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候, 沈寒香不太踏實地在牀上睡着,正迷迷糊糊做夢,窗外雨聲越來越大, 她睜開眼睛, 起身去關了窗子。
沒讓人守夜, 她坐在牀上, 沒一會兒, 又爬起來把窗戶打開。
秋天的風雨並不激烈,只是上半夜的月色那樣敞亮,這場雨來得未免過於猝不及防。
潮溼的夜風讓沈寒香渾身一寒, 鼻子發癢,她揉了揉, 那個不肯出來的噴嚏憋得她滿眼是淚, 最後還是沒能打出噴嚏來, 徹底掃滅了睡意。她發現自己很想見孟良清一次,甚至有些隱隱後悔年初那會兒, 不肯在這裡多等兩天,也許等上兩天,讓他能清楚明白說了,鄭書梅那事究竟怎麼回事,現在就不必煎熬。
沈寒香模模糊糊想, 什麼時候孟良清回來了, 說什麼都要和他見上一面, 她想念他。
次日沈寒香就染了風寒, 身上一忽兒熱一忽兒冷, 裹着大厚被子在牀上打噴嚏。
請大夫抓了藥,吃下就睡, 發了一身的汗。再醒來睜開眼時,天色灰濛濛的,不太能判斷出是什麼時辰。
“來個人……”沈寒香燒得嗓子都有些發啞,清醒過來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喊完人沈寒香就閉上眼睛,等人來伺候。清涼的水喂到嘴邊,她張口就着手喝了兩口,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足足喝了五杯溫水,才喘了口氣,呼吸間那股火熱已退卻,燒已經退了。
“謝了。”沈寒香的目光是從看到那雙手開始茫然的。那不是個丫鬟的手,手指修長,骨節突出,瘦了點,卻不失優雅貴重,她愣了愣,順着那隻手往上看,登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被風沙吹得有些黑了瘦了的臉上,兩雙眼睛黑得純粹毫無一絲雜質,孟良清嘴角翹了起來,溫聲道:“醒了?”
沈寒香還愣着。
孟良清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總算不燒了,想吃點什麼?我吩咐人熬了些松子菱莧棗實粥,還溫着,就點糟鰣魚、八寶菜,棗泥卷也吃兩個?睡了一整天,你怎麼都不餓?”那聲音帶着些微寵溺,沈寒香目不轉睛地看着,被扶起來之後,孟良清讓她靠在臂彎裡,能舒服一些。
沈寒香呆看了半晌,才張嘴,氣流在喉嚨裡嘶嘶了幾聲,卻沒立刻發出聲音。
孟良清已叫人去揀吃的了,給她墊高了引枕,眼白上有些血絲。
“不是不在京城麼……”沈寒香喃喃道。
“四更天進的城,家裡有些事走不開,一得脫身便就過來了,誰知你病着,沒讓人叫你。”孟良清問過沈寒香靠得舒不舒服,見沈寒香點頭,遂起身去擦了擦臉。
沈寒香微微眯着眼,打量他的背影,陡然生出一絲不真實,用力閉眼,再睜開,孟良清卻還在。
“怎麼傻了。”孟良清笑了起來,輕在沈寒香額頭上彈了彈。
沈寒香回過神來,猛然低頭,側臉微微發燙。
“等好了,養幾天,帶你去見個人。”孟良清說。
“什麼人?”沈寒香平日裡也勉強算得巧舌如簧,但這一醒來,卻只覺得腦中有一千斤的棉花,輕飄飄,暈乎乎的。
孟良清擰了帕子給她擦手,熟稔的動作彷彿是已經做了這樣的事情千萬遍,沈寒香抽了幾次沒能抽回手去,索性由他去。
“我家裡人,也該見見我爹了。”
話音未落,沈寒香猛然把手指崴在了掌心裡,疼得一哆嗦。
孟良清忙把她手攤開,輕吹兩口氣,看着沈寒香問:“沒事吧?”
