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方的脣從於須磨的脣上離開,帶走了一些溫度,兩個人眼神還沒來得急碰撞,就被院子裡的嘭嗵聲打斷了瀰漫在屋子裡的粉色氣息和尷尬氣氛。
“大人,還請您原諒我!”年輕女子的聲音急切的響起,砰砰的磕頭聲響起。屋裡的兩人都掩飾般的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院子裡。
“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原諒我這個卑賤的人吧。”
“哎呦,這都追到家裡來啦?與兵衛,你可從來不把公事帶回家來。”阿生公鴨嗓子又響了起來,不過倒沒聽出什麼怨憤不滿,反而帶着幾絲興奮。賴方他們倆一聽,就知道院子裡的主人公就是院子裡的那名武士,也就是阿生的妻子。
賴方想了想,起身大大方方的拉開了門,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阿生有挑事兒的閒情就得有奉獻出自己私生活的思想準備。於須磨有些缺氧,腦子嗡嗡的響,他剛剛痛哭過了,估計全院子的人都聽到了,他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以後還怎麼和院子裡的人來往啊,他們肯定會說,哎,那就是那個愛哭的男人。他捂住臉,觸手的溫度滾燙滾燙的。
院子裡,兩名女子一跪一立的對持着。站着的女人二十j□j歲,一身黑色衣裳,漿洗的筆挺有幸,後背上有個缺口銅錢的圖案,頭髮梳了利索的髻和時下江戶流行的鬆散風格很不相同,透着別樣的利落。個子不高,長相普通,有種沉澱許久纔有的厚重,看上去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應該就是阿生的武士妻子,與兵衛了。
院子裡只要回來的人,都站了出來。有馬有些掩飾的衝賴方鞠躬,但眼神去沒有和她接觸,阿圓意味深長的衝着賴方笑了笑,豎了拇指。不虧是她家小姐,該出手時絕不手軟啊。賴方只是點點頭,就把注意力轉回了院子裡。
跪着的女人要年輕些,穿得花裡胡哨的,但是衣服質地還不錯,她額前已經通紅一片,與兵衛把手搭在腰間的太刀上,抿緊了脣,一聲不吱,眼神裡透出的嚴肅和堅決,讓平凡的她顯得氣場強大。有馬看了與兵衛身上的衣服和所配太刀,愣了一下。
意識到院子裡衆人的目光,特別是來自自己丈夫的注視,與兵衛斂了心神,深吸了一口氣。她習慣性的掃過衆人的時候,目光在賴方和有馬她們那裡停留了一下,眼睛裡帶着習慣性的審視。賴方心想,這個人倒是個對周圍環境靈敏的。
與兵衛估計她們是新來的租客,更不想在這裡解決問題,依着她的處事原則,根本不會發生讓人追到家裡來談公務。阿曼也是急了,因爲自己的決定。看看地上跪着的阿曼,與兵衛覺得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人爲什麼能變得這麼可怕,昨天明明還是很親近的人,今天她就會做出你始料未及的創舉。她壓抑再三,終於儘量平穩的開口道“阿曼,你走吧,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的做事方式你也知道。我既然讓你走,就是不再追究,也不會阻饒你再去做其他事情,只是咱們今後路歸路橋歸橋,你不要再說是我的‘岡引’,若是讓我知道你打着‘岡引’的旗號再去招搖撞騙,定不輕饒。”
阿曼跪伏在地,眼裡的狠戾一閃而過,只是她低着頭,誰都沒有看到。她現在還在乎做什麼營生麼?不過是貪戀以她一個“町人”的身份,能做“岡引”背後隱藏的無限可能。與兵衛是沒說她不可以再做其他人的“岡引”,但以與兵衛在町奉行所裡的聲望,被她掃地出門的人又有哪個人肯用。與兵衛在町奉行所裡也是老資歷了,升的不快,但是做的很長久,這町奉行所裡的人,有幾個沒有受過她的教導和恩惠,誰會爲了自己去得罪她。
與兵衛這個人也太過於一板一眼了,這是地痞出身的阿曼一直瞧不上的。但是,也就是這份認真,替自己撐起了一把保護傘。這麼多年了,她從一個人前懼怕人後被人唾棄的地痞,被與兵衛帶着一步步的成長起來,“岡引”這個差事帶給她的成就感和實惠已經無法捨棄。她瞭解與兵衛,就像知道她令行禁止的同時,也是個念舊的人,所以,她要賭一次,特別是在她所在意的男子面前。阿曼偷偷擡眼,看了眼堂堂立在與兵衛右側的阿生,心裡充滿不屑。這麼粗鄙輕佻的男子,也值得與兵衛捧在掌心愛若珍寶,其實她們好多人都撞見過阿生與其他女子行爲曖昧的遊街,只是不忍心傷害她,都不告訴她罷了。
阿曼把姿態放到最低,可憐兮兮的說“大人在我還年幼無知的時候就常常教育小的,小的這麼多年來也洗心革面,做事盡心盡力。可是,大人您忽然說不讓小的再做‘岡引’,小的惶恐,不知道不做‘岡引’還能做什麼。”
“你剛得了那五十金,想做什麼不行。”與兵衛譏諷道,對阿曼也心寒到底了。她不是來認錯的,她只是捨不得“岡引”這個差事。她是常常被人說太過呆板不知變通,並非她不明白,而是她太明白這世事有多艱難了。
院子裡衆人一驚,甚至連阿曼都吃了一驚,五十金,可不是個小數目,是很多人一輩子都不能企及的。“五十金?!與兵衛,你趕緊給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兒?”阿生上前一步,扯住了她的袖子。後者眼中少見的嚴厲喝止了他,讓阿生一愣,原來,與兵衛也是個有脾氣有血性的人?
