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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十四年, 九月二十九日,京都本應秋高氣爽的時節,卻多了幾分愁雲慘淡。

趙元嵩他們甫一進城, 被直接請進皇宮。不出意外的, 他與白大夫一起, 見到了病牀上面色暗沉的皇帝陛下, 他兩頰瘦削, 眼窩凹陷,整個人都脫了相。

皇上寢宮內外重兵把守,偏殿中有幾位御醫討論着醫案, 龍牀邊伺候的只有李公公一人,他見趙元嵩前來, 上前幾步低聲道:“主子能從南方平安歸來, 真是大幸。”南方的瘟疫要比京都嚴重, 雖找到救治藥方,但也有可能出現萬一。

趙元嵩回他一個安撫性微笑, 感謝他的關心。同樣低聲道:“那藥方實驗過了,病死率二成半,想辦法傳回南轅吧,但不要提我的名字。”

李公公微睜大眼睛,南轅在泠江南岸, 同樣在洪災過後暴發了瘟疫。他想問趙元嵩爲何要如此做, 但張了張口, 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南轅國力一直低下, 便是因爲常年的水災與疫情, 還有海寇與水匪的不斷侵擾。雙菱公主甘願來北軒來做質子,除了想保住弟弟, 也有想從北軒找到解決南轅困境的想法。

像是沒看出他的震驚,趙元嵩拍了拍他的肩,問道:“皇上怎麼樣?”

“御醫尚未診出皇上病情,從症狀上看,皇上也是害了瘟疫,可按於將軍傳回來的方子醫治,也不見效果,這都大半個月了,情況不太好。太子殿下那邊也是同樣如此。”李公公邊說邊將人引到龍牀前。

趙元嵩嘆了口氣,沒發現自己看向皇帝陛下的目光多了幾分擔憂與不忍。自那次從李公公口中得知自己真實身份,他對皇帝陛下的感情有些複雜,他至今也不能確定皇帝陛下是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在督察府事件後,他能明顯感覺到皇帝陛下對自己的態度大有改變,不僅對自己多有照拂,還不着痕跡的通過九皇子,給了他官位權力財寶。

說一點都不感動,那是假的,但說他對皇帝陛下有很深的感情,也不太可能。在趙元嵩心裡,這位雖然有些昏庸,有時又任人唯親,但在國家大事上卻也不算糊塗,勉強算是位好皇帝了。他讓白大夫過來爲皇上診治,拉過李公公詢問他離開京都後的事。

正如風敬德所料,京郊散播瘟疫的不只映月湖鎮一處,還有西北河套地區,也發現好幾具腐屍,除了八皇子口供中提及了鎮北王,抓到的其他嫌犯死活都不認罪。直到於將軍通過督察府渠道,傳回荊州郡官員及巡查使等人罪證,皇帝陛下才得知鎮北王讓人在南方散播謠言,竟是要謀權篡位。皇帝陛下大怒,馬上將鎮北王罪行公之於衆,連發三道敕令,命在雪嶺駐守的驃騎大將軍,與在張州忙活的盧驚山速速點兵,對鎮北王展開圍剿。輔國大將軍也帶着四皇子開赴邊關,防止匈奴人趁機作亂。

皇帝陛下與太子殿下也是在那日生的病,可能因情緒太激動,他們又與幾位大臣議事到很晚,次日皇帝陛下感到不適,讓御醫看診,也只是偶感風寒之症。三日後,瘟疫症狀明顯,皇帝與太子雙雙病到臥牀不起。

如今全城戒嚴,只有御史大夫、尚書令及定國公知道皇上病重,其他皇族、皇子全被禁足在府內、宮中。

趙元嵩點點頭,問起他最關心的人:“將軍呢?”

李公公反應也快,當下明白他指的是誰,“風將軍在西大營,緊急備戰。風老元帥擔心平南王或者某些人趁機作亂。”

白大夫給皇上診完脈,讓人拿來藥渣看了看,復又取出銀針,掰開皇上的嘴,直接扎他舌頭。幸好這裡沒有其他御醫,也幸好李公公是自己人,如果讓其他人看到白大夫這恐怖的治療手段,非嚇死不可。

“出血了,黑紫色的,錯不了,這是中-毒。”白大夫找到最終病因。

“什麼?”李公公大爲吃驚。

軒轅龍基覺得自己沉在一潭死水中,被無數雙手往下拖拽着,他想喊叫,卻又張不開口,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黑水淹沒。他要死了吧?他想。回顧這一生,唯有在做秦王時,他活的最是快樂逍遙,遇到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人,讓他嚐到真正的愛情。他要死了,他又可以見到她了,這也挺好的。

當他放棄掙扎,想與她再續前緣時,舌頭上突然一痛,有什麼把他直接扯回現實。他聽到身邊有人在談話,有個好聽的清亮聲音道:“中-毒?能解麼?需要什麼藥,我派人去找。”

“能解,但要以毒攻毒,只是皇上這身體恐怕……”

“沒別的辦法了?”

“可以保守治療,不過那樣的話,恐怕皇上今後都要這樣躺在牀上昏睡着。”

“事關龍體,要不,咱們先醫治太子殿下,最後讓他拿主意?”這道聲音尖細些,是他熟悉的李公公。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就聽好聽的清亮聲音發問:“白大夫,皇上還可撐多長時日?”

