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還是小看了楊敏!
寧立言心裡暗自嘀咕,本以爲自己不說,楊敏就想不到這一點,卻忽略了極爲重要的一點:自己的敏姐可不是個普通大家閨秀,固然對自己溫柔體貼又有些寵溺,儼然個只會伺候丈夫的小婦人。實際上她可是個能夠在商海里搏殺且獨當一面的女商人,才具足以擔任寧家這種本地鉅商的掌門人。她的謀略固然比不上喬雪,但也絕對遠超常人,又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
他沒法說謊,只好打馬虎眼:“七貝勒現在不是還沒起訴麼,急什麼?再說匯豐是家大銀行,要考慮自己商業信譽的。把客戶存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掉包,一旦鬧大了,這生意就沒法做了。這種主意下面的人不會出,上層也不會同意。姐儘管放心就是,坐起來幹嘛,再躺會多好。”
楊敏此時卻已經從皮包裡取出一面小鏡子,對着鏡子梳理自己略有些蓬亂的髮絲,整理儀表。語氣也從熱戀之中的小女人變回了女商人:
“我也知道匯豐不敢做這種事,可是其他人呢?匯豐那麼大,裡面的工作人員衆多,說不定有誰會動歪腦筋,也說不定其中就有洋人的探子耳目。他們過去不知道也就沒事,如果真的動起歪腦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不能冒險。咱們有得是時間出來玩,但是那些古董隨時都會丟失,耽誤不得。你送我回公司,然後趕快去做正事。”
看楊敏的態度嚴厲起來,寧立言也不敢拒絕,只好調頭向寧家的公司開過去。寧家以買辦起家,進出口貿易是根基所在。
隨着北伐戰爭結束,寧家的進出口貿易已經逐漸放棄,轉而向國內發展,外貿生意在家業中所佔比重不多。在英租界的店面都交給楊敏以後,進出口這一部分算是徹底被放棄了。現在支撐寧家的主要就是國內貿易、房地產以及紡織業三部分。
在這三駕馬車裡,紡織業是唯一的實業,也是產業南遷的重點。寧家以“華盛”爲商標,成立了“華盛棉紡廠”,並建立自己的貿易公司負責產品銷售。原本寧家生意靠質優價廉成功闖出牌子生意很是紅火,不過近一段時間出現嚴重下滑,讓楊敏也頗爲頭疼。現在大事當前楊敏不肯再陪寧立言胡鬧,就要去紡織廠這邊坐鎮。
華盛公司與華盛紡織廠乃是前店後廠模式,公司就在紡織廠裡面。紡織廠門口站的不是工廠自己僱傭的警衛而是四個背大槍的華界“請願警”,這也是寧立言的面子關照華界警方特意送的人情。車子停下,寧立言搶先下車拉開車門,做了個攙扶的動作。楊敏白了他一眼,但依舊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讓他把自己扶下車。
幾個公司的職員連忙走過來朝二人打招呼,態度很是恭敬。雖然楊敏現在是代替寧立德行使總經理權力自己並沒有職務,但是眼下這個時代公司管理本就缺乏正規程序,更何況寧家這種家族企業,所謂權力也就是家主一言而決。寧志遠夫妻都給了楊敏絕對的權力,人、財大權集於一身,和寧立德沒有任何區別,公司的人又哪敢不奉承。
至於她和寧立言現在的樣子,這些職員雖然覺得詫異,卻也沒人敢表現出來。別看寧立言現在不管華界,就衝四個警察一見他就立正行禮就知道,他一句話照樣能把一個普通人送進警察局關幾個月。更別說那幫混混可是在華界橫行霸道無法無天,不是公司職員能招惹的。
楊敏道:“好了,就送到這裡吧。”
“別啊,我得進去看看你的辦公室。”
“我哪有自己的辦公室?就是借用寧立德那個辦公室,連傢俱擺設都沒變化沒什麼可看的。你要想看去我的西藥行看。”
話是這麼說,兩人還是跨入廠區向辦公樓走去,剛走沒幾步,對面一個上了年歲的婦人已經迎出來。這婦人一身珠光寶氣,臉上笑容可掬,說話的聲音也格外高:“小敏啊,你可回來了,我們幾個都等你半天了。老嫂子特意打電話,把我們幾個都請出來了,讓我們跟你聊聊。來,咱們上辦公室說吧。唉……”
說話間這婦人已經走過來拉住楊敏的手,隨後又看了一眼寧立言,連忙又笑道:“老三也來了。要不說你們姐兩最好呢,打小就在一塊玩,這都那麼大個子了,還跟小時候一樣跟姐姐親。也別說,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兒,小叔子跟嫂子怎麼逗都沒事,要是調換個位置就不行了。聽姑一句話,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跟小孩賽的總拉着姐姐不放,外人該笑話了。聽說老三跟租界那個喬小姐關係不錯,嘛時候結婚?我這連紅包都預備好了,就等着喝喜酒呢。”
這婦人是寧志遠的堂妹,也是青縣寧家族人。只不過已經在天津嫁人生子,多年不曾回過老家,否則唐珞伊和寧立言祭祖的事她一準能聽到。
寧立言和寧志遠相來疏離,就更不用說這位姑媽。再說從她的言語裡,也能聽出來她的用心。不問可知這是寧夫人請出來的說客,要讓她們設法勸說楊敏和寧立德複合。乃至在言語中暗示自己和楊敏應該一刀兩斷,終止當下的關係?
