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錯就錯
何殿英認爲自己務必去見餘至瑤一面了——不是要去撩撥挑釁,也不是要去傾訴衷腸,是真有必須面談的事情要講。餘至瑤不接他的電話,他也不敢把話隨便告訴外人。
於是他就開始尋找機會。
這天清晨,餘至瑤閒來無事,坐在餐廳裡一頁一頁的翻看黃曆,手邊擺着一碗米粥,已經晾得沒了熱氣。
啞巴走到他的身後,擡手爲他理了理西裝後領。而他頭也不擡,自言自語的輕聲說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啞巴以爲他是從來不過生日的,所以這時便也彎腰看了黃曆。看過之後,他卻是搖頭說道:“哇!”
餘至瑤回過頭去,滿臉困惑:“不是?”
啞巴伸手又翻兩頁黃曆,嘴裡哇啦哇啦叫了一通。餘至瑤聽了之後,幾乎大驚失色:“不是十月初一嗎?”
啞巴幾乎哭笑不得了,手指摁住十月初三的那一頁,他比比劃劃的長篇大論。而餘至瑤聽到最後,還是難以置信:“我一直記得是十月初一……”
啞巴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餘至瑤的生日,全家上下只有奶孃記得清楚。而他作爲奶哥哥,自然也不糊塗。
餘至瑤盯着黃曆愣了半天,末了自己笑了:“唉,啞巴,我記錯了這麼多年。”
然後他合上黃曆,端過米粥:“算了,將錯就錯吧!”
米粥吃進嘴裡,溫吞吞的沒滋沒味。其實到底生在哪天,本也不算問題。何殿英按照十月初一的日子給他過了那麼多年生日,那他就還是生在十月初一吧!
餘至瑤中午讓廚房給自己做了一碗長壽麪,也不驚動旁人,自己悄悄吃了。
下午時分,他起了閒心,忽然想要出去消遣一番。找出今日的報紙翻開,他專挑戲院廣告來看。天和舞臺是自家的買賣,雖然環境富麗,然而最近沒什麼好角兒,不值一去;換了一張報紙再看,他發現金桂大戲院今晚上演新戲,或許可以過去湊個熱鬧。
傍晚時分,他在保鏢們的簇擁下上了汽車,直奔金桂大戲院。抵達之後上了二樓包廂,他獨自一人進去坐下。身後門簾放下來,保鏢們靜靜的守在外面。
包廂裡面收拾的很乾淨,前方一溜精緻長桌,桌上整整齊齊的擺着乾果蜜餞、水果香茶。餘至瑤慢條斯理的點燃了一根雪茄,然後戴上眼鏡向後仰靠過去,懶洋洋的望向前方舞臺。或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他的興趣愛好也有了變化。先前杜芳卿唱得那麼紅,可他聽在耳中,只像雞叫;如今臺上一名小旦尖着喉嚨嘯叫不已,扮相明顯不如當年的杜芳卿,然而他心平氣和的慢慢吸着雪茄,竟也聽出了幾絲婉轉悠揚。
聽着聽着,他噴雲吐霧的笑了一下——還是有點像雞叫。
擡手扶了扶眼鏡,他放下手中雪茄,向前欠身拿起一隻白梨。果盤旁邊預備了小水果刀,大概是剛剛洗過,刀刃上還帶着水珠。他低頭抽出手帕擦淨刀子,然後開始慢慢的給梨削皮。
正當此時,後方依稀有了響動。簾子驟然被掀起來,有人走入包廂,帶着淡淡的風。
餘至瑤認得那腳步聲。緩緩的擡頭望向前方,他竟是不捨得就此回頭去看。相遇永遠美在最初一刻,況且他和何殿英又總是不歡而散。
腳步停在身後,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眼角餘光瞥過去,手很乾淨,幾乎慘白。
他垂下眼簾,繼續去削手中的白梨。
何殿英居高臨下的俯視着餘至瑤。餘至瑤微微低着頭,大概是新近剪的頭髮,後頸向上剃出一片短短髮根;擡手摸上去,正是暖烘烘的扎手。忽然忍無可忍的彎下了腰,他在餘至瑤的耳邊低聲說道:“二爺,今天是你的生日,回去想着吃碗壽麪。”
餘至瑤一言不發,只是舉起一隻削好的白梨,頭也不回的向後遞去。
何殿英接過了梨,直起腰來慢慢的吃。餘至瑤靜靜傾聽着他那輕不可聞的咀嚼聲音——臺上的唱唸做打,臺下的喝彩鼓掌,一瞬間全部變成了默片。整個世界都寂靜了,只有他的小薄荷在吃梨。
