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第一片雪花遲遲落下的時候,吉宗也見了紅,她沒生過孩子也沒見人生過,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隨着落紅而現。她鎮定的推了推和衣而眠的阿圓,這些日子,阿圓就這麼和衣陪着她,讓她覺得心安。
阿圓迷糊的醒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什麼事兒,咕嚕一下爬起身。
“慢點兒,我還沒什麼感覺。”
阿圓聽了,真的鬆了口氣,還有功夫理了理衣服,給吉宗和自己倒了杯水。溫熱的水入喉,吉宗覺得放鬆了許多,肚子裡的那個彷彿迴應她似的踢了她肚皮一腳。吉宗的手摸到孩子落腳處,用手指輕輕叩了叩,面色溫柔。
阿圓喝完水一抹嘴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她的目光也柔和了下來,新生命總是給人帶來希望和好心情,只是希望這個孩子也知道心疼他娘,落地的時候少折騰些。
“先見紅好,我這就去安排,你穩當當的再睡一會兒吧,估計得天明瞭才能生。等你醒了我讓人煮點兒軟和的,你多少吃點兒好儲存體力。”阿圓順便幫吉宗翻了個身,讓她面衝窗戶。知道她怕熱,稍稍開了點兒窗縫透氣。
“呦,下雪了?這可是今年第一場雪。”阿圓閃開身子,讓吉宗看着外面。黑黑的夜瑩白的雪花飄落,一點一點的好像帶着熒光,吉宗沒有見過螢火蟲,心想應該和眼前的光景差不多。只是自打她來了這個世界,遇到的事情總是在下雪天,好在她不是個喜歡隨便聯想的人。
來到這個世界是,見到於須磨也是一個雪天,還有阿圓分娩。吉宗捂着肚子又想起了阿圓分娩時,她等在院子裡的那種心情。終於,她要有一個真正的親人了,骨血相連。阿圓看着吉宗,搖搖頭,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轉身出去張羅了。
醫生早就待命,住在中奧,貴人的生辰並不好隨便泄露。所以,出生的時間對外總要錯開一些說。阿圓把要交代的事情都理順了一遍,對着暗衛囑咐了幾句,好在吉宗有先見之明,覺得要分娩了,把三郎佐支了出去處理事情,十天半個月的回不來。關心則亂,自打吉宗有了胎動,三郎佐整個人都不對了,好像吉宗肚子裡這個是他的一樣。那副畫面太美,阿圓不敢多加想象。只是,她圓圓的眼睛眯了下,大久保家不知道還會不會像之前那麼安靜。她能感覺到吉宗對肚裡孩子的在意,她對孩子的獨特感情,阿圓懂得一些。從來,吉宗都是獨立的,只是,在她眼裡,多少有些孤獨。也因爲這樣,阿圓待吉宗除了主從之外,還有一份格外的關愛。
阿圓還記得自己分娩時,有幾次都很危險,她最後想到的,總是站在院子裡的吉宗,雖然窗戶關得嚴她也彷彿能看到。吉宗必定倔強又筆直的站在那裡,像是再用力就會折斷一般。阿圓想,她不能放棄不能認輸,她走了,還有誰能嘮叨吉宗,像個親人一樣陪伴她。現在,吉宗的孩子即將墜地,她又不免擔心。怕她寵孩子,不知道爲什麼,過於理性的吉宗總給她這種錯覺,每當她輕撫肚子的時候,阿圓的心就有些鈍痛。她也說不清楚,只是不希望有人藉着她這份在意和心軟傷害她。
大奧裡,於須磨若有所感,忽然醒來。他起身推開窗戶,驚訝的發現下雪了,彷彿回到最初遇見吉宗的時候,也是漫天的雪好像沒有盡頭,那種絕望好像留在他的骨子裡。當他睜開眼看到吉宗的時候,少女眼中的堅定讓他猶如破殼而出的小鳥,像回到母親懷抱一樣溫暖。怎麼,就走到了今天嗯。樹和洋平走後,新上來的御中葛對他真是敬畏有加卻也遠着,他連外面的消息都很難得到。大奧是個吃人的地方,若不是看在吉宗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面子上,他的日子說不定更難過。
孩子算着日子應該快落地了,不知道他們倆是否平安,他沒有即將爲人父的喜悅,心裡衝塞着麻木沉重的東西,沉甸甸的壓得人透不過氣。等御中葛發現於須磨起牀了,還在窗口吹雪,屋子都吹得冰涼,心驚的命人多搬了幾個火盆子,又替他裹了厚厚的棉服,塞了杯熱水,小心的掩好窗子。
“大人,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還有孩子,不是麼?”御中葛勸慰道。
