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被日本憲兵綁架受刑的事,在報紙上並沒有刊發,但是在英租界警務處上層,卻已經悄然傳開。
這件事的發生,並沒有損害寧立言的威名,反倒是於他的名譽大有好處。畢竟憲兵隊兇名在外,能從裡面完整的走出來,便如同孫悟空在老君爐走了一遭,於人們眼中看來便成了銅筋鐵骨火眼金睛。
英租界警務處的高級警員被日本憲兵隊綁架並且受刑,若是放在前些年,少不得便是一場外交領域的軒然大波。說不定連英國皇家海軍,都會有一番動作。
可是歐戰加上大蕭條,已經讓昔日雄霸天下的大不列顛帝國失去了這份威風體面,非但沒找日本人要說法,反過來給租界的報館下了命令,不許報道。
當然,對於寧立言本人,英租界倒也不是全無體恤。先是允許帶薪休假,等到身體康復後再來工作,隨後警務處的一幫英國上司,也來走了個過場。
除了他們,便是租界裡各路吃偏門飯的,上門對寧立言表示問候。隨身帶來的,也必是一份數字可觀的重禮。這幫人本來被巡捕斷了財路,此時卻還得陪笑臉送好處,憲兵隊在裡面功不可沒。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是寧立言殺了陳友發,可是租界裡這幫吃偏門的龍頭卻有個共識,這件事多半和寧三少脫不了干係。他們不是警察,不需要證據,憑感覺和經驗,便可以下結論。這回寧立言被捕,就更是讓他們這種揣測坐實,從心裡認定寧立言必然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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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手則以,一動手便殺了二十幾口人命,還捎帶上一個日本人的狠角色,已經多年不曾出現。殺了日本人進了憲兵隊還能囫圇出來的,就更是絕無僅有。這幫老頭子、大當家全都是有家有口,有積蓄有身家的主,誰也犯不上和寧立言硬拼,只好認慫爲上。
一連幾天裡,寧家都是賓客盈門,金玉滿堂的局面。直到今天稍稍素靜下來,外面沒了訪客,房間裡卻又吵翻了天。
“這是恥辱,是大英帝國的恥辱!外交部的那些豬玀,全都該被吊死!”
寧立言的房間裡,羅伊第一次表現出情緒失控的一面,在房間裡大聲嚷嚷,好像捱打的是他一樣。
“日本憲兵隊綁架大英帝國警務人員,這是對陛下的無禮,是對整個大英帝國的冒犯。領事應該向日本領事館提出強烈抗議,同時對其進行制裁!結果現在這幫膽小鬼,居然被日本人嚇破了膽!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會看清帝國的虛實,那時候誰都沒有好日子過!蠢豬!飯桶!”
咒罵了一通之後,羅伊才稍稍壓抑了一下怒火,對寧立言道:“你放心吧,這件事不會就這麼算了。領事閣下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我可不會像他那麼窩囊。日本人敢綁警務處的人,就別怪我不客氣!英租界也不是沒有日本人,由他們好受的!”
寧立言其實傷的並沒有多重,真正難過的地方全在嘴裡,但是喝兩個星期稀飯加上唐珞伊的護理也就沒事了。只不過陳夢寒特意從國民飯店趕到別墅裡,手腳不停的伺候,就是不許寧立言下地,他也就只好半躺半坐在牀上。
看着羅伊那副樣子,他忍不住笑道:“你這洋鬼子有點意思。你那幫同胞對我都是表面安撫,實際沒當回事,只有你動了真火。他們的意思我明白,我是個中國人,跟你們不是一回事。日本人收拾中國人,他們不認爲是冒犯英國政府。怎麼到了你這,就這麼大火氣?”
“別把我和那羣傻瓜混在一起!”羅伊表達着憤慨。“脣亡齒寒兔死狐悲,這道理不止你們中國人懂。今天能綁架你,明天就能綁架英國人。不從一開始就給他們個教訓,將來只會自己後悔。”
“有你這麼個明白人,倒是英國人的福分。不過報仇的事,不用你操心了。大丈夫恩仇必報,我們中國老爺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這洋人插手。我的人這幾天就會動手,讓日本人知道知道鍋是鐵打的!”
