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集體歡樂盛宴中被人遺忘的丁振杰,不但白白跑了一趟,和樑奇的人馬對峙。等到眼下,還得負責把人犯押解回特三區的警察局。
由於寧立言全權負責這一案,到哪去審問,如何審問就都是他說了算。再說別人也不願意與這種棘手的案子產生瓜葛,如同躲瘟疫一般,遠遠的避開。
一路上垂頭喪氣的丁振杰,心裡很有些不舒坦。明明是自己帶人堵住了日本巡捕,最後的名聲卻落在寧立言身上,讓他很不服氣。
既是對寧立言不滿,也是對自己不滿。不明白自己快四十的人,何以對這種名聲在意。明明從沒把那些老百姓當成人看,可是聽他們誇獎寧立言的時候,心裡又覺得酸溜溜的,真特麼矯情。
在這種複雜情緒的影響下,丁振杰的脾氣越發暴躁,對待那幫戲班子的人就難免冷言冷語甚至動手打人。直到寧立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又將一張支票遞到他手裡,丁振杰的臉上才換了表情。
“三少……三叔,您這是幹嘛……咱自己爺們,別來這個,我不能要。”
說着不能要,丁振杰已經看到了支票上的數字:大洋一千塊。按照丁振杰的豪爽,他手下人根據級別不同,每人可以分五到十塊,自己則起碼要留下七百大洋上下。
一想到自己前後只是騎自行車幫人撐了回場面,再捱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訓斥,就有如此一筆大財到手,他的心情重又愉悅起來。
便是受人尊敬,人人都拿你當菩薩供又怎麼樣?最終還是到手的錢財可靠,餘者都是虛妄。有這麼一大筆錢進賬,所有的不滿與矯情就都可以煙消雲散,世界重又充滿光明。
心情喜悅,話終於也多了起來。“三少,這幫人您打算怎麼收拾?說句實話,您別不愛聽,您是體面人,不會打人。要講究用刑,還是得我們辦。您就說吧,要弄成什麼樣,剩下事我包了。”
寧立言表面敷衍感謝,心中冷笑連連,軍統培訓出來的特工,可能不會刺探情報傳遞消息,但是怎麼可能不會用刑?丁振杰那點手段在自己眼裡,也就是小孩子的把戲,上不了大臺面。
不過他沒打算給這幫人用刑,來到特三區的警署,把人帶到審訊室內。只是把幾件刑具一亮出來,便有兩個底包忍不住要尿褲子。
吉慶班的班主雲裡飛,年輕時是成名的武生,後來摔斷了腿不能上臺,便栓班教徒弟維生。跑了半輩子碼頭的人,眼裡不揉沙子,不等寧立言發問主動說道:
“三少,您和日本人,是不是都是爲了麗英來的?我不知道這孩子惹了什麼禍事,但是能猜得出來,必是場塌天的禍事。今個要是沒有三少出頭,我們這時候怕是都要到憲兵隊裡去喂狼狗,救命大恩不能不報。您問什麼,我們就說什麼,可是我醜話說在前面,麗英不在。我們昨天晚上找她一宿沒找找人,急得都快上房了。您要是找我們要麗英,我們可沒辦法。”
方纔日本人退去,老謝開了汽車去挨個地方送消息,寧立言押着這批人來特三分局的路上,已經觀察過這幫人。
時下的戲班男多女少,有的老戲班甚至不招收女徒弟。吉慶班主算是比較開明那一類人,但是班裡的女人也就三個,一箇中年女人的應該和雲裡飛是夫妻。還有兩個十三、四歲的黃毛丫頭,就是沒有能挑樑唱旦角的女人。這時才知,原來人居然已經不見了。
難道自己動手慢了,對方已經先聽到消息?
寧立言問道:“人不見了?幾時不見的,又是因爲什麼不見的?”
“別提了。自打這孩子嗓子塌鍾,人就有點不對勁。我們大夥住小舞臺,可她是我們的臺柱子,不能讓她在後臺睡覺。單在石榴衚衕給她租了間房,對她夠不錯了吧?她倒好,見天把自己關屋裡不出來,是人不理,好像大家欠她八萬八似的。我給她求了個治嗓子的偏方,好不容易抓齊了藥,您猜怎麼着?大晚上的時候一敲門,屋裡沒人了。”
“天一黑我就從外面把她的門給鎖上了。閨女大了,不得防着她學壞麼?再說三不管那地方,我也得防着其他壞人。可是就石榴衚衕那破房子您也看見了,那院牆哪攔得住麗英啊?她從小練功,一人高的大牆說上就能上去,翻那道矮牆跟蹬鍋臺上炕似的不費勁。我在那守了半宿,等轉天天亮回來,我數落她幾句,又打了她一頓,她也不吭聲。我以爲管好了就沒事了,哪知道晚上人就又沒影了。這回來個絕的,徹底不回家了!”
