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村不過彈丸之地,槍聲一響寧立言這邊就聽了個真切。他和喬雪正摟在一起親暱,這時各自向反方向一滾,顧不上整理衣服,同時跳下牀伸手去拿武器。
知道小高村是龍潭虎穴,兩人自然不會空手而來。寧立言照例是攜帶兩支正宗德國造二十響,上次的兩把槍送給陳瘸子,間接導致其匪幫覆滅,現在這兩支槍則是從洋行出來的嶄新貨色。真正的德國貨在民間很金貴,地方軍隊裡也不常見,可是對他來說,壓根就沒當好東西。
喬雪手上拿的是兩支勃朗寧手槍,她的手勁不小,完全可以使喚駁殼槍。不過就像面對寧立言的時候她所有的力氣都會消失一樣,她也不希望愛人印象中的自己和武雲珠那種猛女沒區別,因此更願意使用這種防身性質更強的武器。
她所用的子彈都是改造過的,威力強大,打中人就會炸開一個血洞,滋味並不好受。如果到了需要強大火力的時候,她也可以找寧立言要一把駁殼槍。至於現在,拿槍只是爲了以防萬一,不到萬不得已她纔不會扣動扳機。
兩人沒做聲,聚精會神聽着外面動靜,過了一會喬雪纔開口:“從響槍的距離和方向判斷,現在發生的事和我們毫無關係。剛纔的槍聲應該是一種威懾,希望對手不要反抗,顯然他們失敗了。靠武器給自己壯膽的烏合之衆註定成不了大事。倒是還擊一方打得很有章法,槍聲不算猛烈,可是一直沒停。應該是用槍的好手……該死,這個村子裡爲什麼有這種人?”
她現在的樣子其實和體面扯不上關係,如果房間裡不是一團漆黑的話,她如今的狼狽配上一本正經分析問題的模樣,足以讓她成爲白鯨笑柄。只不過喬雪現在根本顧不上這個而是考慮另一個重要問題:交戰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又是出於何等目的。
房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後就是高老漢的聲音:“是高家大院的人放槍,打的是村東頭王啓勝家。那是你們的人?”
寧立言在裡面接話:“這家我們沒聽說過,和我們沒關係。”
“王家雖然是外來戶,在這也住了兩輩子了,咋就攤上這個事了,可憐啊。”高老漢嘆了兩口氣,又自言自語道:“他家裡啥時候有快槍?怪事啊。”
槍聲持續了二十多分鐘才宣告停歇,喬雪和寧立言推算,交戰雙方的人數嚴格不對等。劣勢方人數不會超過五個,卻能堅持那麼久,足以證明自身素質不弱,當得起好手二字。在自己所在的村莊有這種人存在,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高老漢再次敲門,卻是說明用來僞裝的衣服已經準備好了。兩身土布褲褂,兩雙便鞋,足以讓人看不出他們的身份。喬雪隔着門拒絕了高老漢的好意。
“今晚上鬧這出,穿什麼都沒用了。乾脆就這樣光明正大出去吧。天不亮我們就走,不會牽連府上。請您給我們預備一壺水,不需要熱,只要是開水就行。”
說完話喬雪拿過手提包,從裡面取出巧克力,分了一半給寧立言:“說不定真要打仗,空着肚子可不行。吃飽喝足,纔有力氣。四十個人……不知道張沖和徐恩和的人能否抵擋得住。”
“他們帶着女人,維持不住隊伍,四十人當不了四個人用,沒什麼可怕的。我現在不怕他們跑,只怕他們不跑。”
喬雪沉默片刻,直到把手裡的巧克力吃完才發問:“你覺得高從善已經陷得那麼深了?”
