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奇自從封了侍詔,整日倒也忙的不亦樂乎。這日早起洗漱之後,何奇便穿上綠色的圓領寬衫官服,頭戴花裝襆頭,腳蹬皁靴,慢悠悠的來到畫院之內。
因爲此時衆人都還沒來,所以畫院內鴉雀無聲,何奇進到屋裡,四處看了看,忽見一人右手執筆,趴在畫案之上。何奇心想:“此人是誰,爲何來的這般早呢?”於是悄悄走了過去,低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孫目達。只見孫目達趴在案上,口角流涎,睡的正香。再看案上放着一幅古畫,乃是唐人孫位所繪《竹林七賢圖》。而孫目達身下正壓着一張畫紙,上面亦畫有《竹林七賢圖》中的人物。顯而易見,孫目達正在臨摹古畫,這倒讓何奇又驚又怕。所驚者,宮廷所收集的古畫,全部藏在崇文殿之內,沒有經過皇上的允許,是不能擅自取出來的。所怕者,孫目達這麼做,一定是想提高自己的人物畫技巧,不想讓何奇獨領風騷。何奇想到這兒,不由得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能夠進入宮廷畫院,完全是因爲畫院之中沒有精通人物畫的畫師,否則以他的相貌,現在仍然是在水泉寺中苟且過活。倘若孫目達真的能夠學得古人神韻,那自己還有什麼價值?定會被宮廷畫院掃地出門,再回去過那種貧窮的日子。何奇輕輕的嘆了口氣,心想:“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孫侍詔,這可怪不得我了。”何奇於是取來一支毛筆,沾飽了濃墨,在《竹林七賢圖》上重重的劃了一下,然後轉身又回房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何奇又慢慢的向畫院走來,遠遠就已經聽到嘈雜的人聲,進屋之後,只見劉佩雙眉緊鎖的坐在椅子之上,不住嘆氣,而孫目達正跪在劉佩面前哭哭啼啼,其他人圍在畫案前不住議論,畫案上擺的正是《竹林七賢圖》。
何奇來到畫案前,輕輕拍了拍冷大人,問道:“怎麼回事?”
冷大人擺手道:“慘了,慘了。”
何奇還要問時,就聽太監道:“皇上駕到!”話音未落,只見輝宗氣沖沖的走了進來,衆人趕忙跪下,全都低頭不語。輝宗也不說話,直奔畫案而來,雙手撐案看了看這幅《竹林七賢圖》,然後突然回頭大聲道:“孫目達!”
孫目達連忙往前跪走兩步,顫聲道:“臣在。”
輝宗含淚道:“你好大的膽子,沒有朕的允許,竟敢偷拿前人古畫!偷拿就偷拿了,竟然還將其損害!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筆毀了多少人的心血?這世上再無第二幅的!”
孫目達淚流滿面道:“臣知錯了,臣罪該萬死!臣不應該執筆入夢而污損了古畫。”
“萬死?”輝宗笑道,“萬死都不能再換回前人之智了!明不明白?”
孫目達痛苦道:“臣明白,臣該死!”
輝宗厲聲道:“來人!”
話音一落,只見幾名帶刀侍衛進了屋來。
輝宗道:“將孫目達逐出宮廷畫院,貶爲庶民,從今以後,不得離開京城一步!”
孫目達忙磕頭道:“謝皇上不殺之恩!”
“朕的話還沒有說完,”輝宗道,“朕不殺你,是讓你一生一世記住自己的過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用毛筆,倘若有人見你再執筆寫字作畫,可當場誅之!”
孫目達含淚道:“草民遵旨。”
輝宗擺了擺手,孫目達便被幾個侍衛帶了下去。輝宗又道:“孫目達自己是不可能偷拿崇文殿的古畫的。”
劉佩忙上前道:“臣已查明,孫目達賄賂了守衛崇文殿的太監田公公,才得以進入的。”
輝宗點了點頭,說道:“既這樣,便就將那個太監押入大牢,明年秋後問斬,以儆效尤。”
“是。”劉佩道。
“劉學正,”輝宗又道,“下屬犯了這樣的大罪,你也脫不了干係,朕罰你三月俸祿,你覺得怎麼樣?”
