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被她說得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何以有這種建議,乃至因何把自己比喻成吳王姬光。誠然,自己想做的事業比起姬光奪吳破楚的難度遠勝,可是這個想法自己埋在心裡,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除非是仙人,否則何以得知?
再者這話裡似乎藏着很多埋伏,怎麼回答都有破綻,索性便閉口不語。
喬雪卻不依不饒道:“你便只當我醉了就好,醉話不入耳,覺得有道理就聽一句,沒道理就忘了。反正不能因爲醉話跟我生氣。最近這些日子,三少成了名人,有人誇你也有人罵你。我聽叔叔說,這座城市每年都會出現很多名人,他們也許今年風光無限,明年就窮困潦倒甚至死於非命。在這座大城市裡,永遠不會缺乏幸運兒和成功的投機者,可是三少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是一個有雄心做大事的,值得我們幫助。”
此時的喬雪身上那股瘋勁中,似乎又多了些別的東西,讓人感覺她變得複雜且難以捉摸。不過女人本就是如此神奇,美麗的女人尤其如是,寧立言倒是早已經習慣。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大律師怎麼誇我來着?你跟我說說,讓我也高興高興。我怎麼就成了做大事的?”
喬雪沒理會他的玩笑,認真說道:“叔叔這些年幫窮人打官司,和這座城市的許多大老闆、大善人打過交道。他們有的出身書香門第,有人自己就是慈善家。這些人是天津的大善人,很多人每年都會向慈善機關捐款。即便是袁彰武那種惡棍,也會在春節的時候給自己家附近的窮人發糧食。可是一提到給工人加工資,就沒人願意。哪怕叔叔願意給他們做義務的法律顧問,他們也不願意。你是唯一一個答應了這個條件的。而且我看過你管理的碼頭,和之前袁彰武管理下的碼頭完全不同。現在的碼頭纔像是一個文明社會的工作場所,而不是罪犯的安樂窩。”
“喬小姐去過碼頭?”
“作爲偵探,應該瞭解自己所在的城市,不要質疑我的專業水平。”喬雪道:“你不去經營賭場或是煙館那些容易發財,又充滿罪惡的生意,反倒是開貿易公司。我可以感覺到,你從內心深處渴望秩序,憎恨混亂。如果可以自己選擇,你絕不會去犯罪。這是一個紳士的品質,也是一個成就大事者應有的規劃。我敢斷定,你絕不僅僅滿足於當一個幫會頭目。碼頭只是你事業的起點,絕對不是終點。如今是亂世,政府的命令已經難以推行,基層社會的秩序,必然由地下社會接管。那麼這個地下社會頭領的品行,就決定了整個城市底層居民的生活質量。你是個值得信賴的紳士,我願意和你成爲朋友,共同維護這個城市的秩序。怎麼樣?高興不高興?我告訴你,可着天津求我幫忙的人多了去了,我主動給人幫忙的,這還是第一回。”
該死!
寧立言心頭一驚,本就不多的酒意,被喬雪這句話幾乎嚇了個乾淨。本以爲自己兩世爲人,又有着軍統訓練的經歷,隱藏自己想法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沒想到,在喬雪這個女偵探面前,自己精心打造的僞裝,就像是劣質的盔甲,被輕鬆戳破。
自己在選擇生意時,考慮的層面包括未來的佈局,也有自己內心的些許潔癖。畢竟那些煙館賭廠之類,太過辱沒身份,一個體面的紳士,不該將這些偏門作爲事業選擇。因此在策劃自己的商業佈局時,這些生意就被他排除出備選範圍。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現在不是寧家三少爺,而是幫會裡新崛起的大亨,是靠着一身老虎皮護身,一幫混混打手撐場面的江湖龍頭。
自己應該唯利是圖,見錢眼開,乃至爲非作歹都沒關係。偏生自己放不下心中的體面,不想做傷天害理的生意,卻露了這麼大一個破綻!
來得及,一定還來來得及彌補!寧立言心中如是想着,心思也變得有些混亂。喬雪這時繼續說道:
“想要成爲地下世界的君主,有兩樣必不可少的資本。一是錢財,二是人才。你不缺錢財,可是人才……你確實很優秀,但是沒有用。一個偉大的將軍無法打勝一場戰爭,集體的力量才能帶你走向勝利。你手下沒有可用之人。”
“連這點喬小姐也知道?”寧立言隨口答音。
“叔叔是你的法律顧問,自然瞭解你的情況。你的公司現在還沒有一個合格的管理者,你自己也並不出現,生意不可能有起色。碼頭上雖然擁有秩序,但這種秩序依舊是靠那些打手和惡棍在維護。他們缺乏知識,但擁有着狡詐的心機。現在是因爲畏懼,不敢挑戰你的權威。將來你的管理一旦鬆懈,他們就會找漏洞,繼續盤剝那些苦力,你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你需要合格的記賬員、財會師以及明確的制度來管理碼頭,而不是靠情分和輩分。”
“這和徐恩和有關係?”