“不出五日吧,解毒還要儘快,拖久了對皇上身體更不好。”

“嘖!”沉重的一串踱步聲後,好聽聲音來到牀前,軒轅龍基彷彿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把太子殿下帶過來,同時解毒,可行麼?”

那位大夫回答道:“可行,不過屬下需要幫手。”

“行,就這麼辦吧。李公公你先去通知於將軍將太子殿下帶過來,然後再派人去請御史大夫他們三位元老來此,如有意外,三位大人可暫時監國代理朝政。”

“主子,這般行事很冒險。你擅自決定,等皇上或太子殿下醒來,很可能會落個大逆不道的罪名。”李公公道。

“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剛纔也講,全京都戒嚴,皇上與太子已有大半個月沒出現在人前,朝廷上下派系複雜,沒人知道朝臣中有沒有鎮北王或平南王的人,如不盡快讓他們好轉過來,北軒會大亂的。放心吧,李公公,如果救活他們,他們真要找我麻煩,我就帶着將軍和你們一起回南轅。我一直對阿孃的國家很好奇的,去那邊生活也無妨。”

南轅?阿孃?這個有清亮聲音的人,竟是那孩子!

軒轅龍基終於想起聲音的主人,原來是那小紈絝,是他的兒子吧。軒轅龍基並不良善,身在皇家又很多疑,但在這一刻,他倒沒多想,反而覺得趙元嵩光明磊落,以大局爲重,以國事爲重。想到他爲北軒做出的貢獻,幾乎沒廢一兵一卒,就將南方那羣起-義軍擺平,還安撫了百姓,又讓他們安心生產。能得此子,他胸中無比驕傲。他試着提氣開口:“孩……子。”

那聲音很微弱,但離牀邊很近的趙元嵩還是聽到了,他轉頭去看皇帝陛下,只見他半睜着眼睛,擡起枯瘦的手,向他伸來。面對將死之人,再多的戒心也會緩下,趙元嵩伸出手接住那隻枯瘦大手,傾身湊到皇上面前,“您有什麼事?”

“召……小九過來,救不活……太子,就傳位給小九,軒轅……山光。”軒轅龍基另一隻手摸到枕頭下,顫巍巍拿出一枚麒麟金令,這枚金令上的麒麟眼睛鑲着紅寶石,比於將軍那枚還要高端大氣上檔次。“這個……給你,督察府……今後是你的,不管今後……誰是皇帝,他們……都不能動你!”

“這……”趙元嵩很意外,皇帝陛下竟然將他手中最後一張王牌交給了自己。心情複雜地擡眼看向皇帝陛下,只見他目光慈愛,脣邊掛着從來沒出現過的真實笑容。

“父皇……知道你是……好孩子。”皇帝陛下沒多解釋,將金令塞進趙元嵩手中。他側頭去看李公公,提高聲音道:“榮錦,就照……你主子的意思辦。”

李公公一凜,沒想到自己身份竟在皇上面前曝了光。他看趙元嵩點頭,馬上退出寢宮去找於將軍安排所有事物。

趙元嵩感覺手上力道加重,轉回頭再看皇帝陛下,只聽他道:“其實……我一直……知道榮錦,呵,咳咳。”

“您先別說話了,休息一下,等我們安排好,馬上爲您祛毒。”

“嗯,我留……榮錦在身旁,是想留……留個念想。”皇帝陛下笑了笑,放開趙元嵩的手,乖乖聽話,閉上眼睛,輕輕地不滿嘟噥道:“她……不滿我妻妾太多,就與……與人私奔,氣我……哼,明明說要搶……我回南轅當王夫的,說話不算數啊!”

趙元嵩:“……。”很難想象當年皇帝陛下與他阿孃是如何相處的。

於將軍動作很快,令督察府的人秘密將太子與三位老臣請來,在白大夫開始醫治他們的時候,又親自去了趟九皇子府將被點名的小九提了過來。

太子殿下看上去比皇上氣色好一些,當他聽說他們是中了毒,馬上想起端倪,“是那小太監,那日父皇發敕令,李公公出去傳旨,那個來上茶的突兀小太監。”

御史大夫也想起那人,“是了,臣也想起來了。那小太監看上去嚇壞了,進來時貼着牆走。”他們一衆大臣爲國事出出進進,忙碌無比,沒空喝茶,所以只有皇上與太子中了毒-藥。

皇上與太子同時病倒,御醫判斷是瘟疫,根本沒人懷疑有人想謀害皇上。再去查找嫌犯,那人已經徹底消失了。

不管如何,醫治很順利,一夜過後,皇帝陛下與太子殿下均大安,只是皇帝陛下身體毀得太重,恐怕也只有兩年好活。這個時候,皇帝陛下也像是看開了什麼,他緊鎖的眉舒展開,對衆人擺擺手,“無妨,就這樣吧。”

國不可一日無君。三位老臣對外隱瞞皇上和太子病重之事,也是將頭別在褲腰上呢,他們好不容易放鬆下來,可就在這時,寢宮門外一片嘈雜,兵器撞擊,喊殺聲,連成一片。李公公差心腹小太監去查看,不一會兒小太監嚇得屁滾尿流跑回來,“殺,殺進來了,有人要逼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