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第二日李珺來了,頭一句便問沈寒香怎麼樣。原來沈家用的那個林大夫,知縣那頭有個女眷病了也是叫他。李夫人現懷的胎,兩個大夫輪着瞧脈,林大夫就是其中一個。
李珺昨日玩鬧回去,在他娘那兒聽了句閒話來。沈柳德過完年數提他這個妹妹提得多,說他妹子性子怪又機靈,連馮氏的事都向他說了。
當時碎雲站在門下,給李玉倩整衣裳,見李玉倩臉色不好看,忙朝李珺打眼色。 李珺又不是個省油的燈,聽沈寒香不去,先沒去找沈寒香,反去找他姨媽。
馬氏就着個小凳支着手,正繡一雙小鞋。
李珺拿過來攤手上看,見得只有中指長,遂笑了笑,“小東西,總看着可愛。三妹妹病可好了,想約着一塊去玩。”
馬氏因問去哪兒,何時回來。
李珺一一回了,只說當日就要回來,去的地方也不遠,只要騎馬,馬氏有些放心不下。
“不怕,還約着個貴人一道去,他那裡馬多得是,前月在他那兒學馬,還有好些小馬駒。很可愛,三妹妹看着一定喜歡。”
沈寒香打馮氏那事,便沒出過門,不是在牀上,就是在牀上。
這般大年紀,總要在地上多跑纔好。馬氏想了想,讓人淨手,披起件大披風,去叫沈寒香起來,對着李珺這半大小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三妹妹還沒起身的。”
李珺道,“病裡是該多歇着。倒是今兒晴好,出去曬曬太陽,便就沒什麼病了。”
馬氏含笑點頭,叫李珺在外頭等。
李玉倩收拾好走來,她個子比一般姑娘家抽得快,李珺又還沒到長高的時候,二人竟差不離了。
李玉倩拿手遮了遮眼,促狹道,“自家親妹子不親熱,哥哥專程來請個表妹,還是個一萬八千里的表。”
李珺心知肚明,李玉倩心裡頭從未當他是親哥,便沒理她。等沈寒香不情願地理好裙子出來,見了李珺,朝後頭踮腳找他哥。
“大哥呢?”
李珺道,“叫先去東門的忠靖侯家裡等着,叫他們家小主子出來。”
沈寒香前世未見過忠靖侯家的誰,遂皺皺眉毛,側過臉去打個噴嚏。
“還沒好便別去了罷,又不是耍不成了。”
此時馬氏已回去,李玉倩一直不拿眼看沈寒香,只朝前打頭走出門,不耐煩地回頭叫,“你們兩個倒在府裡頭都要叫騾子來拉的不成?”
沈寒香只得加快些腳步,一看見李玉倩,便想起那冷冰冰的手,心裡不快。卻又沒處說,若說搞點事出來,現在的李玉倩才八歲,同小孩子家地過不去也太小氣吧啦。
“妹妹病好了未?”李珺笑來問。
沈寒香只覺得不耐煩,此時李珺才十四歲,病了這幾日,越發覺得,死生之外無大事。況乎現在徐氏還沒要給他們定親,總不成兩輩子都一般倒黴。
若放下那些來看,這年歲上的李珺還是生得形容風流,李知縣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有李夫人疼寵,模樣,舉止,都是好的。
“好不好就一句話,妹妹犯得着一直盯着我看?”李珺笑時,眉目俱是彎月一般,眼黑較常人更大更黑,十分好看。
“表哥不看我,怎就知道我看你了?”沈寒香加快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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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妹妹的眼,不似尋常。”李珺這話正拍在馬後腳上,沈家上下俱是不能提沈寒香的病眼,除了馬氏常常念着,院子裡的丫鬟婆子都是被叮囑過的,從來不提她左眼看不大清的事。
