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一三〇

那晚剛入更時, 沈寒香坐着卸妝梳頭,忽然從門口涌入一羣下人。

西戎人說話又快又重,像石頭砸在屋瓦上。

一個老嫗指揮着其他下人, 將她屋裡的東西搬到另外一個院子裡。沈寒香只看了一眼, 便又轉過頭去梳頭髮, 她一絲不苟收拾自己的頭髮, 好像沒有比頭髮更重要更值得注意的事情。直到收拾完了, 老嫗來到跟前行禮。

“王妃娘娘,大王命老奴請娘娘遷居瞻星樓。”

瞻星樓是整座王府裡最高的建築,共有五層, 但每層都很狹隘,樓梯很高, 上樓得提着裙裾, 否則很容易摔倒。

對於旁人而言, 這幾乎彰顯着王妃的失寵。

每日除了用膳九河會來,其他時候沈寒香都獨自呆在瞻星樓裡。用膳時, 九河不止一次暗示她可以提出要求,她的要求卻不過讓九河帶一些書過來。

“你就不想出去嗎?”一日,九河終於忍不住問。

剛好是吃過了飯,天色未完全陳黯下去的時刻,沈寒香站在小窗邊, 那裡擺着筆墨紙硯。她像小時候在徐氏那裡吊沙袋一樣, 腕上繫着沙袋, 懸空臨字, 頭也不擡:  “這裡很好。”

九河怒極反笑:“好得很, 你就在這裡頭呆一輩子好了。”

於是這一住,由秋入冬, 寒冬臘月的西戎,是實實在在的苦寒之地,大都籠罩在皚皚白雪之中。

沈寒香病了。

九河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得厲害,帶她出瞻星樓那天,陽光照着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她神情懨懨又沒力氣地靠在他的肩頭,好像什麼都沒放在心上,就算出了囚牢一樣的瞻星樓,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你就這麼想死嗎?”喂完藥,九河拿帕子狠狠擦她的嘴,沈寒香的下巴立刻就被擦得發紅。

“我不想死。”沈寒香說。

“那你把自己折騰成這樣,是想本王放了你嗎?”九河面目猙獰靠近沈寒香,低下頭,與她四目相對,“別做夢了,本王不會放你回中原,就算要死,你也是死在本王的府裡,葬在本王的墳裡。”

聽見怒而摔門的聲音,沈寒香歪了歪頭,咳嗽兩聲,牽動肺部生疼。

起初只是一場風寒,瞻星樓是木質的,仿南部建築,抵擋不住冬日嚴寒。她又喜歡趴在高樓上,推開窗戶南望。其實什麼都望不見,只能看見王府外那條街,色彩豔麗的西戎人服飾,穿梭不休的人羣,人人臉上帶着笑,怎能不笑?西戎佔了不少便宜,正是富足狂歡的時候。

之後風寒引起了咳嗽,成日裡的咳,讓沈寒香自己都覺得煩了。

她不知道活下去做什麼,死了又能做什麼,生或者死,在遠離故土的千里之外,好像都失去了意義。

和孟良清的三年之約不作數了,孟小寶不在身邊,她不需要去照顧任何人,只要像一隻金絲雀被舒舒服服關着,按時吃飯,到點睡覺,對人笑臉相迎就可以。說起來比什麼都簡單,做起來沈寒香才發覺,她連笑臉相迎都不想幹了。

風寒轉而咳成了肺炎,在除夕的時候,整座大都城都在狂歡,九河要去參加皇室祭祖的大典。他的王妃因爲重病無法出門。

九河一身重黑金繡的錦袍,腰帶一攏,收束出他高大頎長的身材,面目英挺俊朗,幾個月沒見過他的孟珂兒遠遠站住腳,眼圈直是發紅。

九河走去行禮。

孟珂兒提着裙子還禮,呼吸發燙,聲音發顫:“你不是再不搭理我了嗎?”

九河久久看着她,半晌方纔伸出手。

欣喜毫不掩飾地掠過孟珂兒雙眸,即將衝出眼眶的淚水平復下去,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放在九河掌心:“九河哥哥。”

九河微微彎起嘴角,卻什麼都沒說。

那晚上九河回到府裡,已過了子時,下人接過去披滿雪的斗篷。

“王妃怎樣了?可睡下了?”

下人道:“才吃了藥睡下的。”

“今日咳得厲害嗎?”

