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浸潤着桃花水霧般的黑眸,忽然眯了一眯,瞳孔收縮。
他見過那幅圖案!
那壞嘴巴少女手臂上的,是一種不知是來自地獄還是天堂的鳥。
曾經有一個人指着這樣一幅圖,告訴他:這種奇異的鳥,生長在天地的盡頭,傳說中,它的一生,只唱一次歌。它從出生便披着一身如血的羽毛,自離巢那一刻起,便不停地尋找一種長滿刺的樹。當它終於找到那棵樹的時候,會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棘刺上,一邊流着血,一邊拼死唱出一生中唯一的一支曲子。那悽婉悲愴的聲音,令天地爲之失色。血盡、命殞、曲終,它的一生,便是爲了這臨終的一歌……
流月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這個……這個少女……是什麼人……
朱灰灰生氣地捧水在臉上洗了半天,終於不耐煩了:“好了沒啊?我連胳膊都洗了一遍!”
楓雪色輕一點頭,脣角扯起一個不爲人察覺的微笑。
朱灰灰歡呼一聲,拉下袖子胡亂地抹抹臉上的水珠,跳過來伸手去抓點心。
楓雪色哼了一聲。
朱灰灰叫苦:“大俠,你還有什麼事啊?我已經洗得很白啦!”
“是流月公子的食物,你想吃,有沒有問過流月公子?”這丫頭真不長記性,怎麼教都教不會。
“大俠,你真麻煩!”
朱灰灰從來不覺得,想吃什麼還要徵得人家的同意。她一直都是想吃什麼就拿了,人家不給便偷--娘說過,想要什麼伸手拿便是,就算是問了,人家不想給的還是不會給,所以根本就不用理,不論用什麼辦法,只要拿到手裡,就是自己的。
她嘴巴又撅起來:“公子,我可不可以吃你的包子?”呸!爲個包子跟人家說軟話,實在丟人!
流月從海棠食盒中,拿起盛着荷葉蟹黃小籠包的小盒,送到她的手中,溫柔地笑了笑:“姑娘請!”
“謝……謝!”朱灰灰很不習慣地道了謝,一隻手接過小盒,一隻手捏了個包子,整隻地塞進嘴裡,“好……好吃!”
“慢點吃,別噎着!”楓雪色道。又沒有人搶,狼吞虎嚥幹什麼。
朱灰灰將包子嚥了下去:“這個包子真好吃,大俠你嘗一個!”抓了個包子遞過去。
楓雪色急忙拒絕,他可沒忘了這隻手曾經黑成什麼樣過。
“嘿嘿,那我可就不客氣了!”朱灰灰樂呵呵地繼續吃着。
流月一眨不眨注視着她,楓雪色發現他的目光有異,替朱灰灰解釋道:“這孩子是餓得狠了,流月兄切莫介意。”
“是啊是啊,你家包子太好吃啦!”朱灰灰很難得地讚揚了幾句。看在好吃的包子的面子上,這個笑面虎欺負她的仇,可以暫緩再報。
流月一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朱灰灰啊!你逼供之時,我不是都招了嘛!”朱灰灰一邊吃包子,一邊埋怨這人記性不好。
“啊……”流月尷尬地咳了一下。原來,她姓朱……
“怎麼了?”朱灰灰不明所以地看看他。
“你幾歲了?”
朱灰灰摸摸頭,有點迷茫:“十四五六歲或者十七八九歲吧,我娘說她也記不住。”
於是流月也很迷茫。
楓雪色知道這又是一個搞不清狀況的,甚感同情,便道:“這孩子的娘性情似乎很是古怪,流月兄以後便會了解。”
流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人也是性情非常古怪的……那麼,這個少女會是她麼……
楓雪色招手將朱灰灰喚過來。
“什麼事啊,大俠?”
“把頭伸過來。”
朱灰灰立刻雙手捂着頸子,戒備地叫道:“我什麼都沒幹!”幹嗎又要拿人家的腦袋出氣啊!
楓雪色好氣又好笑,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盒子:“誰稀罕你的頭啊!”
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擰住她粉嘟嘟的臉頰,扯到面前來,將藥盒的蓋子打開,挑出一點油膏,細心地抹在她額頭的大青包上。
藥膏一塗,便有一種極爲清涼的感覺,從那處火般灼燙的肌膚滲了進去,朱灰灰瑟縮了一下。
楓雪色停了停:“很疼嗎?稍微忍一忍就好。這藥膏很有效用,明天淤腫就消了。”
朱灰灰眼神很惶恐,大爺怎麼突然對她好起來了?經驗告訴她,一般出現這種反常的情況,一準兒沒有好事!
心裡七上八下地等了半天,也沒見大爺動手,忍不住道:“大俠,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事,可是不管您要砍腿還是砍頭,都請快一點,小的還有包子沒吃完呢!”反正大爺又不會真的砍,讓他快嚇唬完,咱也省心了!
楓雪色手停了停,收回藥膏:“朱灰灰!”
“小的在!”回答得極順溜。
“滾到一邊去!”