“沒……”沈寒香眉頭微微皺着,似乎有心事。
“我爹是贊成這門親事的,他早就想見見你,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我同你一道,不用擔憂。”孟良清拿話寬沈寒香的心。
忽而彩杏提着個食盒進來,在牀邊支起一張小桌,清清淡淡的擺了一桌。沈寒香喝了一天的湯湯水水,加上高燒一退,嘴裡正是苦的時候。
便就要吃,偏孟良清不給她勺子和筷子。
孟良清嘴角噙着笑,心情似乎很好。
“我餵你罷。”
沈寒香當即就想拒絕,然而孟良清的動作十分生疏,顯然極少這麼伺候人,神情中隱帶着些興致勃勃,她又不忍心了。
因着從未伺候過人,孟良清喂得格外小心仔細,幾乎是一絲不敢錯開眼地盯着沈寒香的嘴,怕一勺過去搗歪了。
而這樣的凝視,在二人之間鼓譟起一種尷尬與曖昧。
沈寒香不禁擔心:睡了一天到底儀容不整,又離得這麼近……她小心地向後撤了點身,孟良清這一勺就果然喂到一邊去了。
粥是溫的,不燙,粘在沈寒香腮邊上。
“伺候人的活兒真不好乾,我做來還不如丫鬟們。”孟良清笑道,拿了帕子來給沈寒香擦臉。
沈寒香生得隨馬氏,此時臉紅得透了,直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經意地“嗯”了聲。孟良清動作很輕,只不過距離如此近,鼻息間聞見孟良清身上常年不去的藥味,那不是香味,是苦澀的,難言的清寂。
沈寒香心頭一動,擡眼看他。
捏着帕子的手驀然頓了住,孟良清的呼吸有些發熱,他呆呆地說出自己都不曾預料過的話:“你的眼睛……好看。”
一直被當作殘缺的部分,冷不丁被這麼一說,像一根燒燙了的金撥子,在沈寒香的心底裡一撥弄。
就在她緊咬住嘴脣那瞬,孟良清喉結一動,說話語速加快:“總之我會陪着你,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你得學着相信我。”
沈寒香鼻子皺了皺。
孟良清頭低了點,頓住,似乎在等一個許可,沈寒香安順地等待着。
“我……”他還想說點什麼。
沈寒香飛快地在咫尺之間的脣上一啄,旋即離開,目光撇向別處,嘴裡咕噥着:“給我夾個棗泥卷,我纔去見你爹。”
她聽見孟良清低聲的笑,嘴角不由自主也翹了起來,眼神顫動地轉過臉來,孟良清嘆了口氣,放下筷子,以脣碰了碰沈寒香的額頭,他的嘴脣不住抖動,漸漸在緩慢遊移的摩挲之間才鎮定下來。
乍然間孟良清抽了身,輕輕按着心口喘息。
沈寒香忙坐起身來,擔憂道:“怎麼了?”
孟良清擺了擺手,示意沒事,把棗泥卷夾給她:“請沈家妹子務必要賞臉了。”
然而他的指節發白,手勢顯得吃力,沈寒香咬了一口就擦了嘴說不吃了。
接連三天孟良清都在侯府與別院之間來回奔波,鄭書梅那事沈寒香沒問,孟良清也沒急着說,兩人都當什麼都沒發生一般,成天膩在一塊兒。
孟良清給沈寒香畫了一幅丹青,沈寒香說着:“久了不畫你技藝生疏了,一點也不像。”
當天下午便叫人裱起來,掛在西廂臥房內。
到第四日,白瑞依照沈寒香的吩咐,託福德運了一口箱子回來。
福德抹了把汗,喘着氣朝沈寒香回道:“這是咱們家少爺打小吃的方子,平常還常吃一味人蔘保心丸,最近兩個月在軍營裡吃的方子白瑞也想方設法弄到了。姑娘是現在就看,還是?”