“不怕您笑話,我尋思着這是姑娘大了,有了男女之情的心思管不住自己,等天亮回來就好了。哪知道這一走,就再也看不見人。昨天晚上我帶着人去找,把華界大小旅館、飯店都找遍了,就是沒找着人,您說這不是活活急死麼?不知道她招惹了哪路的毛神,把我們的臺柱子給勾走了,這不是要我的老命麼?她這一走,我們這二十多人吃誰啊?”
吉慶班之前全指望宋麗珠挑旗,一個人養活一個戲班。宋麗珠跟了寧立德之後,便是雲麗英接替她的位置做當家花旦。
其他的演員最多算三路角,全靠雲麗英帶挈着掙口吃喝。雲麗英失蹤,吉慶班的人利益相關,自然最是焦急。
寧立言察言觀色,看其他人的表情就斷定,吉慶班主所言非虛,看來雲麗英確實是不見了。而且從他們的神態及舉止看,這幫人也不是能幹出殺人或是綁票勾當的狠辣角色。
他們和雲麗英聯手作案,謀殺日本軍官的可能性,可以基本排除。但是雲麗英的失蹤,也讓寧立言確定,她和這事一準有關係。
“你怎麼知道是個男人勾搭她?有證據麼?這男人長什麼樣子,你見過沒有?”
吉慶班主嘆了口氣:“三少,我從十二歲就跑碼頭,大江南北黃河兩岸都去過,這點事還能瞞住人麼?當初麗珠跟你家大爺相好的時候,我便看出來了,也沒去阻攔破壞。我不是那隻認錢不認人的缺德玩意,爲了自己賺錢不許徒弟嫁人,那事我幹不出來。可是麗英這孩子不比麗珠,沒有她的腦子,更沒有她的眼力,她看不出好壞人,心胸又狹隘。見麗珠找了好人家,就總惦記也找個闊佬。追她的男人不少,可是她眼高,總拿人和寧大爺比,是以一直也就沒看上誰。直到前一個多月,情形纔有點變化,有小力巴給後臺送東西讓我堵上了。一瓶香水上面都是洋碼,我一個字也不認識。過去送這個的也有,麗英轉頭就賣了,說是唱戲用不上。可是那瓶香水她留下了。”
吉慶班主仔細回憶着:“打那天開始,她散了戲就不跟我們一塊走了,說是有事,一會有人送她回去。有兩次回來,我還聞到她身上有點酒味。我們這行人可忌諱菸酒,毀嗓子。過去麗英也是滴酒不沾脣的,她這一動酒我就知道要壞。想要看看那男人到底是哪個宅門的少爺,偏又看不見人。就只看她每天得空就出去,死活攔不住。藤條打折了兩根,照樣敢往外跑,您說我怎麼辦?本指望唱過這些日子,我就帶他們去趟南方,一南一北千里之遙,多大的心思也斷了。沒想到我這還沒等動手呢,她就跑了!坑人啊!簡直是坑人啊!你看上她明媒正娶也行啊,就這麼帶走了來個不見面,您說說這是好孩子能幹出來的事麼?”
寧立言聽着班主描述,忽然問道:“雲麗英的東西呢?”
“都在,什麼都沒拿。她要是拿了東西走,我早就報官,告那小子拐帶民女了。”
“那我再問你,雲麗英嗓子塌鍾之前,有沒有過什麼異常?”
這時,那上了年歲的婦人道:“三少,我倒是想起來了。我們應了畢家堂會時間不長,麗英私下找過我,問我能不能不唱。我問她理由,她又不肯說,就說她覺得,還是不唱的好。這等要求我自然沒法聽從,便說了她幾句,讓她好好練功別胡思亂想。結果沒過兩天,她就嗓子塌鍾,唱不了了。”
“那個時候的雲麗英,有什麼異常麼?”
“這……”
婦人有些遲疑,寧立言臉色一寒。“我可以給你們交個底,這次的案子關係到一個日本人而且是個日本軍官。你們要是知情不報,後果自己想清楚!”
“日本人?果然是日本人?”那婦人臉色一變,吉慶班主還想說什麼,婦人搶先道:“我說呢!麗珠走之前偷着給了我二百塊老頭票,我問她從哪弄來的,她說是從畢家撿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對勁。這年月有幾個中國人花老頭票啊?這該死的丫頭,怎麼好端端的惹上了小日本?寧三爺,那錢被我縫在了‘喜神’身上,爲了應急用的。那幫巡捕沒搜去,您一拆開就能看見。”
婦人又說道:“其實那幾天麗英整個人都不對,原本跟那個小子好上之後,成天帶着笑臉。可是自打應了堂會之後,人便不大對勁,好像有多少心事,魂不守舍的。不是踩蹺的時候差點崴腳,就是一腳把槍踢上了房。我本以爲是和那個小子鬧翻了,覺得是個好事。哪知道她居然就這麼私奔了!那人是幹什麼的我們可真不知道,麗英那孩子素來心高氣傲,難不成千挑萬選的,找了個江洋大盜?三少爺,您可行行好,趕緊把我們家麗英找回來。我這心裡怎麼那麼害怕,麗英她……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