沈寒香沒吭氣,李玉倩嘲道,“你三妹妹四妹妹的叫上了,人家只當你是表哥的。”她穿得多些,此時發起汗來,越發不耐煩。
李珺不與李玉倩一般見識的,沈寒香也想快些見到沈柳德,二人彷彿較勁一般,前後腳出的角門,反倒李珺懶散地落在最後。
先坐車去東門忠靖侯府,沈柳德果在那兒等,手裡捧個油紙包,買的什麼零嘴。朝李玉倩遞過,隨口問了兩句,就過來抱着沈寒香下車,給她拍衣裳。
李玉倩瞥一眼沈柳德抓着沈寒香衣裳問長問短的樣,虛着眼老大不樂意地看李珺,李珺已上去同忠靖侯府纔出來的個小爺說話。
李玉倩也顧不得吃糕點了,就那麼愣愣看着。她原是什麼都不稀罕的,這忠靖侯的小公子,卻由不得你不看。臉色帶三分孱弱,顯是孃胎裡帶出來的毛病,這天天氣甚好,他還抓着個手爐出來,似比病西子還弱得三分。面色蒼白若是眉目生得淡也沒什麼,卻偏濃眉大眼,眼神裡少幾分精氣罷了,看什麼都有點懨懨。
兩個少年說過話,走來時李玉倩才低頭,沈寒香倒是無大所謂的。前世孩子都生了,未見得見幾個少年郎就害羞。
“這是忠靖侯的小公子,叫孟良清。”李珺道。
沈寒香二人也朝他通過名姓,李珺笑將三個推上馬車,沈柳德沒騎馬出來,也上馬車。
四個人一團和氣坐着,孟良清安靜捧着手爐,眼神定在沈寒香的裙上。
沈寒香正納悶自己裙上是有什麼,沈柳德忽笑了,“良哥快別盯着我妹子看,她個多心貨,不知道你慣愛發神,一準以爲自己裙上有髒東西。”
孟良清嘴角淺淺勾起點,竟蹲下身去,將手爐遞給沈柳德,從沈寒香裙上摘下兩條稻草來,沈寒香也不記得是什麼地方粘的了。
孟良清含笑,把草丟到一邊,又坐回去。
沈柳德嘿嘿笑兩聲,李玉倩找話來朝孟良清說,“良哥哥不常出來的罷,不知怎麼地跟我親大哥認識?”
卻說孟良清是忠靖侯家的小公子,穿金戴銀的,珍珠也只作魚目,與李珺同歲。但二人自然也是碰不着的,京轄縣一個知縣,也就是正七品的職位。那忠靖侯卻是正三品,正經的鐘鳴鼎食之家。
要李珺有心結交,還結交不上。
卻正是無心插柳,孟良清有一日撇下小廝丫鬟地出去聽戲。他少有愛好,卻很喜歡聽戲,但不喜歡自己家養的那班子,嫌他們唱得官腔,男的不瀟灑,女的不風流。在戲園子裡結交上一個喚卜鴻的,正是個反串的角色,唱女角,生得那叫一個風流嬌俏,眼角眉梢無不含情。
孟良清聽得高興,叫卜鴻給他畫個臉。
出恭時打戲班子後院裡過,讓個吃醉酒的客人走眼看成美嬌娥了,拽着他就來親。
李珺正也出恭出來,聽孟良清聲音,就知道不是個女的,又看他身上穿戴,就曉得是個非富即貴的。李珺又是戲園子熟客,都沒見過,猜出他不是唱戲的。這才英雄救美,不然這種混架,他也不摻合的。
“迴夢溪來時,珺哥便叫一起出來玩,到今日才找到空。”孟良清低頭,面帶歉疚。
“良哥哥自不像我大哥那般閒散,定有許多事忙,是我們叨擾纔是。”
沈寒香深吸一口氣,直覺得李玉倩換了個人,說話細聲細氣,再不尖酸,又特貼心,一路噓寒問暖,連孟良清要喝杯茶,都是她親手來倒。
那孟良清卻性靜,道謝也客客氣氣的,李玉倩也不覺得疲,仍小心周全。
不過半個時辰,到了忠靖侯家的馬場,孟良清看着孱弱,馬術卻高妙,在馬背上怎麼也顛不翻,還能側身在馬上耍幾招花式。看的李玉倩眼都直了,沈寒香也覺他身形好看,自有一種灑脫。偏又是個病弱秀氣的,沒想到馬上英姿比沈柳德和李珺兩個素愛玩鬧的還引人讚歎。
“李家妹子。”孟良清親自挑的兩匹溫順母馬駒,繮繩也自他手上遞過。
李玉倩躍躍欲試,李珺過來抱她上了馬,轉頭就想把沈寒香也抱上去,沈寒香卻朝沈柳德叫了聲。
李珺也不在意,李玉倩這會分不出神來酸她哥,想叫孟良清教她騎馬。孟良清略說得兩句,叫兩個漢子來牽馬。