劉佩跪下道:“臣罪有應得,理應受罰。”
輝宗道:“你明白就好。朕心疼這些古畫,並非他們畫的有多麼好,其實以劉學正的山水畫技巧,完全可以與董源相媲美
,朕也相信,後世之人能超過各位的也大有人在。但畫作就是這樣,一旦成形,便是獨一無二,不可能再有。朕未登基時,深受馨妃娘娘教誨,得以暢遊於這丹青世界。那時朕便已經到處蒐羅古玩字畫,而朕做了皇帝之後,更是傾全國之力,聚前人之精華爲所有。是朕自私嗎?不是啊,朕是心疼這些寶貝啊!朕只是真心想爲它們找一個安逸的歸宿而已,這樣就可以讓後人看到前人的智慧與氣韻。可惜啊!就算是在皇宮之中,它們也終究是難逃劫難!”
衆畫師忙都躬身道:“皇上聖明!”
這時太監進來道:“皇上,皇后娘娘來了!”
不一會兒,果然見皇后扶着宮女走了進來,衆人忙施禮道:“臣等拜見皇后娘娘!”
皇后道:“皇上,聽說古畫受損,可有此事?”
輝宗點了點頭,指了指案上的古畫。皇后俯身看了看,只見畫上有一道兩寸的墨痕,已經深入畫裡,不可挽回了。皇后道:“皇上不要傷感了,既然事已發生,再想也是無用的,不如......”皇后說完便不說話了。
輝宗道:“你有話就說吧。”
“臣妾的意思是,既然《竹林七賢圖》已有瑕疵,不如將它懸於畫院之內,一來可以讓畫師們日日觀摩,提高畫技。二來可以時時提醒他們這等閃失不可再犯。”
輝宗點頭道:“也好,就照皇后的意思辦。朕還有事,你們自行處理吧。”說完轉身便走了。
衆人忙道:“恭送皇上,皇后娘娘。”
何奇也趕忙將頭低下,看着輝宗的衣襬從自己眼前閃過,緊接着又看到皇后的鳳裙飄了過去,但不知是否錯覺,何奇覺得皇后在自己面前停頓了一下,不過他也沒有多想,待輝宗與皇后離開後,便轉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待晌午衆人休息時,坤寧宮太監任公公悄悄地找到何奇,說道:“何侍詔,皇后娘娘有請。”
何奇頓時覺得奇怪,不知皇后找他何事,於是趕緊隨任公公來到坤寧宮的東暖閣內,只見皇后坐在榻上,倚着炕幾,正在喝銀耳燕窩粥,見何奇來了,於是笑道:“何侍詔可用過飯了嗎?”
何奇道:“臣叩見皇后娘娘,臣已經用過飯了。”
皇后點頭道:“恩,本宮請何侍詔前來,是有事請教。”
何奇忙道:“不敢,皇后娘娘有事請講,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后道:“今早之事,本宮亦是哀痛不已,心覺可惜。不過本宮也是第一次見到《竹林七賢圖》,其中有一事不明,想問問何侍詔。”
何奇道:“皇后娘娘請講。”
皇后道:“何侍詔精通人物畫,不知這畫人的時候是用淡墨好呢?還用用濃墨好呢?”
何奇道:“那要看所畫的是人物哪一部分或是畫功如何。倘若畫功尚淺,臣*使用淡墨,因爲淡墨還可變濃,可是濃墨是不能再變淡的。”
“好極了,”皇后說完看了看周圍的太監宮女道,“你們出去,我有話要和何侍詔說。”
何奇不知怎麼回事,只是呆呆的看着皇后。待衆人散去後,皇后笑道:“如何侍詔剛纔所說的話,那本宮就有一事不明瞭。孫侍詔偷拿《竹林七賢圖》,本意是要臨摹之用,以提高畫技,如此說來,孫侍詔也算是個初學者了。可本宮見到《竹林七賢圖》之上的墨痕乃是濃墨,這不是很奇怪嗎?而且本宮也偷偷看了孫侍詔臨摹的畫作,所用的墨色與古畫上的那一筆墨痕也是濃淡不一,對於本宮這個疑問,何侍詔可否解答呢?”
何奇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后竟有這般眼力與心機,於是斷斷續續的說道:“皇后娘娘所言,臣並未親眼所見,不過若是真如皇后娘娘所說,這其中想必是有蹊蹺。”
皇后點頭道:“不錯,依本宮看來,孫侍詔確實是被冤枉的,定是有人趁他睡熟之際,在古畫上寫了一筆用來誣陷孫侍詔,可惜孫侍詔當時太過害怕,皇上太過氣憤,便都沒有發現這個細節,
以致害人之人逍遙法外。何侍詔,本宮這個推斷,你覺得是否可能呢?”
