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是的,寧陵也是這樣想的。
活着纔有機會完成心願。
活着才能爲死去的人立碑,悼念。
無論怎樣,寧陵活了下來,十二年前屠盡滿門的屠刀沒有從他脖子上劃過。
既然活着,肯定要做一些活人能做的事情,比如殺人,既然要殺人,一定要有實力,還要有價值,所以他選擇修行。
但是未發生的事既是未來,未來誰也不可知,也有可能沒殺到人,自己死了,所以他將寧蠻蠻送到簪花山,這條路不一般,可能會死,寧蠻蠻不是自己的助力,所以寧陵不會讓她跟着自己,他已經死了一個妹妹。
寧陵相信山主,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可以相信,目前只有三個,妹妹、山主以及張大娘。
“陵兒,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山主一直不敢相信師妹的後人尚在人間,從來都不知道。
這些年雨簾差不多都已經忘了這件事,復仇太不現實,那是一個國家,況且大名府的罪名太大,通敵賣國。
“說來話長啊……”寧陵悠悠的嘆息一聲,記憶開始倒轉到十二年前的夏天。
……
這一天是七月的最後一天,天氣很炎熱,熱浪不停的在院子裡翻滾。
寧陵很小,才五歲,但是對這一天記得格外的清楚,七月的最後一天是他的生辰,早上的時候孃親纔剛給他換好一身很好看的衣服。
大名府的主人是一名將軍,姓趙,寧陵也姓趙。
將軍明名叫趙木拓,曾經的桑田郡守將,桑田郡失守,將主自然難逃罪責。
國朝上到朝堂下至平民百姓均很憤怒,無論什麼原因,趙木拓對桑田郡的失守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最爲關鍵的是,趙木拓並未戰死,反而拖着幾百殘兵撤離了桑田郡。
桑田郡的地理位置對秦而言十分重要,此地有一支軍隊,大名軍,大名府也是因這支軍隊而得名。
大名軍很強,人數十萬人,國朝八支駐邊疆軍隊中,大名軍經歷的戰爭次數最多,存活下來的老兵也最多,對戰場也最爲熟悉,所以八支軍隊中戰力也最爲強勁,且大名軍的裝備也是最豪華的一支。
這樣的一支軍隊駐守在桑田郡,幾乎不可能失守,然而不可能終究變成了可能,最終還是失守。
桑田郡面對燕國入侵時,大名軍只有三萬人蔘戰,而其餘七萬人卻不知所蹤,事後調查才發現這七萬人竟冒然離開桑田郡,秘密前往妖族戰場支援。
然而支援的軍隊尚未抵達妖族戰場時就已傳來秦國與妖族的大戰落幕。
這樣一支戰力強勁的軍隊不可能在桑田郡以外的任何地方停留過久,除非有軍令,所以七萬大名軍接到無須參戰的消息後,即刻調頭回軍。
任誰也沒想到,秘密行軍的消息終究泄露,七萬大軍剛調頭回撤不久,燕國十萬大軍壓境,不到兩天時間生生將桑田郡三萬人幾乎屠戮一空,最後不得已之下趙木拓帶着手下幾百殘兵棄城而走。
然而整件事自調兵救援直至桑田郡失守都顯得非常怪異,燕軍趁勢拿下桑田郡,大軍駐守,並未趁勝追擊,桑田郡失守不到一天,國朝繳械將軍虎符的皇命已然到達。
至此,威懾燕國已久的堂堂大將軍趙木拓被押解回京,回府等候處置,卻不想國朝憤怒、責難之聲兇猛,卻遲遲未有如何處置的命令下達,直到最後不了了之。
十二年前的這一天,寧陵五歲生辰,這是一件喜事,但是闔府上下卻很壓抑,似乎這是大難來臨的前兆。
儘管如此,寧陵母親依然爲兒子準備了一套新衣,不算華貴,卻很好看,寧陵很喜歡。
對於一直處在處而不決的大名府而言,自從大將軍被勒令在府等待處置這些年,大名府幾乎沒有什麼喜慶日子,即便是寧陵出生,也不過是擺了一桌尋常的家宴以示慶賀寧陵的降生。
下午,大名府來了一名客人,是一個和寧陵差不多大的小孩,衣衫襤褸,長的與寧陵有幾分相似,據說這孩子是趙木拓幾百殘兵其中一個下屬的孩子,父母不日前雙亡。
小孩兒帶着父母臨終前給的信找到大名府。
大將軍妻子秦秋月毫不猶豫的收留了下來,送到寧陵院子裡做玩伴,而府裡卻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到來,這孩子也不知道這將是他生命中最後的半天。
