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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部裡,宋振國和指導員第一次爭執起來。指導員火冒三丈地喊道:“把魯文學找回來之後,我們一定要開批判會!本來嘛,寫個情書,是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現在可倒好,去叛國出逃,這就變成了敵我矛盾的問題了!要不是因爲他是知青,非判刑不可!一定要嚴肅處理!”宋振國心平氣和地對指導員說:“我看不能開批判會。當初,就不應該在會上,公開念人家的情書。他二十多歲了,考慮個人問題,也不是什麼大錯。現在他被逼走了,已經是我們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了。我們不能一錯再錯,再傷他的自尊心了。”“不行,這是原則問題。他叛國出逃,我們要是不嚴肅處理,將來大家都向他學習,那還了得!我們是保家衛國的前沿陣地,我們連隊是屯墾戍邊、建設邊疆的先進連隊。這男女都亂搞起來,出了事,誰負責?對種這事,絕不能置之不理,聽之任之,要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知青當中,考慮個人問題的現象,只要正確引導,就不會出問題。”“青年中年齡大的才二十出頭,年齡小的還不到二十歲,都着的是什麼急!等到了可以考慮個人問題的年齡了,至少,也要先向連裡打報告啊。我們當年都得向連裡打報告。”“我們畢竟不是正規部隊,要求也不能過高。指導員,魯文學回來後,我們能不能既往不咎?如果魯文學出了意外,我們是有責任的。”“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思想政治工作也不是萬能的,我們這次要是姑息遷就他,連隊就沒法管理了,那還要我們這級組織幹什麼?”

在宋振國的記憶當中,指導員從來沒有這樣震怒地和宋振國發過火,聲調比平時提高了八度。宋振國的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連長几次想插話,又不知該怎樣勸,急得直搓手。一會看看指導員,一會看看宋振國,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倆個人剛要張口,又同時閉上了。連長見狀,連忙搶過話頭,“我看,等魯文學回來再說,誰都有一時想不開的時候。小青年也許是想家,想偷偷回家看看,興許是走迷路了。”宋振國和指導員明白,連長是在找藉口,爲魯文學開脫,這也許是個理由。看來,繼續爭辯下去也不會什麼結果,只能等魯文學回來再說了。

何寶和賀永順陪着魯文學來到招待所住下。何寶勸說着魯文學,“光棍不吃眼前虧。回去向指導員認個錯,不就沒事了嘛。”賀永順也來勸他,“想考慮個人問題,年齡大了,無可厚非。以後,要看準人。你也太冒失了,留個書面的字據,讓人家給‘出賣’了,讓連裡抓住了把柄。記住,小心駛得萬年船!”魯文學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他的幻覺“那個蘇聯姑娘,圍着一條紅色的紗巾,騎在一匹高高的大紅馬上,紗巾飄起來像一條紅飄帶。她用大大的眼睛注視着我……她有着長長的睫毛,金色的頭髮,高高的鼻樑,粉白的臉龐,櫻桃般的嘴脣,身材修長,俊美得像天上的仙女。我和她快樂地唱着歌,每天放牧着牛羊,喝着自己親手擠的牛奶,吃着親手烤制的麪包,上面塗滿了奶油和果醬……”何寶和賀永順也不知不覺地被他充滿憧憬的話語,帶到了那個夢境之中。賀永順感慨地說:“我要是有這樣一位姑娘相伴,我爲她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可惜呀,這只是一個美麗的夢,畫餅不能充飢啊。”“太晚了,不說了,睡覺吧。也許我們都能做個好夢,夢裡和漂亮的姑娘約會,指導員就管不着了。”何寶已經打起了哈欠。

第二天早上,何寶正做着好夢,夢見一個仙女和他騰雲駕霧地在天上飄着……“何寶,何寶,你快醒醒吧,魯文學不見了。”何寶被賀永順推醒了,翻了一個身,他埋怨賀永順:“小順,你幹嗎呢?我正做好夢呢,考慮個人問題不行,做夢找個仙女說說話也不行啊?好不容易離開連隊了,不用出早操了,咱們多睡一會兒吧。”“魯文學走了,你趕快起牀,我們出去找找吧。”“他可能去茅房了,你別大驚小怪的。”“我剛纔去過茅房了,他不在那裡。”“那他可能去洗臉刷牙去了。”“我從起牀到現在有半個多小時了,就沒看到他,我把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看到他的身影。昨天,我就看他神情恍惚,有些不對勁。今天,我早早就起牀了,發現魯文學已經是人去牀空。一摸被窩冰涼,看來已經出走多時了。我們快去找找吧。”聽到這話,何寶頓時清醒了,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一個鯉魚打挺,快速地起了牀,穿上棉褲、棉鞋,拿起棉衣,一邊穿衣,一邊跑着說:“快走,我們的任務是接他回去,我們必須馬上找到他。”何寶和賀永順頂風冒雪地出去尋找魯文學。他們大聲呼喚着:“魯文學,魯文學,你在哪裡?••••••”任憑他們喊的嗓子都啞了,也沒有見到魯文學的身影。