下人小心地瞟了眼九河,才遲疑道:“大王出門之後,咳了一次血。”

九河眉頭深蹙,渾身散發的威壓讓下人立刻跪在地上,渾身顫慄不敢輕舉妄動。

回到屋裡,九河推開窗戶,讓藥味稍稍被風帶去些。他坐在牀邊,手指摩挲沈寒香的臉,她的臉蒼白得詭異,唯獨雙顴上染着發燒的緋紅,九河的手指流連到她的脣邊,觸到乾裂高熱的嘴脣,手指迅速縮了回去。

他蹬去靴,爬上牀,把沈寒香圈在懷裡。她睡着時無比安順,眼睛緊緊閉着,不會用冷嘲的目光看他。九河的記憶飄到很久以前,在俘虜營裡驚鴻一瞥。孫嚴武被他下令綁起來的三天裡,他的望遠鏡曾有一次無意瞟到,竟有犯人在皮鞭威懾下,還敢給那孩子送吃的與他說話。

之後她保護那孩子,捱了鞭子,沒想到外表髒污不堪的女人,豁然藏着一身冰肌玉骨。英勇的男人,追求美麗溫柔的女子,是上天賦予的本性。西戎人從不以此爲羞恥,他對她產生了興趣,他清楚知道,也沒打算掩飾。只不過什麼時候獵物成了寵物,他對寵物萌生了讓他自己也心悸的情愫。

也許他是憧憬着沈寒香對孟良清的感情,她可以爲了萍水相逢的小孩送死,可以爲了遠在他鄉的丈夫拼命去活,也可以在被丈夫休棄之後,仍然苦苦等待不改其志。爲什麼就不能被他打動?

九河的一生,半數時光在馬背上度過,見過太多人情冷暖,在權鬥之中摸爬滾打站上權力巔峰,踏着無數白骨登上如今的位子。

他沒有遇見過征服不了的女人,只要他想要,會有數不清的美人被那些油滑無比的大臣小人送到他的牀上。只要他想,他也可以迫她從了他,但那有什麼意思呢?他又不是找不着女人上。

九河摸着沈寒香的臉,心裡繃緊了一根線,那線像蠶絲一樣,柔韌不可掙斷地纏緊他,細細綿綿的疼痛從心底裡散發出來。

他彎下腰,在她的嘴脣上落下一記很輕的吻,嚐到藥味,又舔了舔,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大雪披蓋在九河頭髮上,他站在庭中樹下,直至白雪覆蓋他的頭髮眉眼,一眨眼眨下雪水來,才猛地拍了拍頭,去書房睡。

正月一晃就過去,沈寒香的病時好時壞,她好的時候對着九河橫眉冷眼,她壞的時候神志不清,反倒能對九河有些好臉色。

九河喜歡她神志不清時總將他認成別人,有時認作孟良清,會滿臉嬌羞埋在他懷裡安心睡去,但醒來時又會冷冷推開他,好像他是殺父仇人一樣可憎。有時將他認作小寶,會摸着頭輕聲哼唱給孩子的童謠,逼着他在她懷裡睡覺。

到了正月底,沈寒香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總是胡亂說話,胡亂喊一些名字,胡亂把九河當做其他人。

“不去江南了,我想回京城,咱們買一些墨玉的器物,回去給你娘,養生最好的。”她的眼神清澈無比,忽然又犯愁地低下頭,絞着手指,咕噥道:“就不知道夫人聽到是我要送的會不會不要了,就說是你孝敬的,不是我要送的,好不好?”

九河頷首,眼眶中有光點閃動:“好。”

一個笑容尚未到達嘴角,沈寒香又皺起眉頭來:“大哥,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回來了?”她向着九河身後張望,茫然地問:“我的小寶呢?”

九河也回頭張望,小聲哄道:“他吃了奶剛睡下,奶孃抱去睡了,你要見見嗎?”

“睡下就不見了,別吵醒他。”沈寒香坐在石凳上,晃了晃腿,仰起臉看天,嘴角微微翹着,一時間又沒話要說了。

這樣的時刻,九河總覺得她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好像在一個他碰不到打不破的世界。

開春之後,王府的梨樹開了花,沈寒香讓人在院子裡支起個榻,成日擁着薄被暖爐,坐在梨樹下面。

梨花開的時候,她總是又笑又鬧,嘴裡叫個不停:“下雪了下雪了!”

