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的判斷在不久之後便應驗了。先是湯巧珍不再上門,隨後便是他找房子搬家的事,遲遲沒了下文。
本來以他眼下的能力和勢力,找房子是件極容易的事。可是就在報紙上的信息刊登出來之後,天津這幫專門爲人聯絡房產的中人,便開始和寧立言磨洋工。
若是沒人問,自然就沒人主動聯繫寧立言。如果問起來,就說眼下天津市面動盪流民太多,實在是人多房少。偶爾找了幾個地方,要麼就是太偏遠,要麼就是房子太破舊,都不合用。
寧立言心裡有數,自己這是陷入天津爺們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之中。這是天津人對自己看不順眼的人,特有的對抗方式,自己短時間內怕是休想搬家。
這種不正面對抗的抗爭方式,並非天竺那位聖雄獨有。前世的時候他清楚記得,天津在淪陷之後,很快就誕生了一句諺語“給日本鬼子幹活”。天津人給東洋人工作時敷衍差事應付搪塞,幹工作只爲應付上司,乃至有意把差事辦砸。像是打三槍便會槍栓折斷的步槍,便是這個時期天津工人對於日本人的抗爭手段。
這種手段,現在也用在了自己身上,寧立言不知是該感到欣慰,還是哭笑不得。楊敏倒是能給寧立言幫忙,但是他不希望楊敏因爲自己欠太多人情,便婉拒了。反正房子不是不能住,多住一段時間也沒有妨礙。
當然,日本人的陰招倒也不是隻有負面影響,正向的幫助也同樣存在。英、日租界的碼頭恢復正常,法租界的合同就順利簽下來。至此,天津三大租界最繁華的碼頭,都落入自己掌握之中。
在袁彰武逃跑之後,經過這段時間的混亂期,東頭確實也出現了新頭領,要帶着手下繼續和西頭混混較量。包括袁彰武的同參張鳳令,乃至袁彰武的師父白雲生,都打算扯旗出山,做番事業。
原本爭奪的目標就是那些碼頭,可是自從英租界的事一出,他們便改了主意。王德發和他帶的人被送進租界監獄,外人沒法保釋。可是租界的法庭也不宣判,乃至連罪名也說不出來,只是單純的關押,也不提釋放時間,顯然實在等寧立言的意思才放人。
洋人站在寧立言那邊。這個結論讓天津各路大混混心裡都有些犯嘀咕。包括劉光海、蘇蘭芳等人,也有些心驚膽戰,不敢惹事生非。
混混跟洋人向來對不上話,寧立言能借到哈里森的勢力,在混混看來,不啻於請到了天上神仙。
在英租界裡,肯定是沒法跟寧立言較量。日租界本來是袁彰武的根基,可是現在日本人又發了這個聲明,就連巡捕房都出來給寧立言站臺,這處根基所在自然指望不上了。
華界這邊更不用想,寧立言自己就是警官,還有喬家良這個大律師做法律顧問。要是有人來華界這的碼頭鬧事,寧立言不需要任何人的人情,就能調來巡捕抓人。再說即便是沒有巡捕,跟寧立言鬧事也未必有好處。
人一有了財勢,自然便有人想來依附。混混被有錢人看作破抹布不是沒道理,只要口袋裡有鈔票,總能找到混混效力。寧立言如今雖然還算不上有錢,但是有幾個碼頭在手裡,足以稱得上體面人,也有混混主動往他門下奔。何況還有個巴天慶撐腰。
和日本人合作這事確實會影響一些口碑聲望,但是也會吸引一部分人主動投奔。畢竟日本人眼下得勢,想跟風投靠的人同樣不少。袁彰武給日本人辦了那麼多事情,身邊也沒少了幫手,便是個證據。
寧立言年輕輩分大,已經有人攛掇他開山門,收一些徒弟。三四十歲的混混,願意給二十歲小夥當徒弟的也不是沒有,只要有錢賺,這都不是問題。
另一部分不受報紙乃至輿論影響的,便是天津城的苦力。這幫人最大的追求,就是多賺錢少幹活。誰能讓自己一天不用多幹活的前提下多掙兩毛,誰就是恩人。而寧立言,就是他們的菩薩。
租界這幾個碼頭給苦力開的份錢,在整個天津衛的大小碼頭上獨一無二。一根籤子十六個大子兒的價碼,已經在苦力圈子裡傳開。那些腳行的小把頭們,見天被手下的苦力圍着,要麼是鬧着漲錢,要麼就是讓把頭想辦法,大家去寧三少的碼頭幹活。
即便現在發生最惡劣的情況,寧立言和巴天慶鬧翻,只要說一句碼頭開工,肯定會有小把頭依附過來,求着寧立言賞口飯吃。其他的腳行頭腦雖然明白這事很容易,只要漲錢就能和寧立言打對臺,可是誰也下不了這個狠心。