“高家的發財經歷讓我覺得非常可疑。雖然我們要承認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誕生幸運兒,寧興邦先生就是幸運兒之一,但不能因此就認爲高家也有這樣的鴻運。中國這些年是什麼樣子大家都有數,破產的遠比發財的多,尤其是這種鄉下土老財,想要發家更爲艱難。我懷疑他們的富貴是因爲得到了某些人的幫助,這種幫助當然不是無償的,在他們得到財富同時出賣了靈魂乃至祖宗也不奇怪。所以這次他們就得爲自己的主人提供服務。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性,就是高從善想要借這件事投機,給自己某更大的富貴。”
“冀東行政區不包括武清,結交冀東對他沒好處。”
“這個世界原本也不存在僞滿洲國。薊縣、寶坻都已經成了冀東的地盤,武清縣會不會變誰又說得好?高從善如果像王竹森一樣謀更大富貴,也在情理之中。更重要的一點是……高從善不認識我們。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力量。消息的不對等會影響他的理智,讓他做出錯誤決定。”
喬雪想了想:“高老漢在等,等我們去聯繫他。想必是他已經準備好了力量,給我們提供幫助。”
“我只能讓他失望了。我相信他所在的團體力量驚人,老謝把我們叫來,最大的倚仗也是這股力量,而不是我們手上那些警察。他的組織有能力在武清重演一次滄州事件,但我不想那樣做,至少這件事不能和我扯上關係。否則的話我們的儲備券戰略就得破產。再說二十九軍也不會允許眼皮子底下出一支強大武裝,曇花一現也不行。不管出於哪種原因,都不能讓他們發動起來。”
喬雪並不反對寧立言的主張,只是又拿出了幾塊巧克力,“看來我們需要多吃一些,明天怕是有得辛苦了。”
高家大院內。
袁彰武使出了在大連學來的絕技,屏住一口氣,把臉部肌肉繃緊,頭、頸部一起發力,這樣可以在挨嘴巴的時候讓自己受的傷害降到最低。日本人對耳光有着迷之偏愛,打人和捱打都形成了固定模式,袁彰武嘴巴捱了不少,早就有了經驗。可是他運足功架準備捱揍,預想中的嘴巴卻遲遲沒有落下。
他的心並未因此感到歡喜,反倒是越發忐忑不安。被皇軍抽嘴巴一點也不可怕,如果不打反倒是有點危險。尤其今晚惹出了大禍,讓他越發迫切地渴望捱揍。
抓捕不算成功,二十多人抓兩個人,居然演變成了槍戰。按高二能的說法,房主王啓勝是三棒子打不出個響屁的老實人,很容易對付。可是這個老實人家裡居然藏着駁殼槍,而且捨出性命保護兩個住客,不管自己媳婦孩子。三個人和二十多人交火,打死了三個高家護院,還有兩人受傷。
這都算不了什麼,真正的問題是,他們抓住的兩個外來人,都是滿鐵公司的調查員,是地道的日本人。
袁彰武自己就是特高課成員,當然知道滿鐵公司是個什麼玩意,其能量又可怕到何等地步。雖然眼前這個中年人相貌平庸,看着像是個老農,證件上“古田正義”的名字也未必是真,但是這本證件是真的,上面的鋼印不是僞造,這就足夠了。
一個滿鐵公司的高級調查專員,同時擁有軍銜絲毫不奇怪。從他和高家家丁駁火的情況看,這個日本人很可能是行伍出身,現在的軍銜說不定還在自己之上。得罪了他,原本就是禍事,更別說自己現在在做的事一旦被捅破,也是個麻煩。二罪歸一,隨時有可能掉腦袋。挨耳光總比挨槍子強,所以日本人越是不打他,他越是害怕。
滿臉忠厚老實,讓人一見就生不出惡感的古田正義並沒有像他的同胞那樣,二話不說先揚起巴掌打人,反倒是朝袁彰武鞠躬:“因爲我的私自行動,給您和您的朋友帶來了不必要的困擾,並且造成了人員的傷亡,這是我的責任,希望得到您的原諒。”
“太君,您……您這是嘛意思?”袁彰武不是寧立言,他沒有社交場合的經驗,平日裡也只和幫門成員、普通特務、士兵打交道。縱然是靠着日本青幫的關係得以和金鴻飛、池墨軒等人接觸,也沒有真正社交經驗,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場面。一張巧嘴變成了結巴,磕磕絆絆什麼也說不明白。
古田只好自己打破這種僵局:“我這次來,是受甘粕先生的委託,爲華北派遣軍司令部服務。借住的人家,也是帝國的暗樁。他們的家族在三十年前就開始爲帝國工作,其身份在特高課內部也屬於機密,袁君不知道非常正常。對於他家人的遭遇,我非常遺憾。至於這場衝突,只能算是天意,你不必自責。”
袁彰武長出一口氣,感謝上蒼讓自己遇到一個好說話的日本人。他乾笑幾聲:“古田太君真是個好人,體諒我們這幫幹活的不容易,要是都像您一樣,我們日子就好過了。您來這怎麼也不言語一聲,我好給您準備酒席啊。”
“王啓勝向上級彙報了高家大院的不尋常,所以我來這裡看一看,這種工作本來沒必要驚動太多人,沒想到村子的警惕性那麼強,真出乎我的意料。”
袁彰武陪笑在那敷衍,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忽然醒過味來,這小村子有什麼地方值得滿鐵的高級調查員暗訪?還是甘粕正彥的命令?對方不肯事先打招呼,到底是不知道自己在這,還是防着自己?
他想明白這一層,心裡陡然蒙上一層陰影,試探着問道:“古田太君來此有何貴幹?需不需要我安排人手給您當個嚮導?”
“那就不必了。我來就是爲了袁君,您現在就在我面前,又何必要找嚮導?接下來您只需要回答我幾個問題就夠了,相信我,這個過程會非常短暫,不會佔用您太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