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白色的凱迪拉克轎車沐浴在朦朧的月光中,於英租界公路上緩慢前進。駕駛員已經換成了寧立言,喬雪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朝窗外看着。
天太晚了,馬路上沒什麼人。英租界的柏油路面寬敞結實,以這輛車的性能,如果開足馬力,完全可以享受一把風馳電掣的滋味。但是與佳人同行,傻瓜纔會一腳油門到底。
若是美人恰好多喝了幾杯酒,就更不該放開車速,否則定是個不解風情的魯男子行徑。喬雪今天喝的不少,她那白皙的面龐因爲酒精作用,略帶了幾分紅暈,如同塗了上等胭脂。
原本是討論案情,可是到了下午的時候,喬家良便張羅着去吃飯,徐恩和也在旁起鬨攛掇。
說起來,徐恩和跟這案子沒什麼關係,就算是爲了自己的面子出頭,也不一定非要和警方合作。全是衝着喬家良的交情,才肯出面幫忙。再就是看寧立言順眼,否則便是八珍席,也休想請動他半分毫。
跟這種人交往,最在意的就是個面子,若是讓他們覺得被人看不起,合作就會立刻終止。見他也開了口,寧立言沒辦法。
西餐大菜喬家良都無興趣,最後是徐恩和做主,一行人跑到東門裡的“束鹿館”去吃驢雜碎。
喬家良本來就和窮人打成一片,估計若是換上一身短打,扔到苦力堆裡都分辨不出身份,到這種地方吃飯不足爲怪。真正讓寧立言驚訝的,還是喬雪。
他認識的女孩裡,像武雲珠是屬於沒架子的,到哪能吃能喝。但那是因爲東北軍的家庭教育關係,讓她不拿自己當大小姐看。湯巧珍若是到了這種“窮人樂”的地方,只一看那掛着油垢的碗,就會失去食慾。
再說一幫大老爺們敞胸露懷坐在那划拳行令,劣質菸草散發得煙霧嗆的人睜不開眼睛,她怕是連十分鐘都待不住。楊敏、陳夢寒比她好些,也堅持不了多久。
喬雪這種出身富翁人家,一舉一動都帶着富貴氣息的大小姐,又如何受得了?
事情的發展讓寧立言大吃一驚。喬雪只是把自己的衣服換成了一套適合出席這種場合的紡綢褲褂,手上套了個扳指,便大搖大擺的過去。驢腸子、驢“錢兒肉”照吃,大碗的二鍋頭着喝不誤,來了興致還和寧立言劃了幾拳。
這種地方的酒性子烈,女人未必降得住。即便喬雪自稱海量,在英國時用喝威士忌的方式決鬥戰無不勝,喬家良依舊不放心她自己開車回家。
酒席開始之前就囑咐了寧立言少喝,待會替自己送侄女回去,隨後便去和徐恩和拼酒。這個要求到底是單純關心侄女,還是做月老太過認真,現在無從考察,但是也不好拒絕。
以寧立言的內心想法,倒也不拒絕這個護花任務。不是說他一定要和喬雪發生點什麼,只是感覺和這個女孩聊天,自己感覺很放鬆,便不想錯過能和她交流的機會。
之前對於喬雪的誤會,此時基本已經都解除了。她是個美女,更是一個出色的偵探,能有今天的名號,應該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換來的,而不是靠性別的優勢獲取。最多就是在能力相近的前提下,靠着美女偵探這個噱頭,比別人成功的更容易罷了,這算不上過分。
寧立言自己沒學過警政,但是有着前世軍統培訓的基礎,業務能力遠在一般同事之上。可是直到和喬雪合作,寧立言才發現自己在警政這個專業方面,確實存在着巨大欠缺。
喬雪將徐恩和提供的情況以及自己這邊掌握的情況進行了繪圖,隨後便圈定了一個範圍,指出要抓捕的目標,便在這個範圍之內。不去調查訪問,只靠作圖然後標定範圍,很有些神棍的派頭。
但那時候的喬雪表情嚴肅眼神凌厲,如同運籌帷幄發號施令的統帥,就連徐恩和這種衙門口出身的老江湖,都不敢頂嘴。何況是寧立言。
寧立言隱約覺得,這丫頭那股瘋勁表面之下,隱藏着什麼不易爲人所知的秘密。這不是寧立言憑空揣測,一個普通的美女,可不會只靠一張字條就辦成那等大事。這個女人身上肯定有文章。
但是根據喬家良的爲人判斷,喬雪絕對不會和日本人是同道。只要不是東洋人的同夥,就不是自己的對頭,管她藏了什麼秘密,都和自己無關。
藉着酒興,寧立言問起她那麼篤定的原因,喬雪倒也沒有故弄玄虛,坦白了自己的分析思路。道理說穿了也不復雜,兩個字:距離。
這個團伙成員雖然不固定,但是大體可知,他們絕對不是有錢人。否則不至於綁一個人,只要三十、五十塊大洋。而且在談判時錙銖必較,差一個子兒也不行。這是標準的窮人綁票方法,怕是連個窩頭都要好好算計一番的窮主。
這等人不會有像樣的交通工具,也租不起汽車,惟一能用的載具就是人力車。