漫天飛舞的大雪,是前一天晚上開始下的,狂風捲着暴雪不停地下了一夜。鋪天蓋地的積雪,已有半尺多厚了,有的路面上,被風吹過堆砌的雪堆,達到近一米多高。何寶和賀永順頂風冒雪地尋找着,濃密的雪片在空中橫飛,他們彷彿永遠也不想落下下來。可是,地上的雪卻越來越厚。狂風橫掃積雪,沿着道路,山坡,像潮水一樣滾滾涌來。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幾米之外就看不清人了,這就是北大荒駭人聽聞的“大煙炮”天氣。在北大荒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在這樣惡劣的天氣出門,是很危險的。腳下的積雪,迎面的狂風,使他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氣力。再加上看不清路,不斷地被溝坎絆倒,體力很快就被消耗了,他們只能撤了回來,向連裡打電話彙報了情況。

指導員、連長和宋振國都慌了神,立即組織連裡所有的同志,把能放下的工作全放下,全力以赴地出去找人。四人一組,分頭尋找。

三天後,經過出動人員拉網式的搜索,終於在離中蘇邊境不遠的地方,發現了魯文學凍硬的屍體。指導員緩緩地走到魯文學的遺體前,默默的注視了很久……心情無比沉痛的囑咐大家“誰也不準對外說他是投修的,這樣會讓他永遠背上歷史的包袱,也會給我們連隊和知青羣體形象,造成極壞的影響。他的親屬來連隊時,誰都不許說,他是因爲寫情書的事,想不開出走的。統一說是外出時,迷路走失的,這是紀律。”

幾天後,全連同志陪着魯文學的父母,把魯文學安葬了。聽着魯文學的父母那肝腸寸斷的哭喊聲,看着他們悲痛欲絕的表情,身處此場景,不少人都落下了同情的淚水。大家懷着惋惜的心情,向他作最後一次告別。大家都覺得,他是連裡第一個爲愛而獻身的青年,只是有點不值。

左鳳環低着頭,走在送葬的隊伍後面,她深深的感到了自責,也覺察到了,大家對她無聲的譴責和有意的冷落。她感到自己現在是聲名狼藉,四面楚歌。

自從魯文學事件之後,連隊裡一時是‘談情書色變’。考慮個人問題的現象,在一段時間內,表面上,似乎是銷聲匿跡了。

後來人把“我愛你”三個字,當成脫口而出口號,隨意廉價地頻頻拋出,把脣部無數次的毫無感覺地印在別人的臉上,是那樣的從容不迫,不以爲然。而那個年代的人,卻把這三個字,看得聖潔的無價可取,禰足珍貴。有些人,‘吝嗇’的終身難以啓齒那三個字,透紅的嘴脣,無期賦閒在家。大家緊閉着初開的情竇,將隱秘的情愛之火,熄滅在革命的祭壇之前,禁慾主義的幽靈,肆無忌憚地在青年中游蕩。一種風靡的觀念是,優先考慮個人問題與革命的大目標是格格不入的,沉湎於個人的卿卿我我,唯知青所不齒,意味着你是革命潮流中的逆流和另類。輕者受到聲討,重者受到筆伐。

左鳳環沒有想到,她的這個舉動,造成了一個終身無法挽回的悲劇。她感到自己是一個把魯文學推向死亡深淵的劊子手,她的罪惡不可饒恕。她每天都沉浸在深深的自責和懊悔當中。

高和平注意到了左鳳環的低落情緒,幾次想找她聊一聊,左鳳環卻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把自己封閉起來。高和平找到宋振國,提醒他注意左鳳環的變化,不要再發生什麼意外了。宋振國高度重視,囑咐班排長們,希望大家不要疏遠左鳳環。高和平也經常接近左鳳環,對左鳳環思想上進行疏導,注意她的情緒變化。生活上多關心她,生病時圍在她身邊。有了高和平善解人意的安慰,左鳳環那顆孤獨、苦澀、冰冷的心被漸漸的融化了,笑容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臉上。她把高和平當成能夠敞開心扉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