李珺坐在馬上犯難道,“牽着馬去與走路無異,到山裡頭怕要天黑了,又得回來。我給馬姨娘說的傍晚就回,要到時候回不去,下回必不讓我帶人出來。”
孟良清看他一眼,想了想說,“要不今日就學學馬,待會兒出街去看花燈,到芳滿院去聽一齣戲……”
“打住,我最不耐煩聽戲的。”李珺眉毛皺起,朝沈柳德打個眼色。
“我也……”
“戲園子熱鬧,我想去。”李玉倩大聲說。
孟良清黑漆漆的一雙眼睛看過來,黑裘皮襯得他臉色格外蒼白,沈寒香心頭一跳,低下頭去瞧自己的腳。
“聽戲。”
孟良清一笑,“三個聽戲,要不你們倆結伴去看雪,看時辰差不多,過來找我們。”
沈柳德和李珺自然不幹,李珺道,“好不容易纔叫得你出來,你要是不去,我們倆去也沒甚意思,回回就我們倆,也是乾瞪眼你看我我看你,再說,你看他那個樣子,又不好看的。要比起來,我還是情願看戲。”
沈柳德只陪着笑,不與李珺分辯,李珺素愛沈柳德讓着他。說學騎馬,兩個小丫頭片子,站着還沒有成年的馬高,只不過叫人牽着在馬場裡逛罷了。
三個少年就在馬場邊說話。沈寒香分眼角餘光去瞥,見李珺與沈柳德勾肩搭背,孟良清就如個局外人在旁安安靜靜坐着。目光一忽兒東一忽兒西,沒朝她們倆看,只不過看遠處青黛般的山,或是看馬場裡的人和物。
被馬場的漢子牽着馬遛了兩圈,李玉倩頗覺得沒意思,叫人扶她下地。沈寒香只得跟着,到幾個哥兒跟前,說現就出去看花燈聽戲。
“那便走罷,看你們兩個也不像學得會。”沈柳德直言道。
沈柳德平素慣拿話噎沈寒香,倒是不妨,偏李玉倩聽了,更不喜歡沈柳德的性子。
那城裡正月十五的花燈,到現二月初八尚未全撤去,燈樓撤了,街上家家戶戶屋檐底下還掛着。
沈寒香略有點出神。
“看什麼呢?”沈柳德過來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沈寒香攏着袖子,別過頭臉,“沒看什麼。”
沈柳德直笑,錢袋子在手上拋來拋去,一通小跑去路邊的鋪子。都到芳滿院的門口了,李珺才發覺沈柳德還沒回來,正罵,沈柳德才算追了過來。
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沈寒香去扯他手裡的油紙包,見是一包糖炒栗子。
李玉倩過來拿了枚剝,吃得香甜,嘴上卻說,“芳滿院裡什麼吃食沒有,要沈大哥去路邊買?”
李珺沒說什麼,打發下人吃茶的錢,只留兩個侯府上的人伺候孟良清。他們三個本就沒帶幾個人出來,一吊錢,就把小廝們都散去。
這邊聽戲,原是吃茶的,孟良清常來,捧上來的是他慣吃的老君眉。沈寒香同李玉倩年歲小,李玉倩顯是頭一回出府來聽戲,話十分多,不住問這個那個角兒的妝扮是什麼意思。
沈寒香聽她一口一個“良哥哥”有點頭疼,不過坐直身,專心聽戲。
想沈寒香前世活得都做了十來年的“奶奶”,這年月的戲聽着早沒半點新鮮。只把背坐得很直,心不在焉地聽戲,兼走神。
“前回良哥哥不也扮上的,待會兒唱完了,叫也給我扮一個看看。”
孟良清笑應了,給戲班班主先說過。李玉倩看他打發班主,出手就是十兩的銀子,一時心頭咋舌。
李珺平素再怎麼折騰,十兩也得花個半個月。於是等着唱完,衆人都不想扮,唯獨李玉倩嚷着要扮。
她對戲不十分有興致,只不過到得要描眉化妝時,她手持筆,朝孟良清一舉,笑道,“良哥哥會扮麼?替我畫一個成麼?”
孟良清一愣,沒想到李玉倩這一上來就使喚他畫,倒不是這使喚叫他不舒坦,他心裡很樂意,他在家從沒誰使喚的,一個二個都陪着十二分小心,生怕磕着他似的。
孟良清遂拿過筆,口中謙道,“我不很會……”
筆已在墨中飽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