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簽了合同,今天便要開工。英國人的脾性就是如此,刻板認死理,不懂得通融。尤其是對於中國人的問題,就更不能指望他們懂得人情世故。
再者說來,太古碼頭這邊的工作,也是自己的一塊試金石。不可能每次都有好運氣,遇到貴人扶持。法租界、日租界的合同要想簽下,就得證明自己有這個金剛鑽,能攬瓷器活。
太古碼頭不但要管,還要管好,要想做成事業,既要懂得手段,也得有實打實的本事,差了哪條都不行。是以寧立言難得的沒睡懶覺,早早下了樓等着老謝來接。可是老謝的車還沒到,一輛黑色的福特就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小洋樓門外,隨後一個四十上下的矮壯男子氣勢洶洶地衝出車廂,走向寧立言。
彼得羅夫還想阻攔一下,可是跟對方對視一眼,又立刻乖覺地退開。或許是這個男人的眼神太兇,也或者是她身後那兩個大腦袋粗胳膊羅圈腿的壯漢,讓老伯爵不敢多說一句話,甚至連大嗓門都沒了。
寧立言坐在那裡沒起身,等到對方來到自己面前,依舊不理不睬。爲首那個男子看着寧立言,目光如刀。寧立言八風不動,有如未見。過了足有一分鐘,那男子纔拿出一張名片拍在寧立言桌上,沉聲道:
“你是寧立言?”舌頭根子發硬,一聽就知道學中國話的時間不長。不用介紹便能猜出來人的國籍,三個人都沒拿禮品,空着兩手上門拜客,只有日本人有這麼厚的臉皮。
寧立言不用看名片,便知道此人身份:佐藤秀中!日租界旭街,佐藤商行的老闆,日本外務省派駐中國的特工,直接對日本駐天津領事負責。前世自己當軍統時和他作過對頭,那時侯他已經是天津數得着的大商人。
“我是寧立言!”寧立言一手拿煙,左手兩指夾起名片,轉裝模作樣看了一眼,隨後一放。“佐藤老闆啊,失敬。咱兩邊沒會過吧?這麼早過來,可曾用了早飯?一會我請你們喝鍋巴菜,比你們日本的早點好吃多了。”
“寧先生,我今天登門拜訪,是希望你能儘快恢復碼頭的秩序。”佐藤秀中個子矮,站在寧立言對面,總覺得不自在,態度就越發的蠻橫。“我的貨物堆在碼頭上沒人過問,每天都在承受損失,我希望能儘快結束這一切,並且給我個交代!”
“丟貨?這可是大事,您報官了麼?找白帽衙門啊,他們神通廣大,讓他們找去。至於碼頭裝卸,那您得去找裝卸工人,跟我這說沒用啊。”
“我在中國生活了七年,在天津生活了四年,對你們的一切瞭如指掌。碼頭上不管誰在負責,最後都是混混說了算。之前袁彰武爲我工作,他的表現讓我非常滿意。可是現在,碼頭正在逐漸失控,必須有人對這一切負責,讓碼頭恢復正常!”
寧立言看着他面無表情,“佐藤先生想必積壓了很多貨物,所以心情有些焦躁吧?”
“沒錯!我的貨物急等着發出,每耽擱一天,我就要損失一大筆錢!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大日本帝國的商人,也蒙受着這種損失,而這一切的起因,就是因爲你和袁彰武的衝突。”
佐藤揮舞着胳膊,彷彿隨時可能和人撕打。這種火爆脾氣的人,居然能當特工,也是個奇蹟。
“對於佐藤先生的不幸處境,我深表同情但無能爲力。”寧立言用日語說道。他的口音是地道的東京口音,比佐藤的關西腔更像個日本紳士。前世在軍統的時候,他能用日語哄得那些東洋女人自薦枕蓆,對付佐藤自然不費力。
“碼頭需要秩序,可我是特三區的巡捕,對於日租界發生的事愛莫能助。貴國的警察署應該負擔起責任,履行自己的職責。”
“你少裝蒜!是你火併了袁彰武,並且吞併了他的勢力。沒有你發話,碼頭上就不敢開工,這一切我都瞭如指掌!”
寧立言冷笑道:“我得糾正您的錯誤,我沒火併過任何人,作爲一個正直守法的公民,您這種說辭,是對我人格的污衊。袁彰武試圖僱兇謀殺我,失敗後潛逃。如果您能找到他,讓他迴天津爲您主持碼頭,我個人沒有反對意見,就是不知道警察局會不會答應。”
“寧立言你聽着!我的貨物不止關係着我自己的身家財產,也關係着中日兩國的友好關係。根據我們的條約,貴國民間不能阻止對抗日本的行動,也不能有宣傳反對帝國的思想、言論。你現在拒絕整頓碼頭,就是在公開破壞中日兩國邦交!”
“您這話說的好!咱們兩國已經訂立了友好合約,誰也不能破壞。我在家待着,你帶人到我的門上鬧事,咱兩誰破壞中日邦交?這個罪名我不能認,不行咱就去日本領事館,要不然去法院,總有個講理的地方!”