“當然。一般的記賬員沒辦法在碼頭開展工作,這也是你不請人的原因,沒錯吧?如果有徐恩和提供武力保障,那就不一樣了。一個人需要發達的大腦,也需要強壯的軀幹。徐恩和和他的人,明顯合適擔任這個職務。”
“喬律師只是爲他義務打過兩場故意傷害的官司,就這麼信任他?”
“那兩場官司,有一個共同點,衝突的發生,都和徐恩和自己無關。全都是見義勇爲,打抱不平,才讓自己惹上麻煩。這種魯莽的行爲我並不支持,但是這種正義感,卻值得我們敬仰。我相信一個擁有高貴品質的俠士,遠比一羣惡棍值得信任。如果要做大事,找這種人合作,更合適一些。”
喬雪的聲音彷彿具有某種魔力,讓寧立言的思緒從方纔的混亂中漸漸恢復過來。回想着喬雪的話,他也承認,她說得有道理。
現在碼頭上管事的混混,都是巴大把的手下,基於師門的關係以及利益上的合作,他們倒是不至於坑害自己。
可是日久天長,人難免有私心,自己給苦力漲的份錢如果最後落到這幫人口袋裡,便失去了意義。
徐恩和那些人不至於取代現有的管事,可只要有個監督,就能讓他們產生畏懼心理,不敢胡作非爲。再者說來,自己身邊確實也需要些心腹。
跟日本人對抗,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即便自己要走的道路,對於保守機密要求嚴格,不是堂兵正陣,不能一味追求人多。但總歸也得有幾個得力干將,纔好行事。
巴大把的手下和自己算是利益合作關係,不可能託付大事。
徐恩和當初能爲了義氣私放燕子李三,確實是個俠義人物。與這等人合作最大的好處便是放心,哪怕只是單純爲了義氣名聲,也不會出賣自己。
其次,徐恩和那身武藝,也確實值得自己倚重。雖然在對付日本人方面,個人武藝作用有限,可是在江湖爭鬥裡,武功還是頗有些作用。
尤其天津混混講究的是賣打,練武的人不多,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肯定會吃眼前虧。袁彰武能在混混圈裡闖出一片天地,與他家祖傳的武功也不無關係。
前世的袁彰武在成爲津門大亨後,就和武術館合作,請了武術教習教授自己那幫門人弟子拳腳。雖然練不成什麼高明手段,但打羣架綽綽有餘。
他的團伙能在天津欺行霸市,除了背後有日本人做靠山以外,自己的武力確實強悍也是個重要因素。
畢竟天津對於槍械控制嚴格,江湖的爭鬥大多要靠拳腳兵器解決,學些武藝在身,對於未來自己掌握天津地下社會大有幫助。若非喬雪提醒,自己居然把這個成功的經驗給忽略了。
喬雪說得沒錯,自己現在最缺的不是錢,而是人手。尤其是能獨當一面,替自己遮風擋雨,又能託付大事的人太少了。
徐恩和這個人自己不能放過,必須藉助這次的機會,讓他成爲夥伴。從這個人的言行看,也是個反日人士,大家既然目標相同,想必能夠走到一條道路上來。
但是做大事這個話題太敏感,與喬雪交情不夠,對她的爲人也缺乏足夠了解,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是以寧立言並沒有接話,接下來便東拉西扯的,講些笑話逗喬雪高興。
寧立言有着喜劇演員的天賦,雖然自己沒出過國,但是在燕京讀書的時候,有幾個極爲要好的英國朋友。
他知道怎麼逗笑英國人,更知道怎麼逗樂那些在英國留學的女孩子,即便是大偵探也不例外。
喬雪笑得花枝招展,做大事這方面的話題,接下去也沒再提起。
車來到喬雪的家門,她住的是一棟二層小洋樓,十分氣派。門口的電燈亮着,一個四十幾歲的女僕站在燈下,準備迎接主人。顯然喬家良也給家裡掛了電話,讓傭人做好準備。
喬雪看着寧立言道:“這個時間租界裡找不到人力車,你開我的車回去吧。明天早上來接我就是,我等你一起吃早餐。你不是要教我天津的風土人情麼,那就先
從吃飯開始。然後我們再一點點,把這個城市的膿血擠出來,讓它早日恢復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