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沈平慶病故一事,徐氏與馬氏各自一病不起,請陰陽、出殯一應喪葬事宜皆由沈母指點沈柳德一一應付。
算得沈平慶該在第六日卯正送出,兒女俱全,衆人抹淚哭喪,一早送出夢溪縣城。
徐氏病得起不來身,聽見鞭炮聲時便就醒了過來,躺在牀上,嘴脣蒼白乾裂,張了又張,說不出話。
支着腮在旁瞌睡的彩杏聽見一點細微嘶嘶聲,醒轉來見徐氏正扎掙着要起,忙扶起徐氏,替她整理褥子,扯來兩個駝色引枕與徐氏墊在頸下,才捧來水,就手試了試杯壁,又出去換過溫水。
回來時徐氏猶自發怔,彩杏捧了水去,服侍徐氏喝水,扯帕子與她拭去嘴角水漬。
白光掠過窗櫺,徐氏眼睫猛然一顫,方問:“什麼時辰了?”
“剛入辰時,夫人這可要起了?”
“這會子不想用早膳,你先出去,我要再睡一會。”
彩杏遲疑道:“夫人莫要太過傷心……”
猛然徐氏一聲斷喝:“憑他是誰!值得我爲他傷心!那等早該下地獄活剝生剮去皮剔骨的混賬東西,哪裡就值得我爲他傷心!”徐氏胸口不住起伏,眼眶通紅。
彩杏忙跪在地上:“夫人息怒,奴婢說錯話了……”
徐氏緊抿着脣,影子頹然投在地上,半晌方打發了彩杏出去。
倚靠在枕上,乾枯的手搭在被上,散開來的頭髮纏在徐氏白卻生滿頸紋的脖上。窗上的鳥雀栩栩如生,徐氏不禁失神。
那一日,沈平慶站在徐府門外等人,她乘的小腳自東角小門入,因一早聽聞心上人來求見父親,她回了母親,剛入卯時便出門去上新年裡的第一炷香,轎子離府門還遠,便打發了人去問,究竟他來是沒來。
小轎自門上過,她特意挑起帷簾,丟下一串菩提子去。那是一早去寺中求的,還求着大師開了光,許願要保那人高中。
“我還記得,那是初五時候,去徐大人府上拜望的人,數不勝數。年生一早便就到了,卻不肯進去,就站在門上,直至你出現在簾後。我才明白,他原來是在等你,而你也是在等他,那是我第一次見你,大抵,你記不得了。”沈平慶說完一長串話,便是一陣激烈咳嗽。
徐氏僵坐在牀邊,手邊一碗湯劑,腕子輕動,攪動一碗黑而黏,腥而臭的藥湯。
“夫君說笑了,那樣久的事,我早已不記得了。這些年,我心中唯餘下沈家老小,爲夫家盡心,爲打點這個家殫精竭慮,纔是我的正理。”徐氏吹涼了藥,藥湯裡絲毫看不出她抖入的細末,沈平慶日復一日吃着加了料的藥,卻一無所覺。
湯勺貼着沈平慶的臉,他將頭輕輕轉過去,輕聲道:“爲夫想看看窗外,勞煩夫人。”
徐氏臉色不好看,將碗放在小桌上,推窗,窗外一院松柏蒼勁。
沈平慶嘆道:“香兒今日不來?”
徐氏不曾答話,又捏住了勺子。
“夫人,待會兒再吃藥吧。”沈平慶的話語裡帶着淡淡哀求,他已瘦得脫了形,不明顯的皺紋也都明顯起來,令他顯得老邁。
徐氏心頭一軟,木着臉,不說話,放下了碗。
“那日,夫人穿的是件白底水紅領子的,什麼花樣卻不記得。”沈平慶嘴角微微勾起,向徐氏問:“夫人可還記得?”
徐氏心裡早已頗不耐煩,沈平慶卻不住絮叨。
“年生是徐大人的門生,我卻不是,沒有拜帖,不得進門。”沈平慶自嘲般笑了笑,笑聲帶動咳嗽,猶如是個破破爛爛的風箱,被人勉強拉動。
“正式得見夫人,是徐大人壽辰,我偷了我爹一尊玉佛,悄悄拿去當了五十兩銀子,置辦賀禮,偷與年生求,求他帶我去開開眼見見世面。”沈平慶微微睨起眼,眼含笑意:“老大人的生辰在六月裡,天熱,暑氣甚重。我哪裡去過那樣的大地方,見過那樣的大場面,一不小心走岔了。卻見到……”沈平慶耳朵發紅,頓了頓方纔續道:“見到夫人脫了鞋襪,在人工鑿成的淺溪中浸腳散涼。”
徐氏也依稀記得,當時驚慌失措,站起便是一頓訓斥。
沈平慶被丫鬟數落得全然失了體面,揹着徐氏不住道歉,因徐氏腳上沒穿鞋襪,沈平慶壓根不敢迴轉身,便就對着虛空不住點頭哈腰鞠躬致歉。身後一直悄無聲息,沈平慶尷尬完了,轉過身去,才發覺那小姐與丫鬟,早已不知去向。
沈平慶發出低低的笑聲。
徐氏也不禁莞爾。
“老爺還記得。”
“夫人必也記得這個。”沈平慶目露安慰,與說不盡的依戀。他終於伸出手,徐氏將藥碗遞給他,心裡鬆了口氣。
這是最後一劑藥。
沈平慶喝了一口,便將碗放下,那一時間,徐氏近乎將要窒息,以爲他發覺了什麼。
沈平慶卻只是喘口氣,笑看她,像個孩子般討要糖果:“這藥甚苦,夫人可買了松子糖了?”
