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靜默之後, 蒼天下爆出一陣大笑。
離得近的衆士兵笑得直不起腰,孫嚴武扭動着手臂,卻掙扎不出。
那長官一聲咳, 士兵們立刻肅立, 不敢再笑, 顯是軍訓甚嚴。
“你說得很對。”皮靴每靠近孫嚴武一步, 沈寒香的拳頭就多握緊一分。這個關頭不應強出頭, 但那還是個孩子,十餘日的同吃同住儼然已讓孫嚴武成了她的親人。
“但最後一句不對。”長官伸手,立時有衛兵恭敬地將鞭子放在他手中。孫嚴武少不得要吃一頓鞭子了。
就在這時, 衆人本以爲那長官還會說些什麼,猝不及防的時刻, 長鞭橫掃而出, 只一瞬就在孫嚴武的薄襖上劃拉出一條口子, 白的皮紅的肉翻卷出來。
接連十鞭落下,每一道鞭響, 人羣裡都有人隨之瑟縮。
到第十鞭上,孫嚴武滿口咬出血,卻沒叫出聲。他從地上爬起來,破破爛爛的薄襖掛在身上,被血水浸潤。
“你們不是牲口, 但我們仍然可以用鞭子抽你們。你們是安於平原享福太久, 早已經忘記什麼叫做弱肉強食, 這纔是世間萬物都要遵循的法旨。”男人握住帶血的鞭子, 士兵一左一右將孫嚴武架了起來。
“綁到杆子上, 就地駐紮。”
男人的聲音如同雷鳴,令行禁止, 接下來的幾天不用趕路了。然而孫嚴武要被綁幾天沈寒香不知道,每當吃飯的時候,她把自己的那份剩下一半來。
第一天傍晚天剛黑時,沈寒香將一個窩頭和一小陶罐清水帶到孫嚴武被綁着的地方。
那是一根筆直的木頭杆子,被烈日曬得雪白,孫嚴武小小的身子就被綁在上面,他閉着眼。一股慌張籠罩住沈寒香,她幾乎抓不住手裡的東西。
直至她摸到孫嚴武的鼻息,微弱而頑強。
沈寒香鬆了口氣,手掌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孫嚴武吃力地掀開眼皮,看了她一眼,抿了抿乾裂的嘴脣,又歪過臉去。
沈寒香把窩頭掰成小塊,先給孫嚴武喝水。
孫嚴武扭了扭頭,緊皺的眉頭是無聲的拒絕。
“你怎麼回事……”試了兩次,沈寒香纔看出來,不是沒法吃,孫嚴武就是故意不吃,他在拒絕這些食物和水,沈寒香聲音冷硬,“你自己說會活下去,不吃東西怎麼活下去?我竟不知道小爺你就修煉成仙了?”