一顆心柔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閉上眼睛,幾近陶醉的享受此時此刻。冰涼手掌撫上他的面頰,指尖向下描繪出了他的鼻樑嘴脣下巴。最後何殿英輕輕捂住他的喉結,彷彿捂住一隻熟睡的小鳥,偶爾一動,動在手心裡面。
隨手扔下梨核,何殿英再次俯下身去,姿態親熱的雙手摟住了對方的脖子。餘至瑤端坐在椅子上,只覺何殿英的氣息越來越近。嘴脣湊到自己耳邊,他想對方一定要問“想沒想我”。
然而何殿英開了口,呼吸中帶着白梨的清甜:“我想你了。”
餘至瑤不回答,也不看他。
何殿英抽出了餘至瑤的領帶,慢慢擦淨手指上的梨汁:“快點把你那個宋逸臣打發了吧。軍部已經有了證據,英國人也保不住他。逮捕隨時可能開始,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明年。你馬上和他劃清界限,否則必受牽連。”
餘至瑤猶豫了一下,隨即微微一點頭。
何殿英已經把話說完,照理就該儘快離去。可是手臂在餘至瑤的脖子上越環越緊,他的身體不受指揮,分分秒秒的拖延着不肯走。前方便是繚亂舞臺,下方便是攢動人頭,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這樣緊摟着對方。
命運道路走出了錯,他們本來應該並肩同行,如今卻是不得不分道揚鑣——這樣美麗的花花世界,這樣的殘酷的人生法則。
忽然把餘至瑤強行拖下椅子,他“咕咚”一聲跪到了桌子旁邊。一切都是心有靈犀一觸即發,他向前一撲,正是落入了餘至瑤的懷抱之中。
餘至瑤擁抱的太用力了,手臂身體都在發抖。何殿英掙扎着仰起頭來,一口咬上了他的嘴脣,狠狠的咬,咬到出血。餘至瑤緊皺眉頭默默忍受——小薄荷總是讓他疼,然而這種疼,也是久違的了。
此地和外界只隔了一層門簾,所以他們宛如一簇火苗,靜默顫抖着烈烈燃燒。連氣息都是被壓抑着的,他們吻在一起抱在一起,幾乎窒息,可是還不願分開。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有人喚道:“老闆。”
何殿英戀戀不捨的鬆開了餘至瑤。把下巴抵上對方的肩膀,他閉着眼睛輕聲說道:“二爺,保重。”
然後他站起身來,彎腰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轉身邁步向外走去。
餘至瑤也失魂落魄的爬了起來。門外保鏢忽然蜂擁擠入:“二爺,您怎麼樣?”
餘至瑤揮了揮手,示意保鏢退下。這羣青年全是廢物,大概在外面是被人用槍逼住了;可是帶條狗還能汪汪幾聲,他們都不如狗。
餘至瑤坐上椅子,繼續看戲。臺上唱的越發熱鬧了,臺下的叫好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相形之下,包廂成了一條半封閉的小船,在人海聲浪中飄飄蕩蕩。餘至瑤恍恍惚惚的望着舞臺,心中不覺歡喜,只有美夢醒來的悵然。
一場大戲結束,餘至瑤起身離開戲院,直奔宋宅。
餘至瑤讓宋逸臣暫時避避風頭——也不必離開天津衛,因爲租界外面更危險。
宋逸臣最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爲,故而此時不敢犯倔,只是緊張:“二爺,您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準確嗎?”
餘至瑤自然不肯細說,只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給你找個地方住下,這一陣子不要露面。等到風聲過了,你再出來。”
宋逸臣不大好意思了:“二爺,我這……真是對不住您。”
餘至瑤連連搖頭:“逸臣,你我之間,就不要再說那些外道話了。鳳兒陪你太太留在這裡,不必活動,否則反倒引人注目。你自己悄悄的搬走,權當失蹤也就是了。”
宋逸臣心知情勢危險,於是一口答應。連夜收拾了幾件衣裳,他又對女兒太太囑咐了幾句,然後便上了餘至瑤的汽車,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