沈寒香自己看不懂,也不好就拿出去問,巧在這場風寒害得正是時候,從外頭請了大夫來,於是大夫來的時候,索性取出最近兩月的來,假意咳嗽了兩聲,向大夫詢問道:“昨兒夜裡起來吹了點風,不知是不是又有些涼了,前次忘了問您,最近兩個月我還吃這些,不知是不是藥性衝撞了,反倒不能物盡其用。”
老大夫展藥方看了,眉頭深蹙,不相信一般又爲沈寒香把了一次脈。
“這是哪個庸醫開的,姑娘本無此症,卻走了以毒攻毒的捷徑。所謂是藥三分毒,且一來姑娘沒有心疾,二來不曾中毒,這藥吃了多久?”老大夫想了想,又懷疑地望着沈寒香,“想是姑娘不曾吃吧?這藥但凡常人吃了,別說兩個月,就是十天半個月,沒病也吃得出病來。”
沈寒香笑嘻嘻偏了頭,道:“什麼都瞞不過您老,只不過考考您罷了。”
“姑娘真是……”老大夫搖了搖頭,無奈嘆道:“老頭兒一把年紀了,就別拿我瞎捉弄。”
沈寒香自然不敢說半個不字。請來的這個乃是京中杏林高手,從前也是做過太醫的,不過只在太醫院呆了一年,便自出來在京城開了家醫館。
想着是個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便也沒弄那些個簾子什麼的折騰人,沈寒香打從在外頭跑,變得格外愛說笑,生病最是苦悶,每次瞧過了病和老頭說幾嘴也能解個悶。
“不過姑娘方子從何而來?”老大夫把藥箱往肩上一背,他雖一把年紀,卻精神矍鑠,連個小童都沒帶在身邊,事事親力親爲,行動也顯硬朗。
沈寒香把藥方折起來,隨口道:“讀點閒書抄下來的,可有什麼不妥?”
“寫書之人想必也精通醫道,若是對症下藥,觀這方子裡幾味藥材克化的毒物,倒是有幾分眼熟……”老人語聲猶豫起來。
沈寒香一聽有眉目,便也不出聲,由得他去想。
老人一隻手在半空中畫了兩個圈,最終搖頭:“老了,想不起來了。”
沈寒香心頭有幾分失望,不過還是笑道:“老先生什麼時候想起了來同我說一說就是了,也好讓我漲漲見識。”
次日沈寒香打發福德把裝藥方的箱子原封不動送回去,叮囑了他兩句:“別讓人瞧見了,瞧見也別說是藥方。”
福德忙彎腰道:“小的知道。”
“去吧。”
園子里正是桂花開得好的時候,沈寒香叫一羣丫鬟在樹下鋪開兩匹布,再招呼着院子裡的大漢、小廝們上樹去撼動樹枝。
“都仔細些,別傷了樹。”
曬乾了,仔細挑揀過,分出一些做桂花酒,一些做點心。開第一罈子桂花酒的時候,沈寒香同忠靖侯見上了面。
沈寒香起了個大早,彩杏給她收拾了個頗覆雜的髮式,簪子換了又換,剛插穩當的金累絲珍珠流蘇釵被一把扯了出來撂在桌上。
“不成,換朵素白絹花來,短簪子都不要,打散了重梳過。”
等收拾完了,已將近正午了,馬車在別院門口停了足一個時辰,見白瑞等在車外,沈寒香向他身後望了望。
“少爺同老爺一塊兒,屬下送姑娘去。”
沈寒香擡起下巴,彩杏理了理她脖子上銀白的圍脖,握了握她的手。沈寒香鑽進馬車,彩杏隨了上去。
“侯爺已先過去了麼?”沈寒香撈開簾子問,白瑞猛地一鞭落在馬臀上。
“還沒有,少爺吩咐屬下先來,知道姑娘要梳洗一番,一早老爺去上朝,下了朝本就不早,要去兵部看一眼,常遇事要等着彙報,辦完事回家還得要先回府裡更衣纔來。”
沈寒香“嗯”了聲,原本孟良清提及時她還有點心慌,但這幾日細尋思下來,孟良清天生身體就弱,吃的藥乃是以毒攻毒的藥,又則孟良清曾說,忠靖侯是支持這門婚的,官媒也是忠靖侯請的。顯然忠靖侯與其夫人阮氏,各自爲孟家、阮家打算,頗有點貌合神離。
起初孟良清就說他要定一門寒門的婚事纔好,以免孟家背後的兵權落入旁人手中,他應承她衣食無憂的將來,她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不是要她做什麼,不過是要她什麼都不做地安享富貴。而今牽扯到朝政之事,忠靖侯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今日要見她,也就是認了這門親。
想通這一層,沈寒香便不覺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