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間諜本就是個高危行業,若是加入了組織,就更要當心。否則不但葬送自己性命,還要牽連其他弟兄。
在很多時候爲了保密需要,間諜的真實身份必須時刻隱藏,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這個道理寧立言自是懂的,前世軍統受訓的時候,教官也是把這些話當作軍紀反覆宣講,乃至以軍法相威脅。
但是怎麼說和怎麼做永遠不是一回事。連教官自己都做不到,便也沒法要求學員。軍統的保密性一般,經常拖家帶口的進來,乃至一人軍統全家軍統的事也有不少,所謂的保密不過是一紙空文。
寧立言眼下跑單幫,自然要格外謹慎,免得被人給吞了去。包括這次對王殿臣的試探,也是擔心對方有名無實,連累自己遭難。
但是這種謹慎源自於他對自身的保護,如果有人是自己的恩人或是真正的朋友,他絕不會對對方保守秘密。是以面對陳夢寒或是湯巧珍,他都會表達自己的立場,與王殿臣這種絕對保密對比,寧立言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挫敗之感。
這幫人到底是怎麼訓練出來的,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堅守組織秘密?他們難道看不出來,堅守秘密的代價可能是喪失性命?寧立言覺得房間裡有些熱,掏出手絹擦着額頭汗珠。
“王參謀長不信我,我也能理解。誰讓大家是初次見面呢,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將來你總能知道我的爲人如何。你不認那些事,孫司令的事總得認吧?你們進天津衛,就是採辦槍支彈藥沒錯吧?這事我不是不能給你辦,但是很難。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來,就那幾把鏡面匣子,就能要你們的命。所以我的想法是,先把你們送出天津衛,等到過了風聲再來辦軍火。”
王殿臣搖頭道:“那便不必了。我們如果採辦不到軍火,救國軍就沒法維持下一階段的戰鬥。我們自己保住性命,卻害救國軍敗北,豈不是成了罪人?我在外面還有幾個兄弟,寧三少與他們聯繫一下,該給的費用,他們一分不會少。你把軍火交給他們,讓他們帶着武器回熱河繼續抗戰。至於我們幾個……從加入救國軍那天,我們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國都要亡了,家又怎麼可能安好?只要能夠打跑日本人,我們個人的性命,隨時都可以犧牲。”
“可是你們自己看不到那天,便不覺得後悔?”
“寧三少沒見過我們的隊伍,否則便不會有這種問題了。我們的弟兄有剛剛放下鋤頭的農民,有反正的僞軍、保安團,還有出家的道士、拿聽診器的大夫……他們原本都有自己的日子,但是都自願入伍當兵,跟鬼子拼命。從拿起武器那天,大家便知道自己的結局必死無疑。大家都是自願當兵,從不曾強徵一丁,也不曾勒索一錢,這就是我們熱河救國軍最爲自豪之處。入伍之時,便發誓以死報國,每次作戰都爭先恐後不畏犧牲。若非如此,憑我們的武器和訓練,又怎麼可能打得贏日軍?我們從進入天津那天,每個人都已經做好犧牲準備,所擔心的只是那筆錢能不能換來急需的軍火,又能換來多少。”
王殿臣嘆了口氣:“三少不曾看過那些錢,裡面有現洋有毛票、銅子兒,還有不少女人的金銀首飾。其中有一副金鐲子足有八兩重,乃是孫司令婦人的傳家寶。司令平日最疼自己老婆,可是從老婆手上摞下那副鐲子時,卻沒有半點猶豫。當時孫司令告訴她,你哪怕從此不認我這個男人,這鐲子也得捐出來。國都要亡了,傳家寶也沒有用處,隨後生生把鐲子摞下來,交給了隊上買槍彈。那些錢不多,卻是鄉親們一個錢一個錢湊出來的,若是換不回軍火,就這麼扔在這,我王殿臣對不起弟兄,也對不起父老鄉親。拿我們幾個人的命,換那些槍支彈藥回來,值了!”
王殿臣說話的聲音不大,可是寧立言卻覺得房間裡響了個炸雷,讓他的耳朵陣陣轟鳴,思緒也變得混亂不堪。他和日本人是不死不休的對頭,這是沒得商量的事。可是在手段上,他向來支持以柔克剛,能屈能伸,不能拿雞蛋硬碰石頭去找死。
可是王殿臣這些人明知道死路一條,卻依舊不改初心,這到底是蠢……還是真正的英雄情操。自岳飛、關羽而至羅蘭,寧立言從評書藝人到北平圖書館裡看得那些西洋英雄形象在腦海裡縱橫交錯,化成紛紛碎片又排列組合起來,組成了一個模糊的形象。
像王殿臣,又像是後世他認識的一些布爾什維克。這些人都犧牲了,有的死在日本人手裡,有的則是被軍統逮捕殺害。他們男女有別,年齡不等,相貌各不相同,但是臨死前的神態,卻是驚人的相似。
不同於上法場時還要要酒罵人的混橫,那不過是恐懼到了極限之後精神失常的變態表現,不足爲贊。
王殿臣這種主動求死,把死亡看作等閒事,纔是大豪傑的做派。單憑這份骨氣,便足以在天津城裡成爲衆人敬仰的爺字號人物。若是一個組織的成員盡是這等硬漢,又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到底是什麼力量能把人鍛造成這等不畏死生不避刀斧的英雄豪傑,以寧立言的見識萬萬想不明白。
他只隱約感覺,要想打贏日本人之後再打贏英國人、美國人,把這些租界乃至其他壓在中國人頭上的條約壓迫都廢除掉,便只有這股力量才能做到,其他人萬無此能爲。
寧立言的心狂跳着,雖然眼下王殿臣被捆綁着,寧立言坐在那。但是他還是感覺,與王殿臣相比,自己更像一個囚徒。即便是兩世爲人,依舊被囚禁在某個無形的牢獄之中,而王殿臣卻是個自由的看守。
“王參謀長……”寧立言嚥了口唾沫,感覺喉嚨莫名發乾,身上直出虛汗,莫不是要鬧病?
