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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的大街上,何寶推着一個賣豆芽的車子,兜售着他的豆芽。“豆芽白,豆芽長,吃了豆芽壽命長,敗火解毒清胃腸,吃了心裡亮堂堂。”何寶別出心裁的叫賣聲,引來了很多人駐足,何寶一邊熱情的招呼着顧客,一邊和顧客攀談起來,“大娘,您家裡有返城的孩子沒工作嗎?”“這年頭,誰家沒有哇。”“我們返城沒工作,自己找點事兒做,您老多來給我捧場。謝謝您!歡迎您下次買我的豆芽,保證給您夠稱。” “這孩子真不錯,能自謀生路。不像我們家的那幾個孩子,沒有工作,都在家待着還不說,還逼着我們給找他們工作,埋怨我們沒能耐。我和他爸累死累活的養活他們,每天還得忍受着他們衝我們發脾氣。小夥子,就衝着你的自立精神,我天天來買你買的豆芽。也把你的事情,和我們家的那幾個孩子說說,讓他們向你學習。”“那太謝謝您了!”那位大娘是個熱心腸,她號召過路的人,“買豆芽吧,返城青年賣的。他們有困難,咱們得幫一把。”豆芽賣得很快,眼看就要銷售一空了。

這時,城管隊員來了,何寶想躲起來,顯然是來不及了。何寶只好硬着頭皮走向前去,一邊點頭哈腰地和城管員打着招呼,一邊遞給城管員一根菸,滿臉堆滿菊花笑說:“同志,我今天是第一天來。明天,我保證不來了,絕不給你們革命幹部上眼藥。” 城管員一臉嚴肅地說:“下次要是讓我看見你,肯定要罰你,大街上能隨便賣東西嗎?”何寶推着車子,來到了另一處地方,得意的叨咕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爺也不找那歪脖樹。”準備把剩下的一點豆芽賣掉。他正賣得起勁,城管員又來了,何寶推起車,撒腿就跑。

到了家門口,他看見牛志強和賀永順,滿臉愁容地坐在他們家的門口。何寶關心的問道:“怎麼了?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賀永順嘆氣道:“我們都快成曬蔫的鹹魚了。”何寶興高采烈地說:“別老是愁眉苦臉的。我告訴你們,我今天賣豆芽賺得錢,比過去在連隊一個月的咪唻嗖(36.50元)都多,走,上飯店,我請客。”

飯店裡,牛志強和賀永順發着牢騷,“你說,返城青年這麼多,什麼時候能分配到咱們啊?做買賣沒本錢不說,也不能讓城管每天像攆賊一樣攆啊。有門路的,送點禮就分配了,我叔和我嬸就是工人,送禮也找不到門路啊。我現在每天端叔叔家的飯碗,一個這麼大的人,還要靠別人養活,真他媽不是滋味。還不如在連隊時有意思呢。”牛志強邊說邊嘆了口氣。“可不是嗎?過去咱們是蓋樓的,現在連個住得地方都沒有。我們家一共就八平米的小屋,弟弟剛結婚,住在吊鋪上,我們家返城好幾個,都擠在晚上臨時搭的木板上。到了晚上,你就別想出去上廁所,回來鐵定沒地方了。旁邊的弟弟一翻身,就把你的地方擠沒了。沒辦法,我只好找一根挑水用的扁擔,搭在門鉤上,睡在扁擔上。有一天,我們對門的鄰居,早晨起來,到我們家借火柴點爐子,一拉門,扁擔鉤沒鉤住,我就掉在地上了。我們家有四個待業青年,愁得老爸老媽頭髮都白了一半了。”賀永順說完,喝了一口酒。“我呢,和你們還不一樣,還得養活媳婦和孩子。玉梅她們京劇團,現在也開不出工資來。我看,賣豆芽也不錯,沒準還能成一個‘暴發戶’呢。”何寶倒是挺樂觀。“要不然,咱們倆也跟着他,學着賣點什麼?”牛志強問賀永順。賀永順一瞥嘴,“得了吧,那次,我和你上街買蘋果,你問人家‘多少錢一斤?’人家告訴你,‘一塊錢三斤。’你問旁邊的攤兒‘你的蘋果賣多少錢一斤?’他說‘三毛錢一斤。’你就對人家說,‘你怎麼賣得這麼貴啊?人家旁邊一塊錢三斤!’我說何寶,你聽聽,就牛志強這樣的智商,還能做買賣?這帳算的太有水平了,他做買賣,那還不賠個地淨場光嗎?”何寶聽了,哈哈大笑說:“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咱們連隊的老許頭來了。你要是問他,‘你一頓吃六兩饅頭夠不夠?’他就會回答到你,‘不夠,不夠。’你要是問他,‘那你一頓吃三個二兩的呢?’他一準說,‘吃不了,吃不了。’有一次,他的家屬給他拿了十六尺布票,讓他上團部去扯十六尺布回來,兩個人準備做兩件大褂子套棉襖。他走一道,背一道。‘二八一十六,二八一十六。’結果呢,他光顧着背算術了,摔了一個大跟頭。起來以後,就變成了‘二八一十四,二八一十四’了。回家以後,他家屬一量布,不夠做兩件褂子的。讓重複一下教他的乘法,他理直氣壯地說,‘二八一十四。’叫他家屬把他罵了一個狗血淋頭。”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桌上的炒豆芽、嗆芹菜、麻辣豆腐、炒蒜苗、一斤白酒、四杯啤酒,很快被風捲殘雲般席捲一空。何寶又喊道,“服務員再來一盤排骨,一盤豬肉燉粉條,一盤小雞燉蘑菇,一盤江蝦。”何寶正點菜,賀永順用手捅了捅他,“錢夠嗎?”這句話被服務員聽到了,他看了看清一色黃棉襖的四個人,撇了一下嘴,邊走邊鄙視地說,“這幫‘二老屯’。”

