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租界,湯公館內。
七姨太的哭聲與叫罵聲威力足可穿雲裂帛,透過湯公館重門疊戶,一直飄到外面,不愧當年紅遍熱河的名旦。
湯家幾個男僕和保鏢站在門口滿面尷尬,不知如何行事。湯玉林站在二樓指着自己的妻女叫罵,“哭!你還有臉哭!就是你把她慣壞的!這敗家玩意,我早就說她胡折騰,早晚得害了自己,你還不聽,這回你老實了吧?二丫頭這回的禍事,有一半就是出在你身上。”
“少廢話!我閨女咋了?我閨女堂堂正正做人,有啥錯啊?這屋裡有一個算一個,有幾個比我閨女乾淨的?堂堂一個大帥讓人堵屋裡抓你閨女,你的臉面呢?平時說起來威風八面,現在就會跟自己人橫,我替你寒磣!替咱閨女不值。丫頭啊,你下輩子投胎可得選好人家,別趕上這麼個窩囊的爹,也別趕上那麼個熊的老爺們啊!”
湯家的男女大多在二樓上站着,湯玉林的正室站在三樓,嘴上叼着菸袋,望着樓下的情形一言不發。湯佐恩站在母親身旁,望着下面的巡捕,低聲道:
“這幫玩意也太不像話了,平時也沒少給他們送錢,怎麼一點交情都不講。上咱家抓人,這眼裡也太不把咱當回事了。”
婦人頭也不回,低聲訓斥着:“少給我犯虎啊!那小丫頭片子跟你也不親,犯不上爲她出頭。現在咱家虎落平陽,惹不起這幫地頭蛇,你別給我招事!曲振邦這個老爺們都不說話,你摻和啥?反正將來也是他們曲家人,他不出頭,我們就跟這看着。這表面上是巡捕,背後可是日本人,咱惹不起。”
“日本人?意租界還有日本人?”
“意大利和日本關係不錯,兩邊巡捕都通氣。你平時多跟人走動走動,就知道這裡面內情。光知道傻玩傻鬧,一輩子就是個熊貨!”
來的巡捕不多,一共只有四個人,一名華人探長帶着三名華人巡捕,話也說得客氣。要帶湯巧珍到意租界警察署接受問訊,如果事情和她無關,就保證把人送回來。
可是大家都不傻,眼看已經到了六點鐘,這個時候帶人,今晚上多半就回不來。一個未婚女子在巡捕房拘押一晚,這顯然不是對體面人家應有態度。
既已不將湯巧珍當作大家閨秀看待,放人的承諾也就不足採信。不管湯玉林還是七姨太乃至湯巧珍自己,對這個情況都看得通透,只是通透是一回事,是否能抗爭又是另一回事。
湯家的護兵僕人遠比巡捕多,以身手論也是他們更出色一些。這四名巡捕中,只有探長帶了槍,其他三人壓根就沒帶武器,明顯就是不想和湯家武力衝突。
七姨太坐在樓梯口,把湯巧珍擋在身體後面,湯四小姐湯佩珍拉着姐姐的手,朝那些巡捕吐口水。其他湯家的子女要麼在客廳角落裡看,要麼站在樓上自己的母親身後,沒人開口。
曲振邦本來今晚上是來接湯巧珍去看電影,不想撞上這件事,額頭上青筋暴起,緊咬着牙關人站在電話機旁一言不發。
帶隊的探長劉喜春便是之前調查湯四小姐綁架案時的負責人,乃是個一等一的滑頭。七姨太連數落帶罵又讓僕人堵門,他並不動氣,臉上依舊滿是笑容,一邊抽着煙一邊朝二樓的湯玉林賠禮。
“玉帥,小人出生那天就有人算過,我這輩子就是倒黴的命,今晚上本來不該我當值,給人替班誰想到替出這麼一場禍事來。您是帶兵的人,自然知道軍令如山的道理。小人這也是上峰差遣,意大利人下的命令,實在沒辦法。事情要的很急,意大利人已經在巡捕房裡等着問話了,連拖到明天上午都辦不到。曲大隊長不是打了電話麼?想必也知道這裡的干係。小的實在是官卑職小,這麼大的責任,我哪裡扛得動?您就可憐可憐我,給小的來個痛快話。要是說不讓二小姐走這一趟,小人立刻就走,絕不耽誤您一家子吃飯休息。就是意大利人那邊……小的可不敢保。”
他話裡的意思大家都懂,擡出意大利人來壓人,就是提醒湯玉林事情嚴重,不是可以糊弄過去的小事。
眼下巡捕出面是用軟功,如果把他們趕走,接下來意大利人出面,必是硬做。到那個時候,便不是湯巧珍一人之事。七姨太這樣搞,是在讓湯家失去退路。
湯玉林大叫道:“老七!你給我起來!你要是再胡鬧,今個我把你和二丫頭一塊攆走!”