這種限制,就註定他們綁架不會距離自己的老窩太遠,否則路上難免出現意外。根據目前已知肉票的住處,對照天津的地圖做了個標記,就發現綁匪與肉票之間,形成一個殘缺的圓形。這種殘缺的原因,應該是消息的不對稱。一部分被害人自己這邊不知情,所以繪圖不夠完整。
圓的外沿已經找到,下一步就是標定圓心。有了範圍,再找人就容易。既有警察局的支持,又有大批混混,背後還有寧家的財力,挖出罪犯想來不是難事。
在警察局看來,七天破案難如登天,可是在喬雪面前卻是三言兩語便有了線索。人與人的差距在這,自己必須服氣。
寧立言沒有大男子主義,不會恥於承認自己不如女人。遇到有本領的人,便不惜自己的讚美之詞。何況面對一個絕代佳人,就更是如此。
他很會恭維人,這也是在軍統練出來的本事。畢竟在軍統那種地方,你可以碌碌無爲,可以貪生怕死更可以中飽私囊窮奢極欲,唯獨不能不會阿諛奉承,否則便活不久長。
在生存的重壓之下苦練而出的本領,用來討好女性自然是牛刀殺雞。在前世他在脂粉陣裡打滾,自己使費卻並不多,主要就是靠這份本領,有時甚至能人財兩得。
與喬雪這種聰明女人打交道,不能一上來就存着佔有她的念頭,那樣一早就被她疏遠,連接近都做不到。惟有待之以誠,加上朋友間正常的相處模式,才能收穫好的結果。
事實證明,寧立言得策略很有效果,一路上喬雪與他談笑風生,如同相識多年的好友。兩個人都是聰明人,對於喬家良的用心,誰也不點破,但是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心知肚明。不說自然就是避免尷尬,這樣纔是個長久交往的態度。
“我也不曾想到,那位徐先生的經歷如此傳奇。當年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居然是他的朋友。一個警員發現通緝犯病倒在旅館,居然不是動手抓人,而是先對他進行救治,這種人道關懷,恐怕只有在天津這座城市才能看到。”
喬雪回想着方纔酒桌上,徐恩和介紹自己和李三結交經過的情形,大爲感慨。寧立言道:
“這倒不是人道關懷,你跟徐二爺說這個,他也聽不懂。這就是天津衛的‘道’。這邊的江湖人,不是靠功夫吃飯,而是靠着‘道’維持着自己的存在。徐恩和如果趁着李三生病拿人,那就是壞了‘道’,兩人便是死仇。他給李三治病,李三欠了他的恩情,病好之後要是一走了之,同樣是壞樂“道”,這輩子在江湖上都擡不起頭來。是以跟徐恩和到案伏法,也是他的道。等到徐恩和自己砸了飯碗救他,兩人便是過命的交情,這輩子都是弟兄。不過越是如此,徐恩和越不會主動找李三,那就成了市恩,惟有李三主動上門幫忙才行,反過來也是一樣。”
“這麼說來,這座城市倒是很有些上古任俠之風。若是不說時代,這簡直就是個春秋戰國時代的故事。”
“不管什麼時代,總歸都是人的故事。今人古人都是人,本來就沒多少差別。”寧立言微微一笑。
喬雪搖頭道:“我在倫敦學習了偵探的技巧,但是對於這個城市獨特的人文,瞭解不多。租界裡感受不到這種氛圍,如果搞不清楚這種人文特徵,早晚要吃虧。我叔叔太忙了,沒有時間跟我講這些,要不然……你教我?”
她說話間忽然看向寧立言,後者一愣,不知道這算是什麼意思。是這個美麗的女偵探對自己有意思,想要和自己有所交往?還是單純的只是想從自己這瞭解些情況?
考慮到她在租界裡神通廣大,平日想必是個喜好結交朋友之人,不能按尋常女子看待。也許單純就是想交個朋友,自己不該想太多。
他略一愣,隨後道:“我可沒膽子做大偵探的老師,不過喬小姐要想了解什麼只管問就是,畢竟我這個華生就是做這差事的。這案子不是一半天可以了結,咱們總得碰面,有的是機會說話。”
“你這話不老實!”喬雪笑着看着寧立言,“聽你這話,莫非案子一結束,就不歡迎我找你?”
“這……這可是沒有的話,如果喬小姐願意來找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就是擔心到時候租界的青年才俊排成隊找我決鬥,我怕是沒那麼多時間應付。”
不知道是否是酒精的作用,喬雪今晚上的瘋勁格外大。既然女人都不怕,男人自然更不會怕。這種遊戲裡,寧立言永遠不會是那個先說停止的玩家。
喬雪笑着搖搖頭,“這案子結束你也別想甩掉我。倒是徐恩和那邊,你還是該維持一下。大家雖然投緣,可總歸不是朋友,也沒有什麼利益糾葛。這案子一結束,你們兩邊也沒了結交的理由。若是想要他做個幫手,就得趁現在拉交情。三少既然熟知本地人情,懂得那麼多的‘道’,何不效法當年的公子姬光,先收下這專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