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似乎沒聽出宮島話裡藏得機鋒,一本正經地回答。
“金爺這話還真就說錯了。我當初是陪着七貝勒去了一趟匯豐,可是從裡面取出來的就是一口木箱子,外面十字搭花貼着封條,裡面是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匯豐的人倒是說了,讓七貝勒驗一驗,可是七貝勒是個好面子的主,不肯當場開箱。所以箱子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古董,我也一無所知。至於打劫汽車的,我說過了那是劉黑七的人不是聶川。說句不怕您不愛聽聽的話,人落在他們手裡多半是夠嗆。至於箱子裡的東西,也多半跑不出他們的手。您要說聶川賣假貨那備不住,可要說他那些假貨是七貝勒的,我可不敢相信。”
“可是我查閱過檔案,那些土匪身上並沒有找到任何古董。而且天津城裡也沒有相關的古董交易記錄。我不敢說我那荒唐叔父給表弟留下多少家當,可是他再荒唐也不是個蠢貨,總不能把一口空箱子放到匯豐交錢租保險櫃,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喬雪接話道:“可是您那位叔父也不會留一箱子假貨給後輩吧?匯豐的保險櫃租金可不便宜。”
“話是這麼說沒錯,我叔叔肯定不能留下一箱子贗品。可是你得把話說回來,萬一他要是讓人坑了,或是……聶川讓人坑了呢?”宮島拉了個長聲。
喬雪面不改色:“這個疑點我會調查。但是不能因此就斷定聶川交易的那些古董和七貝勒失蹤有關,先入爲主會讓我們遠離真相,這是我當偵探的經驗。如果金爺相信我,就按我說的做。”
“那是自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個道理我是懂的。咱們不過是說句笑話,另外也是替寧三爺指條路。如果想要對付他,我可以效力。”
“怎麼?金爺在香港也有朋友?”
宮島得意地一笑:“我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在各處都有幾個過命的交情。只要寧三爺發句話,這件事我就替您辦了!”
“多謝金爺好意,這麼點小事也不用勞煩您費神,我自己的仇人若是自己不能料理,也就沒臉在街面上混了。實在不行我就自己跑一趟香港,別看他當初打過我一槍,我還真不怕他。”
寧立言表現得舉重若輕不當回事,當然另一種說法也可以叫做不領情。不管是宮島的旁敲側擊還是故意示好,都像是撞到了一塊鐵板無計可施。宮島東珍眉頭挑了挑,杏眼略微轉動,隨後又恢復了笑容。
“三爺不愧是人中龍鳳,說出話來擲地有聲,怪不得能讓喬小姐傾心。只要您心裡有數我也就不多說什麼,只希望三爺記住咱們是自己人,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千萬別客氣。”
“那是一定。”
這時百合子已經把合同拿了過來,喬雪並沒有急着簽字,而是仔細斟酌着條款。宮島一笑:“不愧是能給寧三爺做內助的女人,這份精細就是個天生的管家婆。三爺這邊請,我這還有份合同要請您看看。”
喬雪見宮島開口邀請寧立言,心裡就莫名泛起一陣怒意,有心開口阻攔,可是寧立言已經搶先看了她一眼。在宮島面前使任何眼色都是不明智的,不過他們兩人之間的默契程度也用不上使眼色,只要彼此對視一眼,就明白對方的意思。喬雪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繼續認真地審覈着手上合同。
寧立言隨着宮島一路向裡走,其實對於東興樓他一點也不陌生,這裡所謂的秘道乃至要去的密室對他而言都是輕車熟路。只不過要僞裝成第一次來,只能走在宮島身後。從後面望着她窈窕身形,腦海裡閃回着前世的情景。
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大聲說笑打鬧糾纏一處,跌跌撞撞順着這條路向那密室走,一路上互相脫下對方的衣服隨手丟棄當作路標。
他晃了晃頭,把這些鏡頭驅逐出去。今非昔比,如今的自己不可能再被眼前的魔女愚弄,當然也不可能真的如喬雪所說來個爲國除奸。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她保持一定距離,彼此不要產生太多糾葛。
心中轉動念頭的時候,兩人已經到了目的地,正是前世裡被當成秘密愛巢的那間密室。這個密室位於東興樓二樓半,正常上樓的話根本發現不了從外面更是看不見。房間不算大但是裝飾得頗爲用心,甚至還放了一張雙人牀。
寧立言故意做出一副驚訝模樣:“真沒想到一個飯莊還修有這樣的密室。”
“庚子年的事把洋人嚇壞了,租界修房子的時候格外注意安全,很多租界的別墅都修了密室。怎麼,寧三爺英租界的別墅連個密室都沒有?”