誰想從自己手裡奪走敏姐,都是自己的敵人!寧立言眉頭一挑,可是沒等他開口,楊敏已經搶先一步:“老姑,您歲數不小,平日裡最有見識,這回可是說錯話了。我和立德已經離婚,這是上過報紙的事大家都知道。什麼嫂子小叔子的話,又從何說起?立言是特爲送我來的,跟寧立德先生沒什麼關係。我現在是受寧立德先生委託,代替他行使總經理職務,在辦公區域內不想聊與工作無關的話題,您老可得體諒。”
她回過頭來,朝寧立言道:“行了,看見老姑你也該放心了。快點回去工作,不許偷懶,別忘了大局爲重。”
說完這句話,她輕輕甩開老姑的手,來到寧立言面前,雙手搭在他肩頭,在他額頭上用力親了一口。後退半步微笑道:“好了,趕緊去幹活。”
寧立言的腳步因爲這個動作也變得輕快起來。他不需要去看老姑的臉,也知道這位婦人的面色一定難看到了極處。楊敏在寧家相來以謙恭溫馴的形象示人,在長輩面前更是不敢有絲毫逾越之處。
今天當着老姑的面和自己親熱,這種叛逆舉動寧老夫人打死都想不到。等到老姑把消息告訴她,自然就絕了她的心思念頭,倒是省得明刀明槍衝突。
有這件事作爲激勵,約會失敗的鬱悶心情倒是減少了一多半,來到警務處時臉上還有幾分笑容。
失蹤案的全部物證都存放在物證科,其中主要是以金銀細軟爲主,再就是現金和錢摺子。從財產數字判斷這一家人的經濟狀況在租界裡屬於中等偏下,和他們的鄰居乃至那棟洋樓其實不大相配。英租界物價是華界的幾倍,一家人又沒有經濟來源,生活上只怕還有些窘迫。
在其他的雜物裡,確實有兩枚名章,但是與周夫子提供給寧立言的印戳照片對不上。這也在寧立言預料之中,如果名章真的那麼容易找,七貝勒也就不會花這麼大的力氣,甚至想要和英國人打官司。在找自己之前,肯定嘗試過其他辦法,但是都沒有效果。
“寧立言。”就在他看物證的時候,門口傳來個洋人的聲音,寧立言擡頭,發現門口站着的則是自己的老熟人,英租界警務處副處長:哈里斯。
當初接手英租界碼頭的時候,就是靠這個洋人對付了那幫想要鬧事的混混。兩人算是熟人但不算是朋友。最早以爲他是看喬家良的面子給自己幫忙,後來才知道喬家良跟這個英國警官之間雖然有交情,但是還沒熟慣到這個地步。真正發揮作用的還是喬雪以及喬雪背後的白鯨咖啡館。
一個和白鯨存在聯繫,且能爲露絲雅服務的警官,當然不會是一位普通警探那麼簡單。根據寧立言猜測,哈里斯和羅伊很可能都是爲英國政府服務的特工,和租界這幫爲錢服務的情報販子算不上一路人。但是很多時候彼此可以互惠互利,所以能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
再者說洋人也是人,哈里斯每個月從自己手裡拿津貼,犯不上找自己的麻煩。哈里斯的公開身份是警務處副處長,自己又是英國人,和廖伯安或是寧立言這種華人不同,其在整個警務處裡是真正意義的一人之下。
寧立言不管是想要接手副處長崗位,還是想要在租界裡繼續逍遙,都少不了要和這個洋人搞好關係。見哈里斯招呼,寧立言連忙起身立正行禮,哈里斯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指着咖啡壺道:“我這不是英國俱樂部,沒有可愛的兔女郎提供服務,想喝咖啡就自己倒。”
“謝謝長官,我還不渴。”
“不必那麼客氣,在你進入警務處之前我們就是朋友,現在依舊是朋友。事實上你成爲華人督察長,也是我全力支持的結果。”哈里斯並沒有像普通英國官僚那樣和寧立言兜圈子,而是開宗明義。
“我不但希望你成爲督察長,也希望你成爲警務處的副處長,未來和我以及我的同事更好的合作。”
這老小子說得不是警務處,而是他和他的同事?
寧立言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言語裡的骨頭,但是表面上裝作不知,只是不停點頭。哈里斯又說道:
“請你相信,我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在我眼裡,英國人、印度人、中國人沒有絲毫區別,就像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沒有區別一樣。不管你的人種、膚色,只要能爲大英帝國效力,就是我們最好的夥伴。你的祖父是大英帝國的好朋友,我相信你會延續祖先的傳統。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會成爲警務處最優秀的華人警官,也會是帝國在本地最優秀的戰士。我可以明確表達我的觀點,在你和廖伯安之間,我站在你這邊。”
“感謝長官對我的信任。”
“客氣話就免了,我叫你來也不是要聽這些。倫敦道的失蹤案,現在由你負責對吧?我看到你在搜索物證,我們都知道,物證對一樁失蹤案起不到多少作用,你肯定是在尋找什麼。那麼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尋找的是什麼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