“王妃很喜歡下雪呢。”伺候沈寒香的嬤嬤朝九河稟報。

九河走到她身前,沈寒香眯起眼睛,一隻手攔了下眼前的陰影,接着就被一把抱起。九河眉頭死死皺着,她實在太輕了,就像一把骨頭,這時候骨頭在他懷裡又捶又打掙扎不停。

“要看雪!看雪!”她堅持道。

九河走了兩步,肩頭驀然劇痛。

下人們齊齊驚呼,要把沈寒香接到一邊去,九河冷冷瞥了眼,下人散開。他似乎察覺不到疼痛,溫和地看着她:“要看雪?”

沈寒香咬着他的肩,疑惑地瞪着他,遲疑地點頭。

“好,我們看雪。”隨即九河在軟榻上坐下,讓她靠在他懷中。

沈寒香不高興地蹙眉,但當梨花飄到她頭上時,她顯得很高興,皺起的眉心被撫平,嘴裡喋喋不休地咕噥着什麼。

九河湊近想聽,沈寒香捧着他的臉,飛快親了他一下。

西戎將軍徹底愣住,懷裡的人已經爬到他的背上,從他的頭髮裡理出梨花瓣,放在手掌心裡,像個邀功的孩子一樣努嘴道:“雪!看見沒!這是雪!”

九河大掌揉揉她的頭,眼眶發熱,喉中有一股熱氣迫不及待想衝破喉嚨。

“是,雪。”

“雪,雪,雪!大雪了!大雪來了就可以回家了!”沈寒香光着腳就下了榻,九河在愣神,沒能及時拉住她。

光腳立於中庭的沈寒香,展開雙臂,在漫天的“雪雨”之中,舒展開衣袖,轉了幾個圈。她現在的世界,是無人能闖入的世界,安寧又寂靜。她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天真舒心,好像塵世裡沒有一絲煩惱能破壞她的心情。最後九河怕她又着涼,不顧她掙扎,抱着她回屋。

放下沈寒香來時,她仍然不滿地怒瞪着他。

九河臉上被抓出了血痕,肩膀也被咬出傷口,血浸在黑色的衣料裡,看不出什麼。但血腥氣讓沈寒香不安地撇了撇嘴,她嘴脣囁嚅,但沒有說話。她不想和九河說話,她覺得眼前的人危險又很壞。

九河拿起梳子,侍女捧來鏡子。

九河一面給沈寒香梳頭,一面問她:“晚膳想吃什麼?本王命人去做。要不要吃八寶甜飯?”

沈寒香一隻手指繞着被九河疏漏的一綹頭髮,在手指上打圈圈,疑惑地看着鏡子。

“你是不是忘了八寶甜飯是什麼?上個月你還吃得很開心的,甜甜的,顏色鮮豔,有紅色也有綠色,紅得是棗,綠的是果脯,今天想不想吃?”

忽然沈寒香蹙眉,拽住頭髮就要扯,髮尾在九河的手裡,九河不鬆手,二人較勁一般地拉拽着。不知怎麼的,沈寒香忽然嘴巴一癟,大哭起來。

她哭得很是傷心。

九河這才鬆手,輕輕按摩她的頭皮,輕輕吹氣:“不痛,不痛,我不和你爭了,都是你的,好不好?”

他鬆開她的頭髮,將那髮尾捏起,貼着她的臉打圈。

癢酥酥的感覺讓沈寒香破涕爲笑。

她傷心很容易,開心也很容易,哄起來一點都不難。

那晚上九河給她吃了八寶甜飯,糊了一臉的糯米飯,入夜,他親手擰了帕子給她擦乾淨凝在臉上的糯米汁。睡夢裡的沈寒香蹙了蹙眉,揮手趕開他,換了個姿勢把頭紮在被子裡矇頭睡覺。

次日沈寒香的病情急轉直下,一天裡三次咳血,黃昏時昏睡着。

孟珂兒帶來的太醫出去處方,她憤恨地看着九河坐在牀邊,他落拓了很多,不打點頭髮,不刮鬍子,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牀上的病人,似乎怕一眨眼睛人就沒了。

孟珂兒一跺腳,一鞭子抽碎了屋子裡的矮几案。

九河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你不明白嗎?這樣下去她會死!我巴不得她死了纔好,但她要是死了,你的心還活着嗎?!”