於須磨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給出一個表情,他把頭扭向窗戶,想他如果在那個夜晚被凍死了,至少,還是乾淨的。現在的自己,他都有些陌生了,很多時候都覺得厭惡。連他自己都如此,更何況別人呢。
吉宗居然真的一夜好眠,到了凌晨纔開始發作的厲害。她支撐着起了身,還吃了半碗粥。攪動着不稠不淡的白粥,她看着阿圓露出了一個笑容,這一看就是阿圓熬的,因爲,她還在天守閣的時候,喝過無數次,這味道,太熟悉了。
吉宗的肚子劇烈的疼了一下,這次疼的時間長,疼感強烈,而且和上次的間隔更近了。吉宗心裡有些許害怕,對生死,對生命的無常,她穿越而來,難免敬畏,對孩子安危的顧慮。
“我若有個三長兩短”吉宗氣弱的笑了笑,不顧阿圓沉下來的臉,接着說“我和孩子如果只能活一個,就把希望留給他吧,他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若是我有什麼意外,你就秘密派人去平安京,助他們大正奉還吧。”
阿圓瞳孔緊縮,就是她也難免變了臉色,吉宗身子強健,一直以來檢查也沒什麼問題。這些問題,她們從來沒有談過,阿圓知道吉宗或許會有安排,至少,這樣緊急的夜晚,三郎佐被派在外面,誰又不知道是吉宗的另一步棋呢?可是,她居然說一有危機要把生的希望留給孩子。
阿圓捏緊了手,氣得有些發抖。
“一個喪母的幼子,還不是砧板上的一塊兒軟肉,任人揉搓。你若死,他也不好活,活着也不過是人的質子或者籌碼罷了。哼,大正奉還,你怎麼不想想各個強藩!你還是踏踏實實把孩子生下來吧,你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孩子也甭活!”
吉宗剛要開口說話,肚子又一陣疼,她咬牙忍住,額角都冒了冷汗。這些她當然知道,可是,再理性她也首先是個母親,生的希望留給腹中孩子,這是一種本能,是人類生命延續到現在的本能。至於大名和皇室,這是後世已經驗證過的事。百年後的世界這時候的人也許無法想象,閉關鎖國百年之久,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子,島國的人都刻意迴避着。可是,她知道,歷史的軌跡就想一個巨大的輪子無情的碾壓一切。皇室,是島國人的精神支柱,這也是爲什麼幕府百年,皇室孱弱卻依然存在。
吉宗疼的縮起了身子,用牙齒咬着嘴脣,阻止自己哼出聲,她要節省體力。疼痛中,她忽然想,爲什麼她從來沒有想過引領島國走向滅亡?可以避免很多後世的災難。可是,她沒有這麼做,她只是個人,不是神,沒有冷酷到可以駕馭這麼多人的生命,把人拖入死亡。迷迷糊糊的,她想起幼時的那個童話,吹着魔笛的少年引領着鼠羣步入河流。如果老鼠的滅亡還能說是物競天擇,畢竟,現實生活中,老鼠過多的時候他們自己也會這樣調配,以自殺這種方式。可是,吹魔笛的人,最後因爲市長沒有如數履約承諾的金幣,竟然把城裡的孩子也引到了山裡,封進了山洞。吉宗感覺到冷,她抓緊了領子,不知道爲什麼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闖進腦子。
“你要撐住,這纔剛開始!”阿圓拍撫着吉宗的後背,希望能多少緩解些疼痛。
吉宗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她的腦海裡像放幻燈片似的閃過無數畫面,有前世的有今生的,一張張臉,一幅幅畫面,像快進一樣閃爍。
“嘭!”的一下,門被人推開了。阿圓想都沒想,拔出了別在腰間的肋差,指向門口。等看清了來人時,她鬆了口氣,卻又提起了心。
“你怎麼回來了!”她看着面色不善的三郎佐,手裡的刀子並沒有送回。
三郎佐神色複雜的看了看疼的直冒汗的吉宗,又看了看阿圓筆直冰冷的刀刃。心裡有些酸澀,吉宗支走他,他知道,可是在這麼重大的時刻,被吉宗留在身邊的是阿圓卻不是自己,他難免吃味。現在,看到阿圓因爲自己的貿然闖入而展現的堅決態度,他又覺得內疚。原來,這中奧並不是能安枕之處,貴爲將軍,卻還是命懸一線要提防的人和事務太多。
壓下強烈的自責,三郎佐抿了乾裂的脣,沙啞道。
“薩摩藩起兵了!”