阿曼驚恐的擡頭,難以置信的看着與兵衛,她是怎麼知道的?自己做的明明很隱蔽,她本來以爲,是自己偷偷收町家好處費的事情,被與兵衛知道了,因爲這個而懲戒她。
與兵衛一看阿曼的表情,就知道她沒想到會被識破。“左官家兵衛的兒子阿晚不就是你的相好?我在町奉行所做了二十年,這點兒消息和人情,只要我有心想知道,沒有人會拒絕的。”
阿曼驚得身子冰涼一片,再一次見識到了與兵衛人脈的強大,只是悔之晚矣。既然被她知道了,自己肯定是不會得到所謂的原諒了,以後能不能在江戶混下去都兩說。她狠狠的攥拳,這個阿晚,幹嘛要急着去領賞金,不是都商量好了麼?等風頭落落,他們一起去。該死!而且,她也沒想到,獎金居然有五十金之多!她現在心裡像有把火在燒,只想趕緊離開這裡,去找阿晚落實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多!
“呵呵,你可是在心裡疑惑,甚至責怪阿晚?其實何必呢?五十金,足夠許多人出賣枕邊人和親人了。”與兵衛冰涼的聲音猶如巨石,壓在了阿曼的胸口。
“阿曼,你之前揹着我,從町家收好處,我權當不知道,大家都是爲了生存。可是,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你也知道《禁止虐待動物令》有多殘酷。居然還和阿晚設局害人,挑唆阿晚的愛慕者阿兵去殺狗表衷心,再讓阿晚告發,換取告發獎勵。”
與兵衛沉痛的說“你可知道,就是剛剛,阿兵在淺草被綁在柱子上釘死啦!她才只有十五歲,和阿生一般的年紀。她總夢想着出徒後能開間自己的木匠鋪子,我們無數次巡視,她每次不都給我們鞠躬行禮,多好的孩子,她又做錯了什麼?”
阿曼直愣愣的聽着“什麼?死了?”她驚恐的擡頭,難以置信的看着與兵衛,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盡,蒼白着嘴脣,抖動着,好半天,才磕磕絆絆的說“怎,怎麼,怎麼可能?不過一隻小狗罷了,怎麼,怎麼能把人殺死?我以爲,頂多,頂多是‘所拂’。”她喃喃的說着,跪行到與兵衛膝下,扯着她的裙褲,淒厲的哭喊道“大人,真的,真的,我沒想到會是死刑,怎麼會是死刑呢?不過是一隻小狗罷了。”她反覆的叨唸着,眼神裡有一絲瘋狂,天啊,一條人命啊,居然就因爲殺了一條無主的流浪狗。
“頂多就是‘所拂’麼,你還真是體貼。”與兵衛難得尖利道“阿兵的家在遙遠的北海道,她身無分文被放逐出江戶城,就能活着到家麼?”與兵衛痛心疾首“阿曼,我可能在你們眼裡就是個刻板的傻子,有錢不拿,有好差事不做,可是,我今天告訴你,也算給你上最後一堂課。作爲一個人,不管世道有多難,也不能拿別人的命去換自己的!而且,五十金,早已經不是謀個生計的問題了!”她的話鏗鏘有力的扔在阿曼面前,看着她呆愣着,踩下了最後一腳“我如果是你,絕不會對人性這麼樂觀。”
在與兵衛的“指點”下,阿曼驚醒過來,天啊,金子,她的金子,她的五十兩金子!她顧不上其他,跌跌撞撞的奔出了院門。與兵衛見她最後,也仍然沒有悔悟,合上了酸澀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