一根籤子漲六個大子兒,碼頭一天便是成百上千大洋的開銷,幾天下來便是一輛小汽車。把錢財如同流水般潑給那些苦力,便只有寧立言這種狗少做得出來,其他人可是沒法學他。
即便是劉光海此時也得承認,寧立言的碼頭段時間根本動搖不得。相反倒是自己之前分到手的碼頭需要嚴加註意,免得被他奪了去。
好在這次打跑袁彰武以後,寧立言只要了幾個大碼頭,袁家其他買賣都被劉光海吃下。那些煙館、賭場、妓院的收入,也是相當可觀。劉光海兄弟如今的生活,已經遠非當初可比。
只是在一次大醉之後,劉光海拍着蘇蘭芳的肩膀道:“禿子,人家過去說我和袁三是龍爭虎鬥,現在看,純粹是扯淡!我算不上虎,袁彰武更不配稱龍。真正的龍,現在纔要冒頭。早知道這個,就不該聽他的話,去辦了袁三。現在想要弄他,恐怕是不容易了。過去一提起清幫,就知道上海有三大亨,我心裡還有點不服氣。憑嘛他們上海有大亨,天津就沒有,現在看,咱天津只怕也要出個大亨了。”
“大亨這個稱呼,來歷是洋人的亨斯美馬車。申報的史老闆,花了幾十萬從德國人手裡買了一部,所以被人稱爲大亨。我不過是個小商人,靠着一幫人支持,做點小生意餬口。沒有史老闆的身家,這大亨二字也萬不敢當。”
太古碼頭上,寧立言邊走邊道,在他身旁,則是之前未曾露面,此時突然到來的復興社特務處天津站負責人:王仁鏗。
化名鄭士鬆的王仁鏗是打着談生意的藉口上門的。寧立言如今雖然承包了碼頭,可是立言貿易行的生意並沒有太明顯的起色。
天津商界的氣節比混混可靠得多,在振報的消息登出以後,不但沒有新生意上門,就連談好的生意,也有幾個人毀約。寧可賠償定金,也不和寧立言合作。
王仁鏗談的是一筆極尋常的生意,一批進口顏料,從太古碼頭下貨,王仁鏗會安排人來取。寧立言只負責中間做個過橋,以他的名義買進賣出,便能得幾十塊佣金。看上去很正常,但是裡面的門路卻瞞不過寧立言。
在前世,寧立言參與過數次類似的勾當,一看就知道真相。王仁鏗這批顏料,裡面藏的不是大煙就是其他違禁物,華北是東北軍的地盤,藍衣社走私也得躲避耳目,否則大可打着軍用物資旗號招搖過市。
這也是王仁鏗留着寧立言的目的之一,有這麼個碼頭和王仁鏗合作,他便可以趁機發橫財,把違禁物資隨意運輸銷售。至於這些貨櫃裡到底藏着什麼,寧立言很是乖覺地不問,王仁鏗怎麼說,自己就怎麼信。約定了交貨地點,便在碼頭上閒談。
王仁鏗聽了寧立言的話,微笑道:“史老闆……你不要學這個人。他雖然有錢,卻不識時務,自以爲有幾百萬讀者,就可以目無國家,早晚要吃苦頭。”
寧立言當然知道,史老闆不是目無國家,只是目無凱申先生而已。而吃的也不是苦頭而是子彈。就在明年的時候,藍衣社的人便用槍械捍衛了總裁的尊嚴,把史大亨送上了黃泉路。
他心裡如是想,嘴上應酬着:“我即便是想學他,也沒這個資格。人家的財產百倍於我,哪裡敢比?”
“別謙虛。寧三少揮金如土的派頭,也不比哪個大亨遜色。”王仁鏗用手指了指那些正在往來搬運貨物從工頭手裡拿籤子的苦力,
“一根籤子漲六個大子兒,這可是天津衛第一號大手筆!寧三少倒是個慈悲心腸,對這些窮人關心的很啊。”
上輩子在軍統受訓的寧立言十分清楚,這句看似隨意的誇獎裡,隱含着何等的惡意。連忙道:
“這話可不敢說。關心窮人,那是赤匪才做的事,我是個有錢人,怎麼會關心窮人?不過眼下我剛剛擠進這個圈子,要是不籠絡住一幫人,怎麼鬥得過那些世代相傳的老混混?給他們一些錢,不過是買他們個忠心,等我站住腳以後再說。”
“哦?是這樣?”王仁鏗看看寧立言:“寧三少別擔心,現在關心窮人的進步青年很多,裡面不少還是大員子弟。不能說關心窮人就一定是赤黨。便是鄭某本人,對這些窮人的生活其實也很關心。本以爲寧三少與我想法相近,大家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結果卻是空歡喜一場。”
“我已經不是學生了,進步這事跟我沒關係,我在乎的只有錢財。別的事可以志同道合,唯獨這件事,大家怕是說不到一起。”
“那我就只好失望了。”王仁鏗故做失望的搖搖頭,忽然又問寧立言道:“喬家良大律師在三少身邊做法律顧問,你們兩個想必交情很好?不知對喬律師,你瞭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