蟻。但如此迂迴,與貓捉耗子無異,總要戲弄到老鼠奄奄一息,才肯撲食。”沈寒香一拳捶在桌上,瞪着通紅的眼睛看陳川:“陳大哥如今也在朝做官,可做出什麼滋味兒來了?”

陳川苦笑:“我所爲所想,起初不過是爲一人罷了。”

沈寒香眼仁一跳,自知躲不過去,索性不在意般笑道:“莫不是爲了我?”

“如今你與孟良清,已情投意合了?”陳川不答反問。

沈寒香頷首:“我們把彼此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

那時刻屋內一切靜滯,光陰從窗下竹鈴上悄然滑過。陳川俊朗挺拔的面容,與僵硬微屈的脖頸,構成一把緊繃又嚴整的弓。

沈寒香側過臉,起了身,斂衽向陳川拜了三拜。

“蒙陳大哥錯愛,此生無以爲報,要是大哥有錢財上的困境,沈家絕不推辭。”

沈寒香深吸一口氣,將陳川看着,眸光透着隱隱哀傷,她在想也許前世確就是這人爲她裝殮屍骨,這一世才又遇上,而她早已無心無情可還報半分。

陳川心口起伏,繼而自嘲道:“只是這些?”

沈寒香張了張嘴,半天方說出話來:“錢財固然是銅臭之物,但總有需要的時候,也小瞧不得。”

陳川目中發餳,口中發苦,站起身來,爽朗道:“好!那我只好笑納,但你要記得,有難處向大哥開口,否則你沈家的錢,我也不會要一分一毫,你也依然欠着我,一輩子都還不清。”

沒等沈寒香說話,陳川拉開虛掩的門,陽光頓時瀉了一地,他高大的身影沒入白光之中,走到院中樹下,他側了側頭,終於鼻端在白光裡畫了一滴影子就又迴轉頭去,大步走出院落。

82.八十二14.香扇39.貔貅46.釵子102.一〇二98.九十八21.暗巷60.六十81.八十一32.清白91.九十一19.下山29.情信57.查贓16.閒話86.八十六113.一一三20.落花28.相惜66.六十六3.牡丹9.楓娷113.一一三69.六十九9.楓娷86.八十六50.錯認93.九十三58.禮尚94.九十四4.馮氏11.祖母61.六十一22.天花121.一二一103.一〇三129.一二九117.一一七97.九十七84.八十四93.九十三54.避嫌38.司徒29.情信106.一〇六115.一一五120.一二〇125.一二五63.六十三3.牡丹75.七十五89.八十九81.八十一52.捕蟬59.高枝104.一〇四74.七十四105.一〇五67.六十七86.八十六63.六十三82.八十二26.報答115.一一五101.一〇一24.女德64.六十四13.敘舊16.閒話105.一〇五83.八十三131.一三一(結局篇)62.六十二15.姨媽74.七十四64.六十四128.一二八17.核桃128.一二八70.七十86.八十六117.一一七20.落花129.一二九79.七十九122.一二二116.一一六72.七十二117.一一七31.初初7.李姐49.舊故62.六十二40.閒話106.一〇六115.一一五1.嫂嫂9.楓娷62.六十二90.九十
82.八十二14.香扇39.貔貅46.釵子102.一〇二98.九十八21.暗巷60.六十81.八十一32.清白91.九十一19.下山29.情信57.查贓16.閒話86.八十六113.一一三20.落花28.相惜66.六十六3.牡丹9.楓娷113.一一三69.六十九9.楓娷86.八十六50.錯認93.九十三58.禮尚94.九十四4.馮氏11.祖母61.六十一22.天花121.一二一103.一〇三129.一二九117.一一七97.九十七84.八十四93.九十三54.避嫌38.司徒29.情信106.一〇六115.一一五120.一二〇125.一二五63.六十三3.牡丹75.七十五89.八十九81.八十一52.捕蟬59.高枝104.一〇四74.七十四105.一〇五67.六十七86.八十六63.六十三82.八十二26.報答115.一一五101.一〇一24.女德64.六十四13.敘舊16.閒話105.一〇五83.八十三131.一三一(結局篇)62.六十二15.姨媽74.七十四64.六十四128.一二八17.核桃128.一二八70.七十86.八十六117.一一七20.落花129.一二九79.七十九122.一二二116.一一六72.七十二117.一一七31.初初7.李姐49.舊故62.六十二40.閒話106.一〇六115.一一五1.嫂嫂9.楓娷62.六十二90.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