在寧陵出生前府裡就已經出了變故,寧陵這些年很孤獨,除了能在孃親懷裡撒撒嬌,便沒有其他玩伴可以玩耍。
突如其來的玩伴令寧陵十分高興,高興之餘見玩伴衣服很破爛,索性將自己身上的衣服送與他做禮物,母親也未曾反對過。
小孩兒很高興,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看最貴重的衣服,於是他穿上了。
寧陵身邊有一丫鬟叫做紅兒,專門伺候寧陵衣食住行,平常都是整天形影不離跟着寧陵,今天伺候寧陵穿好衣服後就再也沒見過她,那也是寧陵這十幾年來最後一次見到她。
殘陽如血,籠罩在壓抑的大名府裡。
大名府如往常一樣,僕役安靜的奔走在偌大的大名府裡,將各處的路燈掌亮,如此,一個即將泯滅的將軍府開啓了它的最後一次掌燈之旅。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輝伴隨着日落而盡,夜臨。
漆黑的夜空與往常不一樣,高空上有烏雲,猶如一塊巨大的黑布籠罩着整個秦京,擡頭看不見一絲星辰之光。
開門左轉第三間屋裡,白瓷花瓶裡插着幾支花,屋裡有一婦人,秦秋月懷裡抱着剛出生不久的小丫頭,嘴裡呢喃着小丫頭聽不懂的話,即便聽不懂,小丫頭依然吚吚啞啞附和着。
寧陵已經過來看望過妹妹,而後被母親催促回屋歇息。
寧陵的睡房在第二間,但是今天卻意外的搬到了秦秋月房間右轉第三間,中間寧陵的睡房讓給了玩伴,寧陵不覺得吃虧,欣然答應了。
“轟”
大名府大門門栓被幾次撞擊後斷裂,大門大開。
一隊京城的護衛軍肅殺的衝進了將軍府,將軍府裡的下人們最先看到這些護衛軍,一個個瞪大了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良久,護衛軍的首領手持着在昏黃色的路光下黃湛湛的聖旨宣讀道:“奉聖上諭旨,大將軍趙木拓深受皇恩,鎮守邊關,然,邊關失守,致我大秦於危難之地,今查大將軍趙木拓不思報效皇恩,與敵勾結,通敵叛國,雖爲秦將,實爲秦賊,特令大名府上下一應人等全部誅之。”
首領宣讀完畢,很安靜,沒有一絲雜音。
片刻後護衛軍整齊的步伐聲隆隆傳來,站在院子裡的下人這才反映過來,這羣是索命的人,於是紛紛東奔西跑。
一瞬間而已,凌亂的腳步聲、淒厲的叫喊聲、花瓶的破碎聲、刀與骨的碰撞聲充斥整個將軍府。
毫無疑問,軍隊是殺人最快的手段,不到半柱香時間,整個將軍府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連路邊草叢裡的昆蟲都不曾叫喊一聲。
天空中漸漸下起了小雨,這是進入七月以來下的第一場雨,悶熱的空氣混雜着血腥氣讓人嘔吐,還好雨漸漸大了。
寧陵屋子中央有一張桌子,桌子下是一塊石板,當然不止是桌子下才有石板,整間屋子都是由石板鋪就,儼然就是一間雜物間。
桌子下的石板下面有一個坑,此刻的寧陵蜷縮在坑裡,汗水溼了衣裳,已經進來好幾波人了,寧陵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耳邊直響起不久前母親交代的話。
大名府的大門上貼上了封條,門外街道上很寂靜,只有火把不時傳來的噼啪聲,府裡喊聲震天的聲音沒有驚動任何人。
雨很大,大到像瀑布般傾斜而下,剛灑不久的血水混雜着雨水流淌在泥土裡,不一會兒鮮紅的血水便不見了蹤跡,只有雨水沖刷不到的地方依然血跡斑斑。
寧陵站在只有自己的將軍府裡,眼神呆滯的看着牆上新鮮的血跡,似乎想起了什麼,快步跑向母親的房間,那裡還有人,只見白瓷花瓶上佈滿了血跡,花朵上沾滿了紅色的血液,顯得格外的妖異。
寧陵心痛,真的痛,而後嚎啕大哭起來,未發育完全的嗓子此時哭起來就像鬼叫,格外的瘮人。
不知道多久過去,寧陵翻遍了整個將軍府,不見父親、母親、妹妹和一個活人,屍體也不見了。
鑽過後院的狗洞,跳進並不寒冷的河裡,抱着一截乾枯的爛木頭順遊而下,自此以後大名府只是一座府。
而每年的這一天,淒厲的鬼叫聲都會從大名府內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