面對孟珂兒的質問,九河冷淡地轉過頭,仍然握着沈寒香的手。他的鬍子生得很亂,已爬上了腮。

“你不是說,要送她回去?我答應了,答應替你走這一趟!”

九河這才起身,恭敬地給孟珂兒行了個大禮,站直身:“臣謝公主大恩。”

“本公主是倒了幾輩子的血黴……”孟珂兒嘀咕道,收起了鞭子,咬牙別過臉不去看九河比任何時候都狼狽的臉,“答應你的事我會做成,你就等着娶我吧!”

九河“嗯”了一聲。

“不過你想好了,要是娶了我,你就得忘了這個女人,一生一世對我好,一生一世只有我。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做你的妻子,但你讓我保護她平安回鳳陽時,我沒有立刻答應,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九河的藍眼珠動了動。

“我不想是爲了這個女人,你纔來娶我。她會平安被送回鳳陽,但這不是我下嫁給你的條件。在我回來之前,你要讓族人都知道你休了這個女人。等我回來之後,你要當着朝臣的面,以你的三十萬大軍向父王求娶我,要給我最盛大的婚禮和忠誠的承諾。否則,否則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孟珂兒梗着脖子叫道。

“好。”九河單膝跪地,“臣會照辦。”

孟珂兒滿意了,匆匆印去眼角的淚光,飛快地說:“明天一早,我帶人來接她。等我回來,你的眼睛裡心裡都要如你許諾的那樣。”

九河垂着眼睛。

“我會……我會對你好的,學着做一個溫柔的妻子,不是中原人才能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孟珂兒還想說什麼,卻又咬住脣不說了,轉背跑了出去。

11.祖母50.錯認23.風車76.七十六18.登山9.楓娷17.核桃93.九十三35.緣法112.一一二89.八十九58.禮尚129.一二九130.一三〇6.徐氏93.九十三62.六十二18.登山113.一一三109.一〇玖25.撞約68.六十八47.福禍108.一〇八63.六十三59.高枝80.八十100.一〇〇105.一〇五32.清白82.八十二123.一二三80.八十100.一〇〇65.六十五109.一〇玖4.馮氏51.桂巧66.六十六94.九十四93.九十三93.九十三22.天花33.侯門28.相惜110.一一〇66.六十六75.七十五124.一二四97.九十七12.二姐124.一二四56.東窗18.登山15.姨媽97.九十七39.貔貅121.一二一103.一〇三48.蜉蝣16.閒話96.九十六10.卜鴻25.撞約19.下山55.賭債76.七十六76.七十六118.一一八126.一二六80.八十91.九十一89.八十九114.一一四45.海棠109.一〇玖85.八十五122.一二二40.閒話69.六十九57.查贓94.九十四4.馮氏117.一一七49.舊故52.捕蟬98.九十八20.落花112.一一二46.釵子41.簟竹18.登山47.福禍6.徐氏3.牡丹9.楓娷122.一二二11.祖母44.銀錠69.六十九
11.祖母50.錯認23.風車76.七十六18.登山9.楓娷17.核桃93.九十三35.緣法112.一一二89.八十九58.禮尚129.一二九130.一三〇6.徐氏93.九十三62.六十二18.登山113.一一三109.一〇玖25.撞約68.六十八47.福禍108.一〇八63.六十三59.高枝80.八十100.一〇〇105.一〇五32.清白82.八十二123.一二三80.八十100.一〇〇65.六十五109.一〇玖4.馮氏51.桂巧66.六十六94.九十四93.九十三93.九十三22.天花33.侯門28.相惜110.一一〇66.六十六75.七十五124.一二四97.九十七12.二姐124.一二四56.東窗18.登山15.姨媽97.九十七39.貔貅121.一二一103.一〇三48.蜉蝣16.閒話96.九十六10.卜鴻25.撞約19.下山55.賭債76.七十六76.七十六118.一一八126.一二六80.八十91.九十一89.八十九114.一一四45.海棠109.一〇玖85.八十五122.一二二40.閒話69.六十九57.查贓94.九十四4.馮氏117.一一七49.舊故52.捕蟬98.九十八20.落花112.一一二46.釵子41.簟竹18.登山47.福禍6.徐氏3.牡丹9.楓娷122.一二二11.祖母44.銀錠69.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