何寶擺出一副領導幹部的派頭說:“同志們,困難,困難,困住了就難。出路,出路,走出去纔有路。這三百六十五行啊,行行都有竅門。你就說我每天賣豆芽吧,你得一邊賣一邊澆水。豆芽長得又快,又水靈,又壓秤。”“你這麼有學問,應該去考大學呀。過去,上大學是由連隊推薦,輪不上咱們。現在,機會可是來了。”賀永順遺憾地嘆了氣。“你說得輕巧。咱們69屆文化底子太低,小學剛畢業就停課了,中學吧,不上文化課,成天是批判會、頌揚會、講用會。現在要去補課,這需要錢,咱沒那個閒錢補笊籬。再說了,二十大幾了,腦子也不靈光,等咱補好了,早超齡了。難啊!都說是條條道路通羅馬,對於我們吶,只能是‘自古華山一條路了’。”何寶一會搖頭,一會點頭說。“我看,我們也有華山一條路,就是去找振國商量商量,振國是我們的主心骨。”牛志強建議道。“對了,振國還在兵團總部當工程連連長呢,咱們找他指個方向,反正兵團總部也在哈爾濱郊區,還能有住的地方,火燒眉毛顧眼前吧。” 喝得東倒西歪的幾個人,決定找宋振國出個主意。

第二天,他們一起去找宋振國,工地上的宋振國,正忙得不可開交。他頭戴安全帽,指揮着工程運轉。牛志強他們幾個人,等了一會,看見宋振國,稍微空隙了下來,走向前去,把來意說完,幾雙期待的眼神,齊刷刷的看着宋振國。宋振國看着這幾個昔日的兵團荒友,那充滿信任的目光,想到他們衣食無着的近況,心裡非常酸楚,眼睛有些溼潤。

宋振國想了想說:“這麼辦吧,你們幾個,暫時先按臨時工在我這裡幹着,一天一塊七毛五。住的地方有是有,可就是簡陋點。你們放心,有我宋振國吃的,就有你們吃的。記住,什麼時候,都別被困難嚇倒,勝人者力,自勝者強。有什麼困難,再來找我,我先走了。”

牛志強舒了一口氣說:“行啊,有工資和住的地方就行。” “就這麼點錢吶?我要是賣好啦,一個月的工資數,我三天就能掙回來。”何寶搖了搖頭說。賀永順想了想說:“我可不想讓城管天天追着跑,跟他們說好話,陪笑臉。”“再說了,那也不是個正當的職業啊。”牛志強接了一句。“做人的尊嚴和生活的壓力,哪個更重要?面子能當錢花嗎?掙錢就是正當職業。現在進了城,我更感悟到了,錢,不是萬能的,可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裡,每天,只要一睜開眼睛,就需要錢。你們一張嘴,我是三張嘴。城管的人好辦,你進我退,你退我賣。”何寶吐了一口菸圈,一副老於世故的樣子。“你什麼時候開始抽菸了?回城才幾天吶,你就變成了玩世不恭的樣子。”牛志強看不慣何寶的樣子,頂了他一句。“你以爲我願意這樣啊?我也羨慕別人拎着飯盒,坐着通勤車,走進國營工廠的大門,穿上統一的工作服,那多帶勁!可惜,那沒咱們的份兒。”何寶長嘆了一聲。“也是。”賀永順也對何寶的觀點深有感觸。“現在不是在北大荒的時候,住房不花錢,吃自己種的菜,也不用花錢。到山上套上幾隻兔子,吃肉都不花錢。現在,吃一棵蔥,一頭蒜,都得拿錢買。還有,在北大荒,孩子上學,也不用花錢。小兵上學,還得用錢呢。你們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不行啊!”何寶感慨地說道。“你現在想起北大荒的好處來了?”牛志強接着何寶的話問。“其實吧,北大荒也沒什麼不好,我就是看不慣指導員那個樣子。”何寶揉着腦門說。“你們哪,有時候吧,也是鬧騰的太過分。”牛志強公道地評判說。“那照你這麼說,我們還應該對指導員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啦?”何寶反擊道。賀永順用手捅了捅牛志強說:“別和他較勁,何寶這也是被生活的重擔壓的。現在看來呀,還是咱們光棍一條好哇。”“你還別得意,不等你們結婚,我兒子都上學了。”何寶又換成了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這也成了資本了?”賀永順撇了撇嘴。“那當然。”何寶驕傲的仰起頭。“行,爲了你的資本,你繼續和城管鬥爭去吧。”賀永順擺着手說道。牛志強看着他們兩個人鬥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何寶仍然每天穿梭於各個街頭,樂呵呵的賣着他的豆芽。牛志強和賀永順,也暫時在工地上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