孫嚴武看了她一眼。
沈寒香灰頭土臉,臉烏漆墨黑,手背卻很白,脖子縮在領子裡,她眼神直愣愣的,發起了呆。
“喂,女人。”
聽到孫嚴武的聲音,沈寒香眼裡掠過一絲光亮,她高興了起來,喂他吃東西。孫嚴武艱難吞嚥着難以下嚥的粗食,他看到她眼底的血絲,她的眉目是很清麗的,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奶奶沒了,家裡不知道怎麼樣,他得活着。
淚水從孫嚴武眼角滾出來的時候,沈寒香舉袖給他擦了擦,但裝作沒看見,也沒問他什麼。她收拾起碗和陶罐,起身時膝蓋發麻,扶着木杆站了會兒,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想了想,她從袖子裡摸出來一塊巾子,沾着沒喝完的一點渾水,給孫嚴武擦了擦臉。
“那個外族的將軍要用你威懾大家,但他不會殺了你,你只是個小孩,如果殺了你,這些人也不會相信他說的不會傷害大家。人多死一個,他們就少得到一份錢。所以別怕,他會放了你的。我估計是三天。”沈寒香捏了捏他的臉,趁着夜色,低着頭躡手躡足離開。
然而她的預感並沒靈驗,三天後軍隊開始撤離,孫嚴武還被綁在木杆上。似乎有意遺忘了那孩子,在被驅入囚車之前,沈寒香遙遙望了一眼,兩個士兵在孫嚴武跟前站着,一個拍打他的臉。
另一個解開了褲帶。
已經踏上囚車的一隻腳縮了回來,鞭柄警告地頂住她的脖子,身後的士兵已經在嘰嘰咕咕罵些什麼。
沈寒香看見孫嚴武的衣服被扯開了,綁着他的繩子隨之解開,他被翻了個身,因爲無力反抗,被按在那根木杆上。
俘虜們神色麻木地從旁經過,有幾個年輕人臉上浮現出憤怒,但他們什麼都沒做,最終握拳低頭畏畏縮縮地被驅趕上車。
鞭柄又在沈寒香的脖子上頂了兩下,如果她再不走,這可能會換成長刀。
她瘦小的身往囚車上一拱,又迅速低身從士兵的腋下飛跑了出去。
短短几步路,沈寒香跑得耳朵裡“嗡嗡”作響,沒來得及看清身邊的人都什麼反應,她只是飛跑,窺見縫隙就往裡鑽。最後她撲住了孫嚴武,把他抱住滾在地上,手臂護着男孩,一面替他提上褲子。
劇烈的撞擊和抽打讓她耳朵裡的嗡鳴聲久久不散,鞭子抽在背上卻也不是很痛,也許是連日折騰讓人的反應變得遲鈍。
沈寒香無意識地痛哼了幾聲,但也僅限於此,她一手護着孫嚴武,一手護着自己的頭,臂彎被孫嚴武的眼淚浸溼透了,心底裡暗暗嘆了口氣。畢竟只是個孩子。
頭皮一陣尖銳的疼痛讓沈寒香咬緊了牙,她被人扯着頭髮提了起來。
士兵的眼神和從前看見她的黑臉時完全不同,那時他們就像沒有看見這是一個人,沈寒香這才意識到,鞭子抽破了她的衣服,她的肩膀和胳膊在黃沙地裡白得刺目。
這也不是看人的眼神,是打量獵物的眼神。
就在涼意席捲上肩頭的剎那,沈寒香尖叫了一聲,把孫嚴武勒得死死的,孫嚴武快被捂得喘不過氣了,狠狠一腳踹向抓着沈寒香不放的士兵的下盤。
“放開我娘!畜生!牲口!你們都是牲口!禽獸!”
官話和外族人嘰裡咕嚕的土話糾纏在一起,場面混亂極了。
這時候一聲喝止,沈寒香的頭髮被鬆開了,毫無防備地跌坐在地。
她來不及摸摸頭頂,替孫嚴武整好衣服,摸了摸他開裂出血的嘴角,視野裡出現了一雙皮靴,她記得這雙靴子,擡頭之前,她拉好自己的衣服,釦子都扯壞了,她以交領的方式掩蓋到脖子,才擡起頭。
“你不能殺他,你們要帶他走。”沈寒香梗着脖子,盯着那外族人的長官,這些天她聽說過他的名字,那些士兵偶爾呵斥俘虜,說這人叫九河,是他們西戎的戰神,正因爲有他,所以他們能一次次取勝。
“不能?”
沈寒香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珠是湖藍色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本來是溫順的眼睛,眼神卻冷厲。
“對,我們家裡是大富商,做茶葉生意的,富可敵國,皇帝喝的茶都是我們莊子裡吃剩下的。”沈寒香喘着氣,一面想接下去怎麼說,“用他可以換很多錢。”
孫嚴武把頭埋在她的懷裡。
“他是你的兒子,我們可以直接用你換錢。”
原來他們以爲孫嚴武和她是同一家的,不用留着小的多吃一口糧。沈寒香搖了搖頭,“你們懂什麼,他是家中獨苗,我只是個沒地位的妾室。在我們那裡,兒子比老婆重要得多。”她吞了口唾沫,又改了口,“不對,少爺你懂麼?”