說話之間宮島已經坐到了牀邊,從身上摸出一支雪茄點燃,擡頭看着寧立言等待他坐到自己身邊。房間裡除了這張牀也就真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地方,寧立言的眼睛轉了轉,最後還是站到一邊打量着房間裡的陳設,彷彿對這密室的裝潢產生了濃厚興趣。
宮島吐了個菸圈,悠然說道:“今天拜會喬小姐之前,我去了三爺府上一趟,送了寧老先生兩根關外老參補養身體。”
寧立言看了她一眼,神色依舊淡定:“金爺做事太周到了,寧某很是惶恐。不過寧董事長素來用花旗參滋補,這關外的老參他未必習慣。”
“我的心意盡到,至於寧董事長自己喜歡不喜歡,我也不勉強。只有日本人才喜歡強人所難,把自己認爲的好意強行讓別人接受,我是中國人沒有這種毛病。”宮島把“中國人”三個字咬得很重,杏眼緊盯着寧立言。
“我敬佩寧老先生的爲人,並不單純因爲他是寧三爺的父親或是成功的商人,而是他那廣闊的胸襟。能夠放自己長子媳婦一條生路,讓她自由選擇生活,這份氣度和魄力放眼整個中國怕是也沒幾個人能夠相比。寧可承受巨大財產的損失也要把產業遷移,這份決斷也同樣讓我敬佩。這等人不管爲商還是從政,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如果當年他學習軍事,如今中國必然會出現一位優秀的將領。”
糟糕。
寧立言的心中泛起一絲陰雲。
前世寧家產業南遷比較順利,固然是因爲寧家行動快,趁別人沒反應過來先行撤離,也是因爲日本人對寧家的關注度不夠。始終把寧家當作本地的一個商賈,和日本商人之間又存在商業競爭。寧家遷移到南方主動讓出北中國市場對於日本商人來說求之不得,自然不會阻撓,最多就是趁火打劫低價吸收一部分寧家財產而已。
這一世的情況因自己的改變產生變化,因爲和自己打交道,日本各方勢力不可避免地把目光放在寧家身上。寧家不可能像前世一樣不顯山不露水地完成遷移,不管是誰想要阻撓寧家遷移都不是難事。
憑藉日本在中國經營多年的關係網、諜報網乃至官方力量的不對等,足以用各種盤外招讓寧家的遷移計劃破產。宮島這個魔女盯上誰,誰一定會倒黴。
該死!
因爲擔心的緣故,寧立言的目光不可避免落在宮島臉上。在密室那昏黃的燈光下,這魔女的模樣倒是更增幾分誘惑。寧立言沒心思欣賞美色,只是想要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她的目的所在。卻見那雙時而動人時而又殺氣四射的眸子中波光閃爍,似乎有淚珠在滾動。
前世和宮島終究有過一段荒唐日子,對這個女人的情緒還算是比較瞭解。她平日裡嬉笑怒罵反覆無常但絕對不會哭,只有在酩酊大醉之後,纔會趴在自己身上痛哭不止大聲咒罵以至於一度讓自己懷疑她患有精神分裂症。
今天這點酒還遠遠醉不了人,她此時的情緒無疑是清醒的,而且提到自己的父親她爲什麼想哭?
固然這種魔女可以隨時切換表情,但是寧立言卻憑藉對她的瞭解確定,這個時候的宮島並不是在作戲。恰恰相反,她反倒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避免當場落淚。
憑藉她的控制力應該很快就能恢復正常,如果不是自己經受過特工訓練甚至捕捉不到這剎那間的表情變化。
她真的想哭?而且是被寧志遠所感動?
寧立言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這個女人的資料,從小被父親送給日本浪人做養女,後又被父親作主嫁給了一個與她並沒有感情的男人。這段婚姻對她而言毫無美好可言可是父親依舊堅持己見,最終還是她靠着自己的力量以及日本的勢力才成功脫離。
或許寧志遠放楊敏一條生路這個行爲打動了這個魔女?寧立言心中隱約泛起這個念頭,卻又不敢斷定。這時宮島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格外狂放又有些魅惑,與之前她擺出來的男人做派大不相同,邊笑邊脫掉了身上的馬褂向旁一扔,雙腿也從平放變成了二郎腿,有意無意地撩起長袍下襬,露出牙白的長腿。
她的長袍下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穿。
“三爺……”她的聲音變得嫵媚起來,沒了方纔刻意維持的男人氣魄。“你這麼盯着我看是什麼意思啊?你就不怕我告訴喬小姐,說你吃着碗裡看着鍋裡,剛一離開她,就惦記着偷腥?”
她說話間媚態橫生,所謂威脅不如說是挑逗。寧立言卻越發篤定她方纔的眼淚是真的,只不過自己發現的同時她也注意到了這點,通過這種方法在掩飾。
他一拱手:“金爺別開玩笑了,你把我叫來密室必然有心腹話要說,寧某洗耳恭聽。”
“心腹話是要說的,不過你站着我坐着這可不成。只有主子和聽差才這樣說話,咱們是朋友,來……坐到我身邊來,我慢慢說給你。”
宮島用眼神示意自己身邊位置,目光裡更帶着幾分挑釁味道,潛臺詞顯然是:你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