羅伊看看寧立言,臉上怒氣漸漸消散,忽然一拍桌子。“好啊!你是不是早就預謀好了,用這麼個苦肉計,好給自己掙名聲來着?現在街面上可都傳開了,三頭六臂寧三少,連日本人都治不了你。我看用不了多久,整個天津的幫會就得歸你控制。這頓打,捱得值啊。”
“等你讓日本牙醫給你檢查口腔之後,就知道我會不會用這種計策。連着倆禮拜不能吃硬食,那滋味可不是人受的。我不是黃蓋,沒他的骨頭硬。這計策再好,我也不愛用。只不過日本人心眼小,我不讓他們問一回,他們總不會放心。這回該動的刑動過了,總該相信這事跟我沒關係,也就不用再糾纏不放。”
羅伊瞥了寧立言一眼,“說到這個,我倒確實是有點好奇。日本憲兵隊那麼厲害的手段,怎麼都沒能問出你的實話?這手抵抗審訊的本事從哪學來的,能不能透露一句?”
“這不用問我,大街上老太太都能告訴你。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竹內大造是死是活跟我有嘛關係,小日本問我這個,我哪裡招的出來?說句不怕你笑話的,他要是問我知道的,我早就說了。”
羅伊哼了一聲,沒理會寧立言。過了片刻,又問道:“憲兵沒問出你的破綻,難道也沒提要求?就這麼把你放了?”
“小日本幾時有過這好心眼?但是我在日租界有關係,他們也不敢不放人。真把我惹急了,我讓他碼頭停工三天,那幫日本商人就得活活急死。”
“三天,太少了吧?我看起碼也得一星期纔好。據我所知,日本一年運進天津的物資超過五萬噸,再加上運出的貨物,每天就是幾千噸吞吐量。讓他們一個星期不能運輸,日本人非得活活急死不可!”
“玩去!”寧立言不屑地撇嘴:“你這洋鬼子想借我的手,幫你們英國人出氣掙錢,那是白日做夢。你們兩國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別把我拉下水。我們中國人是玩心眼的祖宗,你那點洋轉軸趁早收起來,否則一準是自己鬧笑話。”
“你想不下水,怕是也不容易。”羅伊並不否認寧立言的指責,“特務處的工作之一,就是偵察租界內的各種秘密組織。日本人想要在租界裡設立組織,各種反日團體,也看上了英租界是風水寶地。兩邊若是在租界鬥法,一準是我們遭殃。領事閣下給我的命令,就是嚴格取締打擊租界裡的反日團體,發現一個抓一個。等你傷好了,這份工作,就由你來做吧。”
羅伊的眼睛盯着寧立言,似乎要透過皮相,看穿寧立言的想法。寧立言心裡有數,這紅毛鬼子上門,便是爲了這一遭,英國人也要試探自己的立場了。
英國現在害怕日本,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實。可是畢竟有一份體面在,英租界不會敞開來任日本大兵抓人。抗日團體依舊可以利用這個條件,借租界躲避日寇魔掌。
英國人表面上喊着中立,也擔心被日本人抓住把柄,向英國發難。是以對於租界內的抗日團體,一向是不大支持。偶爾也會組織警力進行搜捕,發現之後要麼是驅逐要麼就是蹲班房。
比起普通人,英國人真正擔心的還是警務人員參與到抗日活動裡。尤其是自己這種人,既在警局又混會黨,是英國人眼裡最爲危險的存在。偏又是不肯吃虧的性子,這回被日本人綁架,很有可能就因此成爲抗日人士,跟日本人勢不兩立。
羅伊到底是擔心自己變成抗日分子……還是期望自己就是抗日分子?
寧立言腦海裡轉着念頭,嘴上敷衍道:“這怕是不合適吧?這種差事是發財的買賣,君子不奪人之好,這差事還是你幹着吧?”
“你如今在租界裡發放戒菸丸,又掃蕩日本浪人,不讓熱河土進入租界。這已經是得罪了日本人,以你的性格,絕對不肯幫助日本人賣煙土,這等於仇上加仇。若是不給你找點事情和日本人緩和關係,我只怕下次就不是綁架,而是謀殺。”
羅伊麪色嚴肅,拍了拍寧立言的肩膀。“我討厭租界的錫克巡捕,他們非常無趣,就像是一堆提線木偶,全無靈性。除了服從命令,他們不懂得任何樂子,活活能憋死個人。有腦子的中國人心眼又太多,一不留神便成了禍害。像你這種有趣而又不會胡作非爲的紳士,實在難得。所以我希望你多活幾天,跟我多做幾天搭檔。”
寧立言看看他,並沒開口。羅伊笑道:“讓一箇中國人信任洋人,就和洋人信任中國人一樣難。路遙知馬力,咱們以後相處的日子還長着呢,人品如何早晚能品出來。你這沒病沒災的就別總在家貓着,要解心頭恨,親手殺仇人。你自己看着解恨,那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