佐藤秀中瞪着寧立言:“碼頭需要混混,但是天津的混混有很多,據我所知,袁彰武的結拜兄弟張鳳令還有他的老師白雲生,都對碼頭有很大興趣。你能僱傭劉光海對袁彰武動手,別人也能同樣行事。在天津,寧先生算不上最有錢的財閥,我說得沒錯吧?”
“既然如此,佐藤先生今天前來不是多此一舉?您應該去找白雲生、張鳳令!你來錯地方了!”
“寧立言,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要你現在就出現在碼頭,讓他們恢復工作。”
“這恐怕辦不到,我今天得去英租界的太古碼頭,下午約了人去玉清池泡澡,晚上還得去聽大鼓,這都是要緊事,哪個也耽擱不得。”
兩人的交談已經變成爭吵。佐藤秀中身後的兩個大腦袋握緊了拳頭,佐藤只要吩咐一聲,他們便會衝上來打人。老伯爵戰戰兢兢地向門口蹭,準備動起手來就先跑了再說。
可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咳嗽,隨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飄進來。“不管什麼時候,都要保持自己的平常心和鎮定,否則便會亂了方寸。作爲一個商人,和人談生意的時候,不要讓自己的保鏢出現,否則便會被人認爲是以強欺弱。那兩個蠢貨現在回到汽車上,交談結束之前,不許進來。否則的話,我就把他們送進警察局。”
聲音不大,但是吐字清晰,是標準的北平口音,圓潤入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
寧立言順着音看過去,便見到一個身穿和服,拄着手杖的老人,剛剛踏上臺階,準備跨過門檻。
老人年逾古稀,身軀肥胖,身高與佐藤秀中差不多。在這件長着上,繡着奇怪的符號。 相貌慈祥如同個老祖父,戴着玳瑁眼鏡,又像個學者。
佐藤秀中看清老人的臉以後,慌張地起身來到老人面前行禮。老人對他卻沒什麼好態度,擺手的動作像是轟蒼蠅。隨後來到寧立言面前,上下端詳許久,微笑道:“年輕人不懂事,立言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這種混球一般見識。你這相貌,倒是像極了你祖父年輕的時候。”
對方開口言及祖父,寧立言就不能再坐着不動。只好起身行禮道:“老爺子認識我爺爺?”
“我與興邦兄可是老相識了。我們兩人合作經商時,天津衛的城牆還沒拆呢。眨眼之間,故人之後已經長大成人,老了……老了。”老人提起往事,顯得無限唏噓。
寧立言道:“但不知您老如何稱呼?”
“看我這記性!給這幾個混球氣得,連禮數都忘了。來,這是我的拜匣。”
老人守着古禮,將一個檀木拜匣遞上去,寧立言打開拜匣,看到裡面的名片:內藤義雄,東京大學人類學博士。
只一看到名片,寧立言心中就對此人身份有了定論:這個日本老頭必是個老牌間諜。在前清的時候,日本人往中國派間諜,最喜歡頂着學者的頭銜。如今卻是以浪人爲主,偶爾混雜着商人。
內藤看了佐藤秀中一眼,“讓你完成學業,是我犯過得最大錯誤。你可以走了,帶着你手下的笨蛋,去碼頭上看好你的貨,免得再有人偷走你的財富。我斷定你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一個倉庫管理。”
日本是個矛盾的民族,一方面下克上、獨走之類的篡逆事件成風,另一方面卻又強調階級森嚴,老師對於學生有着如同家長的權威,這一點又像是中國的傳統道德。
佐藤秀中不敢多說一個字,手忙腳亂地向外跑去,內藤看了學生的背影一眼,隨後搖頭道:“這種人到現在還沒有破產,只能說是老天無眼。”
他看向寧立言微微一笑:“我是庚子國難之前到的中國,屈指算來在這個國家已經生活了三十七年,比我在日本生活的時間更長。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到底該算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當年我曾經給直隸總督做過顧問,現在要是寧三少想吃一品翅子,我還是能帶你找到最好的廚師,真正在直隸總督府邸效過力的手藝人!等到民國成立,我便辭了本國的差事,安心留在華北鑽研學術。帝國體恤我老而無用,也不再給我安排工作。現在的我就是個孤魂野鬼,在這片土地上苟延殘喘而已。”
他這種說法,等於自己承認了間諜身份,只不過是說年紀大了,已經退出組織,這依舊是句假話。寧立言自己就做過間諜,自然知道這一行如同幫會,有進無出,絕沒有不想幹就能走人的好事!
他的履歷應該是真的,一個在前清時代就潛伏在直隸總督身邊的人,在天津地面上絕對是個人物。
前世軍統的檔案裡沒這個人……反正軍統的廢物自己早就領教過,現在倒不那麼生氣。這麼個妖魔似的人物到自己門上又要唱哪出?寧立言的心裡悄悄提高了警惕。
“內藤先生到來,又不知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