“是,大俠!”朱灰灰抓着剩下的兩隻小籠包滾蛋了。
流月望着她,桃花水眸裡不自禁地浮現出深深的笑意。
朱灰灰躲得離兩位大爺遠了一些,將包子吃掉,看看那兩人坐在大石上,一邊談話一邊斯斯文文地用餐,倒是講話的時候多,吃東西的時候少。
她不敢湊過去,伸長脖子聽了一會兒,都是誰誰誰如何作惡,誰誰誰如何厲害,誰誰誰做了什麼……聽着像是在講江湖的故事,卻又聽不太懂,比娘講的難聽一百倍,甚是無味。
於是懶得再聽,自己玩了一會兒,感覺無聊,往山坡草地上一躺,兩隻手枕在腦後,一條腿支着,另一條腿架成二郎腿搖啊搖。太陽曬得全身暖暖的,非常舒服,一陣倦意襲來,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慢慢地閉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異樣的聲音吵醒,草地上蟋蟋洬洬,似有無數的蟲豸蛇蟻在爬行,她聽了片刻,猛然回過神來,坐起身,睜眼一看,嘴巴頓時張得老大。
一隻白皙的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口。
朱灰灰大驚,剛要咬人,眼睛接觸到一雙水霧迷濛的桃花眸子,牙齒再也咬不下去了。
流月豎起一根食指,擋在自己漂亮的脣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朱灰灰不懂他搞什麼鬼,愣愣地點點頭。流月慢慢收回按着她口的手,向四周指了一指。
朱灰灰眼睛向周圍一看,自動伸出兩隻手,把嘴巴按住,免得叫出聲來。
流月一笑,輕柔地摸摸她的頭髮,似是表揚她很乖。
朱灰灰臉紅了一下,居然感覺有點害羞。她一向臉皮超厚,別人的打罵諷刺全不在乎,可是人家只要對她好一點點,便覺得很是受寵若驚。
流月把她的窘迫看在眼裡,笑容更加的溫柔瀲灩。
朱灰灰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眼睛轉到一邊:“那個……”她肚子裡詞彙有限,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個人。楓雪色身兼大俠和大爺,紅衣禿頭是大師,大哥這個詞馬屁程度不夠,人家肯定不會樂意……真是犯難呢!
流月笑言:“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啊?”難道咱也叫流月兄?
流月眼睛彎彎的:“我的名字是流月,高天流雲的流,王字旁加一個月字的月。”他拾起一根短枝,在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也姓朱,朱流月,你知道嗎?”
朱灰灰指着那個“流”字,驚喜地道:“這個字我認識!小流氓的流嘛,老熟人了!”朱流月?你也姓朱怎麼啦?少來套近乎,老子可沒忘了被你折磨的仇!
流月似有些失望,然而很快又笑了一笑:“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灰灰啊,就是灰塵的灰。”
流月有些好奇:“爲什麼會起這麼一個名字?”怎麼聽都不像個女孩子的名。
“我娘說灰塵很厲害的,會讓人生很多病,可是沒有它,就沒有光明雨露,所以人們又恨它又離不開它。”
流月笑着點頭:“是這樣啊!那,你有沒有小名?”
朱灰灰搖搖頭:“這個沒有。”
她向四周看了看,光顧着聊天,差點把這些東西忘了。
她的身周現在簡直熱鬧非凡:
一尺多長的紅頭蜈蚣、碗口大小的花紋蜘蛛、手臂粗細的碧鱗青蛇、肥肥胖胖的麻皮蟾蜍、揚尾舞鉗的藍色巨蠍、巴掌大的虎頭巨蜂、人頭般的鐵皮黑蟻……
蛇嘶嘶吐信,蜂嗡嗡振翅,蜈蚣百腳張揚,蠍子揚着黑色尾鉤,螞蟻磨着兩隻大牙,毒蛙一躥一跳,飛的飛、爬的爬、跳的跳,黑壓壓、密麻麻,半空裡、草叢中、山石邊、樹身上……到處都是!
朱灰灰從來沒看過這麼多的毒物聚集在一起,好奇地東張西望。這些毒物只是看着兇,實則沒用得緊,一直在三丈之外張牙舞爪,根本就不敢靠近來。
“那個,流……流月兄,這是怎麼回事?”裝孫子拍馬屁都習慣了,忽然被擡舉着叫人的名字還真是不適應。
流月笑笑:“剛纔你睡着的時候,有人趕了這一堆毒物過來。”
心中忖道:平常女子,看到這麼多毒物,只怕都嚇得癱了。這孩子很好,一點都不害怕……嗯,這女孩如果真的是她,憑她和那個人的關係,區區毒蟲自是尋常見慣,又豈放在眼裡。
“大俠呢?不會是被毒蟲生生啃了吧?”朱灰灰有些幸災樂禍地問。要是那樣,自己就自由啦!只是--纔怪!大爺那麼厲害,他生啃毒蟲還差不多。
流月笑着搖搖頭:“楓兄現在大概--正與這些毒物的主人相談甚歡吧。”
這沒良心的小丫頭,枉楓雪色對她那樣關照,居然一點都不爲他擔心--嗯,這也很好,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