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寧三少確實有很多毛病,而且我現在也是他的女人,但事情不是你象得那樣。寧三少是我的恩人,如果沒有他,你現在就看不到我了。我剛到天津的時候處境有多艱難,即使我不說,你也該能想到。一個孤身女子在異鄉,又能怎麼樣?不是做他的女人,也是做別人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三少,我現在可能已經被某個惡棍霸佔甚至淪爲妓女。即使成了所謂的明星,處境也不會有變化。多虧三少幫我,我才能活得像個人,做他的女人是我自願的。除了以身相許,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法報答他。”
“可是他對你不是真心的,甚至不給你名分,反倒讓你在國民飯店做交際花……”
“那是我自己選的,與他無關。他幫我還債,給我錢花,我讓他開心。我沒資格給他當太太,只配做他的情婦。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沒資格嫁給他。”
寧立言心頭既是欣慰又是愧疚,若是陳夢寒此時指天劃地把自己大罵一頓,或許自己還能好過些。她越是如此,自己便越發覺得罪孽深重。
自己竭盡所能想要讓每個人歡樂,結果卻可能是事與願違。倒是到目前爲止兩人的談話沒朝着危險的方向發展,還算是令自己稍許欣慰。
覺生的口氣有些低沉:“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是我當日的魯莽,害你日子悽苦。既然他嫌棄你的過去,那就離開他,我們重新開始。”
“覺生……我們的事已經過去了,當初我們彼此說得很明白,現在你又何必?”
覺生的嗓門提高了一些:“如果你是和別人在一起,我不會打擾你的,可是寧立言不行!你知不知道,他爲日本人效力!是漢奸!”
糟糕。這個混賬東西怎麼又把話題引到這個方向?
寧立言的心又提了起來,擔心陳夢寒爲了捍衛自己的名聲,透露出真話。
陳夢寒的聲音也變得高亢起來:“那又怎麼樣?我是個女人,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他是我唯一的指望,如果沒有他,我現在就和樓上那些女人一樣,陪着那些老東西抽大煙打麻將,還得忍受他們的糟蹋!是他給了我現在的一切,讓我過上了體面的日子。他給日本人效力又怎麼樣?是漢奸又怎麼樣?我是個女人,這些事跟我沒關係,我只知道他對我好,這就足夠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過關了。
寧立言暗出了一口長氣。陳夢寒這番說辭,竟是陰差陽錯幫自己做了擔保。小日向聽背後之言,多半也是爲了聽聽自己女人對自己的評價。現在聽到這番話,應該對自己懷疑大減。
他想不明白陳夢寒爲什麼會這麼說?難道是自己和小日向的隱蔽出了問題,被她發現了蹤跡?這不可能。小日向的業務水平不錯,自己也是個善於隱蔽之人,陳夢寒一個普通女子絕沒有發現自己的本事。
那她爲什麼這麼說話?目的又是什麼?
這時,付覺生的聲音傳來:“夢寒,你變了!過去的你充滿了正義感,絕不會屈服於一個漢奸走狗。現在的你簡直讓我無法想象。他給你下了什麼迷魂湯,還是你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不用怕,有我在你身邊,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可以保護你,不讓你受到傷害。”
“我變了?我看是你變了纔對。我記憶裡的你是個詩人,不會去給人當秘書,更不會和青幫的人混在一起。你看不起幫會,爲什麼出現在這?你仇恨日本人,爲什麼要來日租界?”
沉默了一陣,才聽外面付覺生的聲音響起:“過去的我太天真,也太幼稚。爲了自己的理想傷害了很多人,尤其是你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分手以後我改變了很多,就是想要證明給你看,我有能力讓你過上好日子。我和他們混在一起是迫於無奈,但我依舊是我,不是個流氓,也不是漢奸,我們纔是最合適的一對。”
付覺生語氣很是誠懇:“夢寒,我瞭解你,我知道你現在過得不快樂。這種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是在強顏歡笑,裝作倖福。寧立言跟你不是一路人,他不懂你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只有我知道你的喜好,也只有我是你的知己。讓我們忘掉以前的一切不快,重新開始,我對天發誓,會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你想想我們共同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難道一點也不留戀?那段時間我們是快樂的,無憂無慮沒有那麼多爭吵,也不曾有過這許多負累。我知道那時候的我不成熟,如今的我已經改掉那些惡習,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是殷專員的秘書。你瞭解我,知道我不喜歡這種文牘工作。之所以硬着頭皮去做,都是爲了你。我託了很多人情,才知道你的下落,便用盡心思謀取了這個職位,就是爲了讓你過好日子。”
陳夢寒沒說話。
通過酒桶的縫隙,寧立言可以看到陳夢寒的背影,其他的則看不清。大毛出鋒的大衣在面前輕輕搖晃,一如主人的心思。
過去的經歷以及兩人曾經有過的孩子,都是不可磨滅的印記,寧立言也從未指望陳夢寒對付覺生不理不睬。像要走什麼路,最終還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只是希望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必再委曲求全。
付覺生見陳夢寒不說話,似乎有些激動,從寧立言的角度可以看到陳夢寒在後退。“夢寒,你爲什麼要離我那麼遠?你是在怪我,還是不相信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以爲我還像過去一樣,只有理想不顧實際。不,不是這樣了。我有能力保障咱們的生活,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殷專員很欣賞我的才情,給我開了高薪水,我存了一筆錢,足夠咱們衣食無憂。再說我瞭解你,你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感情。就算寧立言和你有些感情,也比不過我們的廝守。何況他那種人,又怎麼配得上你……”
付覺生說話間似乎想要去拉陳夢寒,寧立言可以看到陳夢寒做了一個抗拒的動作。
“你……你這是在逼我!”