何奇早已是一身冷汗,只是小聲道:“也未可知,也未可知。”
皇后慢慢的站起身,走到何奇身邊,笑着說道:“可知,可知。本宮已經知道此人是誰了。”
何奇擡頭看着皇后,驚恐道:“皇后娘娘說的是?”
皇后笑道:“不就是何侍詔你了?”
何奇聽了這話,趕緊跪下道:“皇后娘娘,這等話不可亂說啊,臣好不容易纔進得宮廷畫院,若是皇上懷疑臣有不義之舉,定會將臣逐出宮去的!”
皇后“哈哈”笑道:“何侍詔請起,本宮自有話說。”
何奇於是站起身來,而皇后又坐回榻上道:“何侍詔一定覺得本宮沒有證據吧?本宮看得出來,何侍詔本性善良,今日之事,恐怕是何侍詔一時衝動,才闖下大禍的。”
何奇忙道:“臣確實冤枉。”
皇后冷笑道:“何侍詔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那本宮就給你證據。”皇后說完擡手一指何奇官袍的下襬道:“那墨跡是什麼?本宮與皇上離開畫院時便注意到了。”
何奇聽了,連忙低頭查看,只見官袍下襬的褶皺間有些許墨跡,倘若不仔細觀看,實在難以察覺。何奇撩起下襬,檢視了半天,說道:“這是?”
皇后笑道:“難爲何侍詔還是宮廷畫師,這也不認得?那本宮就告訴你,這些墨跡是《竹林七賢圖》中山濤所執蒲扇的形狀。因爲畫此蒲扇要用墨跡渲染,所以水分乾的很慢,本宮推斷,定是你接近孫侍詔時染上去的,也就是說發現古畫被毀之前你已經去過畫院了,不知道本宮這麼說是不是有道理呢?”
皇后說完後,何奇腦袋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作答。沉默良久,何奇道:“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要將此事告與皇上?”
皇后笑了笑,看着何奇,擺手說道:“何侍詔不用擔心,無論怎樣,這也是本宮的猜測而已。再說孫侍詔已經受罰,本宮不想再牽連其他人進去。何侍詔儘管放心,本宮一定會守口如瓶的。”
何奇忙又跪下道:“謝皇后娘娘,臣致死不能報答一二。”
皇后笑道:“何侍詔不用客氣,本宮還有一事相求,希望何侍詔能夠應允。”
何奇心頭一沉,只得道:“皇后娘娘請講。”
皇后道:“我剛纔得到消息,裕妃已經得了太后應允,即日起和你學畫。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想用此來博得聖上的寵愛,何侍詔,你說該如何是好?”
何奇道:“莫不是叫臣不教裕妃娘娘吧?”
皇后笑道:“裕妃有太后撐腰,你敢不教嗎?再說本宮也沒有說不讓你教。相反的,本宮要你教,但是不能太用心,一年之後,裕妃的畫技絕對不能超過本宮。”
何奇驚道:“原來皇后娘娘擅長繪畫?”
“我當然不會了,”皇后道,“不是有何侍詔你嗎?本宮也要和你學畫。當然了,本宮只能偷學,否則明擺着就是在和裕妃作對,我可不想讓那個太后老狐狸抓到我的把柄。何侍詔,你可明白?”
何奇道:“臣明白。”
皇后點了點頭,凝視何奇良久,說道:“描畫萬物,本就不是易事。若是畫山水,還有四季之分,桃紅柳綠,花謝花開,總有規律可循。若是畫鳥獸,雖形態各異,或蹦或跳,終是秉性不變。可畫人就不容易了,千人千面,各有不同,就算畫的極像,但心中所想,終難描繪,是善是惡,是忠是奸,寬厚狡猾還磊落陰險,這些東西何侍詔可畫得出來?”
何奇道:“皇后娘娘所言極是,臣雖會畫人,但不會畫心。”
皇后嘆氣道:“可見,畫人難啊!”
孫位:生卒年不詳,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唐末傑出的人物和宗教畫家。
董源:(?-約962年)中國五代南唐畫家。一作董元,字叔達,江西鍾陵(今江西南昌)人,被看作是南派山水畫的開山大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