“我方纔的提議,不過是隨口一說,您別往心裡去。我也是個中國人,自然想要爲國家民族做點事。只不過眼下形勢嚴峻,我不得不試探王參謀長一番,您別見怪。軍火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們的安全也由我負責。”
“多謝寧三少了。不過日本人和復興社都不是好對付的,你沒受過訓練,不要輕舉妄動。你一旦暴露了身份,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從成軍之日,就不曾強迫過任何人加入,現在當然也不會。寧三少還是得先保護好自己,不要被我們牽連。”
王殿臣說得情真意切絕非虛僞作態,而回想着軍統前世種種迫人就範的手段,寧立言便越發覺得,軍統跟布爾什維克的戰爭不管進程如何,結局必然以潰敗告終。得人心者得天下,靠暴力與恐嚇,只能一時終不能一世。
不等他想好怎麼向對方釋疑,讓王殿臣相信自己得好意,一旁的電話忽然響起來。寧立言拿過聽筒,隨後應付兩聲放下話機,對王殿臣道:“來了個要人的,我先失陪一會。”
“寧三少別客氣,先緊着自己的事情忙。有空便請想想我的建議,能運些軍火回去,讓孫大哥多殺幾個日本人,我和弟兄們便都能瞑目。這事要做就得快,不能讓復興社的人查到湯小姐和寧三少頭上。”
居然有人求着別人處死自己?目的則是爲了掩護殺人者,免得他暴露身份?
寧立言只覺得自己的認知世界正在搖搖欲墜即將垮塌,一場查看對方成色的試探,卻讓他彷彿捱了十幾記重擊,人被打得頭昏腦脹,幾乎是逃命似地離開審訊室,一路跑到了警局的會客室。
那裡坐着的是個五十開外的乾瘦老頭,一身長袍馬褂,標準的舊派打扮。一看寧立言進來,立刻笑道:“師弟,老哥給你道喜來了,今個吃飯洗澡逛藍扇子,全都是我的東,你要是不去,可是看不起你老哥。”
對這個人,寧立言也不陌生。他名叫陳友發,是清幫通字輩的人物,與寧立言平輩。
其曾經是褚玉璞的親信,直魯聯軍時期當過天津警察廳庶務主任,後來在法租界開北洋飯店,積攢了好大一筆家財。
等到北伐軍興,他便搬進了英租界,又在租界開山門。門人多是海關緝私處的外班、輪船公司的買辦、水手。又利用北洋飯爲掩護倒騰煙土,是青幫裡專門吃洋莊的主。
他與寧立言井水不犯河水,這般熱情的原因,則是因爲藍衣社。
在“馬記燒賣”門口,警察來了個一鍋端,幾個復興社行動組的人也沒跑掉。他們是連人帶槍一起被扣下的,若說寧立言抓人證據不足,那幾把手槍卻不容抵賴。
眼下華北是東北軍防地,並不歡迎復興社的力量。如果那些人承認身份,于學忠怕是要把官司打到南京去。如果不承認身份,又沒有合適的理由開脫,最後難逃蹲監獄。不管哪個結果,都不是王仁鏗願意看到的。
他委託陳友發出面,就是來疏通關節的。槍可以扣留,但是人必須釋放。作爲補償,王仁鏗會拿出一筆錢出來。警察局的腌臢事瞞不了王仁鏗,懂得賣放的規矩。
陳友發滿面帶笑,先套交情後攀關係,一通閒扯之後才轉入正題:“老弟,我得恭喜你啊。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年紀輕輕就調入英租界巡捕房,將來的前程一準錯不了。我也是吃洋莊的,咱們哥們正好合作,給自己置辦些產業。眼下這時局你也看到了,天津也未必就是平安之地,租界裡任嘛都貴,不存點錢可是活不下去。咱們哥兩互相照應,一準錯不了。你是快走的人了,犯不上跟一幫不懂事的小兔崽子較勁,看在老哥面上,把人給放了吧。多少錢封弟兄們的口,你給個成數,老哥絕不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