“我沒有逼你的意思,我是在提醒你。你跟着他不會有好結果的,那種人只是把你當玩物,等到他厭倦了就會拋棄你,那時候等待你的依舊是悲劇。你是個善良容易上當的女孩,看不破人心險惡,一直被他擺佈在股掌之中。等到他翻臉的時候,你只會失去一切,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付覺生的聲音已經越來越高,顯然他的情緒也快失控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說的沒錯。陳夢寒是個善良容易被人欺騙的女子,否則上輩子也不會下場那般悽慘。可是跟着付覺生走,又是否是個好選擇?
陳夢寒終於迴應了:
“池小姐很漂亮,也比我年輕。她又是顧專員的義女,對於你的事業會有幫助。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你,你們兩人的照片我也看到了,你應該好好珍惜她,而不是和我糾纏不清。讓我們做好朋友吧,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再說了。”
“我在池秘書家做過私人教師,正是因爲這個關係,纔得到池秘書的推薦。小荷……小荷不會是我們之間的障礙,我可以跟她說清楚。不管她的條件有多好,我愛的人只有……”
付覺生剛剛說到這裡,酒窖的門忽然傳來一聲巨響,似乎被人從外面用力撞開。隨後就聽到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你們!你們果然在這!”
來人是池小荷。
從她的聲音裡,寧立言就能判斷她處於何等崩潰的狀態。這種情況下的女子,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何況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第一次遭遇背叛只怕行爲更加狂悖。
他擔心陳夢寒受到傷害想要衝出去,卻被小日向緊緊抓着胳膊不放。他瞪向小日向,後者則搖着頭,用空出來的手示意:不要衝動,有我在不會出事。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隨後是池小荷的尖叫:“你……你敢打我?”聲音不像樓上說話時那般可愛。
陳夢寒冷聲回答:“我不會動手打人,但是也不會平白受人毆打。我和覺生之間是清白的,並未做出任何傷風敗俗的事情,池小姐也不要隨便就想傷人。這裡是天津,不是你乾爹的行政公署,請你注意自己的身份。我和覺生之間不管有過什麼,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未來屬於你們,糾結於陳年往事,沒有任何意義。”
隨後又聽陳夢寒說道:“覺生,你說得沒錯。寧立言是個流氓、漢奸。我是一個已經被漢奸欺侮的女人,不值得你掛懷。他對我很好,我也很幸福,現在我已經記不清和你在一起時的情形,只記得他對我的好。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請你不要再來糾纏我,好好珍惜你眼前的人,她纔是你的良配。我再見了。”
“你不能走!”池小荷想要阻止什麼,但隨後又尖叫了一聲,大概是吃了虧。只聽陳夢寒的腳步聲不停,快速向着酒窖外衝出,池小荷則大聲吩咐着警衛: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你敢不聽我的命令?信不信我讓我乾爹槍斃了你!就是日本人也要給我乾爹面子,你又是什麼東西?快點抓住她啊。”
沒有動靜。
這裡的警衛肯定不會聽一個大小姐的吩咐就去抓人,任她喊破喉嚨都沒用。付覺生則低聲埋怨着池小荷的冒失,池小荷的怒火便順理成章地發泄在付覺生頭上。
“你還有臉說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多了個心眼,不知道要被你們騙到什麼時候!騙子!你們兩個都是騙子!你們沒一個是好人!當初是你求我,我才向乾爹開口,讓你有了這個位置。你居然敢騙我?我恨你!我要讓你失去一切,變回窮光蛋!”
兩個人影在寧立言面前劇烈搖晃,似乎是付覺生試圖說服池小荷,但是池小荷的情緒激動,不肯聽從。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聲響起。
男子的西裝停止了搖曳,池小荷痛哭着喊道:“這耳光是你騙我的代價!我要告訴叔叔,讓你捲鋪蓋滾蛋!”
皮鞋聲再次響起,這次卻是池小荷向外衝去,而付覺生的腳步踉蹌,如同灌了鉛,一步步艱難地離開。
酒窖裡重新陷入寂靜,小日向這時才和寧立言從隱蔽處走出,面上帶着一絲冷笑。
“寧少爺,對不住了,讓你看了一場文明戲。要知心腹事,需聽背後言。這個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我實在是不忍心浪費。不過對三少爺來說也不是沒有收穫,這陳小姐何付秘書的關係,這不就弄清楚了?”
寧立言沒理他,這事跟日本人沒必要牽扯。
小日向卻沒有住口:“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這不算嘛。再說陳小姐對三爺也是一往情深,最多是和前面的爺們有點糾纏,心裡也別太放不開。只要管住了她別讓她紅杏出牆就好,其他別在意。只要咱們功成名就,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等到咱成了事,名門閨秀千金小姐,由着心氣挑,別爲個女人壞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