九河遲疑地點了點頭。
“少爺是家族的繼承人,比妾室重要很多,男人的妻妾都可以換錢,但兒子換得最多。所以,你不能殺他,也不能殺我。”
九河算徹底聽懂了,然而他的下巴依然緊繃。
沈寒香屏住了呼吸,直直看着他,這個時候她的目光不能有半點閃躲,否則外族人會以爲她在撒謊。然而她說的也不是謊話,除了孫嚴武家裡是大茶商很有錢以外,都是事實。
九河擡起手,示意士兵收起兵器。
沈寒香身體一軟,孫嚴武想撐住她,但個子不夠,很是吃力。
橫地裡伸出一條壯實的胳膊,扯住沈寒香的手臂,將昏睡過去的女人抱在懷裡。孫嚴武猛地像頭幼狼撲上去,試圖咬住九河的手臂。
九河不躲不避,孫嚴武卻差點崩了牙,跌坐在地,被士兵架起重新塞進囚車裡。
這一次他們真的要被送到西戎人的陣地了,孫嚴武沒什麼力氣地趴在欄杆上,有人過來塞給他土豆,他自嘲地坐着,吃飽了就朝士兵亂嚎幾句“放了我娘”,到天黑時候,他還沒有看到沈寒香回來,心裡涌起一股掏心窩的難受,不由得彎身把吃太多的土豆都吐了個乾淨。
這天晚上軍隊沒有照例停下休息。
醒來時軍隊還在前進,沈寒香發現自己在馬車裡,她的衣服還完好,雖然本來就破破爛爛的。這讓她稍微安心了些,馬車很窄,只有她一個人。行進速度不慢,顛簸讓她渾身的鞭傷都叫囂起來。
她縮在馬車裡,雙膝併攏地屈在角落裡,微弱的光從門和窗的縫隙裡透入一些。
嘴脣一抿起就尖銳地痛,昏暗的環境隱隱約約讓她覺得像眼盲的時候,孟良清在她耳朵邊上說,“過來,別怕,我牽着你。”
眼角的淚水一點點潤溼她的臉,留下一道泥痕。
忽然馬車停了下來,沈寒香忙拭去淚痕,沒來得及起身,門已經打開。
“醒了?”九河說話的腔調輕佻。
沈寒香不說話,看到他手裡端着一碗清水,下意識抿了抿乾燥皴裂的嘴脣,嚐到了脣上的血腥氣。
“要喝嗎?”男人笑了笑,擡高手裡的碗。
沈寒香吞嚥了一下。
“給你。”
清水在她眼前,水面上波紋微微漾開,沈寒香還有些愣怔,不相信自己的好運。
九河把碗向前遞了遞,看着沈寒香小口喝起來,忽然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那笑聲震得沈寒香的耳朵發痛。
“我們西戎人是不喜歡虐待女人的。”
一股憤怒讓沈寒香忘了喝水,男人看出她有話要說。
“你們是外族人,我們沒把你們當人。”九河道,“你們也不會把我們當做同類,否則就不會把我們趕到關外,看看你們擁有的疆土,和我們的,乾旱,苦寒,都是你們給我們的。”
九河沒有多說,似乎不屑於向一個女人說更多,就在他要出門的時候,沈寒香的目光在手裡的碗和門簾之間徘徊了片刻,抓住這微渺的機會,大聲說,“我有個請求!”
高大的外族人背影停了停。
“我要我兒子。讓他和我呆在一起,他太小了。”沈寒香頓了頓,又補充道,“要是他死了,你們就換不到錢了。”
九河的低笑聽起來像某種嘲諷。
然而他擡起手,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