七姨太沒理會湯玉林,而是朝着曲振邦咆哮道:“曲振邦!你還是不是老爺們?人家要帶走你媳婦,你就跟着看着啊?你不知道這裡咋回事啊?不許人跟着,還沒說多長時間放回來,這啥意思你不明白咋的?你就每句人話?你不是保安隊大隊長麼?我咋看你這熊呢!”
曲振邦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戲臺上的關老爺,紅裡發紫。眼睛掃了一眼湯巧珍,又看看七姨太,腳步微微挪動了下,可是劉喜春立刻道:
“這事也別怪曲大隊長,他也是沒辦法啊。湯小姐捲進去的事,可是涉嫌非法抗日。大隊長要是出頭,那保安隊是不是也要捲進來?保安隊抗日……那事就大了。湯小姐是個學生,捲到什麼事裡都不要緊。保安隊抗日,那可是外交糾紛,搞不好得驚動南京。那麼大的簍子,慢說大隊長,便是曲總隊長他也承擔不起不是?”
“啥抗日不抗日的,我們聽不懂!我就知道我閨女一向老實,從不惹禍,你們就是想冤枉人!曲振邦,你想好了,二丫頭可是你媳婦!”
曲振邦額頭的筋越跳越高,似乎隨時可能爆掉。但是他的腳步一動不動,低頭無語。
劉喜春笑道:“二小姐,小的等您一句話,你要是說不想去,小的現在就撤。”
湯巧珍人站在二樓與一樓之間的樓梯處,從頭到尾一語不發。低着頭不動,似乎是被嚇壞了,又像是一個局外人。一切的爭吵、呵斥、痛哭都和她沒有關係。
直到此時她才擡起了頭,露出那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和平靜的面色,看了一眼樓上,以沙啞的嗓音叫了聲:“爹……”
湯玉林不耐煩道:“幹啥?這時候想起爹來啦,你胡折騰的時候幹啥去了!我不讓你出門,你非往外頭跑。現在惹出亂子來了,喊誰都不好使!到那跟人好好說,有啥說啥,爭取……早點回來。”
說話間湯玉林已經轉身,向着臥室走去,竟是不再看湯巧珍。三樓的大太太則吩咐家裡的女僕:“把七太太扶回房間,現在這樣成什麼樣子!”
兩個女僕剛走上來,湯巧珍卻已經朝她們瞪過去。平素在家裡素來老實的二小姐,此時的目光卻如同匕首,讓兩個身強力壯的女僕腳步一停,不敢再向前湊。
她一言不發地摸了摸妹妹的頭,又伸手去拉母親。七姨太撒潑似地哭鬧道:“我不起來!要帶走就把我一塊帶走!我閨女乾的啥我也有一份,要進巡捕房就一塊去。”
“娘……你別鬧,我去一趟,很快……就回來。”湯巧珍說話間猛然用力,把七姨太生生攙扶起來。
身後的湯佩珍拉着姐姐的衣服,已經大哭起來。湯巧珍看着母親道:“娘,你看着老四,別嚇着她。”隨後輕輕分開妹妹的手,走下樓梯。
七姨太的哭鬧聲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兒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目光裡滿是驚訝與迷惘。在剎那間她甚至有些懷疑,這個纖細的女孩,到底是不是自己那個老實膽小的女兒,還是鬼上身?
就在這一瞬間,女兒的身形變得異常高大,擋住了她全部的視線,成爲整棟別墅裡,惟一的巨人。房間裡所有的光似乎都被她奪去,讓其他人變得晦暗不明,只有被光芒包裹的少女步履從容的前行。
劉喜春訕笑着,“二小姐肯成全小的公事,這是體恤我們不容易呢。您放心,只要話問完了,您就能回家。要是快的話,誤不了您吃夜宵。”
湯巧珍面色平常,只看了一眼外面,“帶路吧。”
劉喜春朝手下使個眼色,兩名巡捕向着門口走去,男僕與保鏢紛紛閃避開,讓出一條路。
劉喜春做個請的手勢,湯巧珍邁着步子向着門外走去。身後傳來七姨太那撕心裂肺的叫喊:“二丫頭!”以及湯佩珍哭叫着高喊着:“二姐你別走!”
曲振邦這時終於叫了一聲:“巧珍!”腳下動了一步,可是隨即又停住,湯巧珍並沒回頭,也不曾看他。彷彿沒聽見一樣,徑直來到門前。
不等她伸手推門,房門猛地被人拉開,隨後便見寧立言大搖大擺迎面走來,二話不說拉住湯巧珍的手道:“怎麼回事?不是說好了去夏太太飯店吃飯麼?還非得我來接你啊!”
他目光掃向四周,“還挺熱鬧,這是要開家庭聚會?”
“三哥!”湯巧珍看到寧立言的剎那,努力維持的鎮定瞬間崩塌,撲到寧立言肩頭,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