阿圓覺得頭皮發麻,怎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哈,也是她傻了,又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合適?
“還有誰參與了!”吉宗撐起了身子,忍過強烈的陣痛,面無血色的問。三郎佐有些內疚的低頭,只是,這麼大的事兒,即便不說,又能瞞到何時。
“目前只知道尾張和水戶都參與其中,其他人還沒摸準。”
“呵!”吉宗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腰桿,這兵力可不弱,幾乎佔了島國精兵的一半。“德川光圀可參與其中,還是隻有綱條一人之力!”
這個問題就玄妙了,因爲德川光圀雖然傳位給了綱條,可她把自己的女兒派去了高鬆,那可是監視攔截薩摩藩的一個關卡。
三郎佐眼睛一亮,他怎麼漏了這點,果然是關心則亂,他左手握拳擊打右掌“我這就派人去查!”
吉宗抓着阿圓的手,疼的後者皺了眉,阿圓看着吉宗微微顫抖的身子,知道她又開始疼了,卻咬牙忍住。阿圓把另一隻手覆上吉宗因爲用力抓握而泛白的指關節,身子靠上去,支撐住她。
“三郎佐,你親自去大奧,找龍造寺,問他可願相幫。如果他肯,馬上帶他過來,如果他不肯”吉宗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狠戾,黯了下來“如果他不肯,誘殺之!”
現在,一點兒不安定的因素,她都不能放過,自然,一點兒能借用的力量,她也不會放過。
三郎佐聽了,心裡點頭,又暗暗盤算得帶多少人馬才能萬無一失的制服龍造寺忍。
“阿圓,你陪着我,去表奧!宣老中議事!”最後的幾個字,吉宗幾乎是咬着牙說完的,豆大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的摔在榻榻米上。
阿圓抿了脣,隨即笑道“是!”她也不耽擱,用力扶起了吉宗,因爲她知道,之後只會越來越疼,要是挪動,只能趁現在。
三郎佐想搭手,可他的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緊緊攥拳。龍造寺那邊,只能他親自去,也只有他們的功夫在伯仲間。他看了一眼吉宗,下了很大的決心,扭頭走了。
“三郎佐!”吉宗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決絕,喊住了他。
三郎佐回頭,用眼神詢問。
“注意安全,最好能爭取到他。”
三郎佐覺得心裡一股暖流涌入,他點點頭,暗啞道“你也要努力生孩子!”
“嘶!”吉宗聽了他的話,笑出了聲,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抽疼聲,阿圓白了他們倆一眼,揮蒼蠅似的擺擺手,不耐煩道
“去去去,不就生個孩子麼,瓜熟蒂落的事兒,你們搞的這麼生離死別的。呸呸呸,大吉大利,你快去吧,全須全尾的去,這邊兒有我,她要不用力生,我就抽她!”
“哈!”吉宗攥着阿圓胳膊的手猛然收緊,她可不承認是報復,是太疼了。
三郎佐也不留戀,飛身而去,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