徐氏忙道:“備下了,老爺喝完藥,我便取來。”
沈平慶嗯了聲,愣了一回。連日吃藥,他整個人如同埋在土裡久了不見光的蘿蔔,纓子都垂落下來,髮色灰敗,臉色蠟黃,這一日精神頭很好,徐氏心裡明白,此不過是迴光返照。沈平慶眼珠子一動,望向徐氏。
徐氏忙垂下偷偷打量他的眼,手指不住絞動手帕。
“你那件白底水紅領子的衣裳,煞好看,爲夫要是好了,再穿一回與我看可好?”
徐氏低着頭,不作聲,半晌擡眼發覺沈平慶在等她回答,方點了點頭。
“這些年,委屈你了。”沈平慶執起她的手,手指一緊,箍得徐氏手指發疼,他專注凝視徐氏,沉聲道:“爲夫造下的孽,爲夫擔了,但願夫人心安身健,莫要再尋那些不高興的事,爲難自己。”
沈平慶舉起藥碗,一飲而盡,之後便不再言語,眼半是眯着,似睡着了一般。徐氏手持蒲扇,坐在牀前替沈平慶驅趕蚊蟲。她的手緩緩摩挲沈平慶的腿,沈平慶雙腿毫無知覺,徐氏有些打盹兒時,沈平慶渾身一抖,抽搐一般蹬直了本該沒有知覺的腿。
蒲扇掉落在地,徐氏靜靜凝望牀上掛着點笑的男人,遲遲之後,方纔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沈柳德回來先向沈母回過話,再至徐氏處,見彩杏在門口守着,便上前去問,得知徐氏睡了一整日,難免擔憂,便命人去請林大夫來瞧,因知陳川在查沈平慶自鼓樓掉落一事,便叫了個小廝引他去見沈寒香。
陳川進了內院,小廝先去問過,迴轉來請他於一間偏廳先坐着用茶。約摸盞茶功夫,沈寒香進來,一概寒暄皆免了去,坐下便問:“可有眉目了?”
陳川便將連日所查悉數告知:“同去的幾位都是工部主簿,共有三人,但到了慶陽之後,各自負責部分工程,那座鼓樓落成於二百七十年前,乃是當地古蹟,素不許人登樓。那日因要測量其高,你爹有公差在身,上樓時要記錄在案,當時共有五人上樓,除去你爹和他帶的隨從,另三名乃是工部謀事跑活的小子們。”
沈寒香想了想,那三名工部辦差自不能輕易去問,只得從隨從身上下手,便問:“隨從叫什麼名字?”
“鄒洪。”陳川回道,“此人我也打聽過了,是你們家中僱的僕從,但只在你爹出門辦差時,方纔隨從。就住在夢溪縣,城南門口,肉市西頭,家中三代都是屠夫,做點買賣。”
沈寒香點頭,又問:“還查出什麼來了?”
“侯府那裡還沒能查到什麼,那等人家,沒有十足十的證據,也不敢貿然去問。”陳川雙拳錘在膝上,無可奈何道:“沒能幫上你的忙,實是無用。”
沈寒香道:“陳大哥肯幫忙已是萬幸,如今我爹去了,家裡還不知將來怎麼樣,李知縣已派人來說其母重病,要先娶陸家的女兒過門沖喜。家中恐不能再講舊時排場,趁着人都還沒打發,大哥能有意無意幫我留心着那鄒洪,看是否能有所發現便是。”沈寒香有些黯然,她爹已去世了,便查出了真相,人不能復生,也無什麼大用處了。
陳川沉默半晌,猛然一拳擊在桌上,唬沈寒香一跳。
陳川神色糾結非常,憋出一句:“大哥嘴笨,許多話不會說,也不知怎麼勸你,不過你要守三年孝期,大哥其實……”
沈寒香忙道:“陳大哥不必多說,生死萬般皆有命數,不過細作打算再度得來日。我這裡得事,從來也不曾瞞過你,多有勞煩,還怕大哥煩了我。”
“我怎麼會煩……”陳川一時張口結舌,又說不出什麼來,急赤白臉一番,終究什麼都沒說,火燒屁股般起來告辭。
孟良清收到沈家來信,是在沈平慶出殯之後,沈寒香在信中說,將要守孝三年,總歸財禮不曾下,婚事只得擱置,她知孟良清急於議定一門寒門阻卻嚴相聯姻之舉,便道:【家中諸事繁雜,餘難一一,但憑君緊要眼前之事,迫在眉睫,未若另議】。
簟竹在旁捧茶,見孟良清臉色不好,想到信中恐說了些不好的事,便要另尋個笑話來引他想開。
偏彎月拿起信紙看了,嘲道:“咱們新奶奶還不樂意嫁呢,姐姐來看,可好笑不好笑?好大的臉子,真不曾見過此等不識擡舉之人。要說出去,咱們侯府的臉面可只有任人踩在腳底下的了。”
簟竹未及出聲。
孟良清猛然站起,一眼裡令彎月噤了聲,只覺從未見過孟良清此等嚴肅威儀,一時低了頭收了笑不敢玩笑,支支吾吾地低頭請罪。
待得打發各自散了,彎月面上過不去,啐道:“自己心裡不舒坦,淨拿咱們這等不值錢的人撒氣。”
年英捧着個漆盤,四下窺見無人,低聲勸道:“你就小心些罷,你這性子,早晚得惹出禍事來。”
桂巧只顧走在前頭不肯吱聲。
簟竹給孟良清換了茶,見他鋪開桃花箋,扯起袖子,替他研墨。冷燭對着,孟良清揉了三張起了頭的信紙,定了定神,下筆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