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之後,日租界天津醫院內。
天津醫院成立於光緒二十九年,雖然名字裡帶有“天津”二字,實際卻是日本人出資開辦,並非華人產業。院長藤田雨郎經營有方,醫院規模龐大,整個日租界內,堪稱首屈一指。
只不過醫院規模再大,一口氣幾十個外傷、燒傷、乃至炸傷的病人住進來,還是有些招架不不住。先送到的傷員迅速填滿了所有病房,後送來的就沒地方住,只能在過道里裡搶救。
藥水味混着刺鼻的血腥味讓那些日本護士陣陣作嘔,傷員那一聲聲哀號聲如同鬼哭。聞着這氣味聽着聲音,彷彿來到阿鼻地獄,讓人忍不住心驚肉跳。
混混們本是靠耍骨頭吃飯的主,看家能耐就是能夠忍受痛苦,骨斷筋折皮開肉綻不能出聲喊疼。可是當他們身上被大火燒得周身燎泡、皮膚脫落,再被消毒藥水沒輕沒重的一陣塗抹,就算是鐵羅漢銅金剛也受不了這份摧殘。往日的豪橫蕩然無存,只剩下陣陣哭爹喊孃的哀鳴。
袁彰武面色陰沉如鐵,看着被砍掉一隻手,臉上滿是藥布的李子揚,“好好歇着,嘛也別想。你一家老小,師父替你養着,保證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們一口吃的。等將來傷養好了,師父照顧你一輩子,不能讓你吃虧。”
李子揚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嗚咽,袁彰武道:“行了,你嗓子讓煙燻壞了,就別急着說話。你要說嘛師父明白,咱家裡出了內賊了。沒有人指路,劉光海不能打得那麼是地方。這是下的死手,奔着命門踹。這麼多有日本人有警查的地方都沒動,單照着咱沒防範到的地方下手。棉紗、東洋布,還有那些……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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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最後兩個字,袁彰武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槽牙幾乎因此而粉碎。望着病牀上的徒弟,他沒法發出什麼指責,畢竟整個佈防安排都是自己拿的主意。劉光海有備而來,換誰在李子揚那個位置上,都不會有太好的結果。
可是這筆龐大的損失於他而言,卻是一擊重拳,讓他痛徹心肺。現在只想找個人出來一刀刀切成碎片,才能出自己胸中惡氣。而一想到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能夠接觸到袁家的機密,又讓他忍不住心驚肉跳。
藉助運日本棉紗的名義販運軍火入境,在時下中日兩國對峙的狀態下,是一件很犯忌諱的事。國民政府未必能奈何日本人,但是有無數種辦法對付他袁彰武。
要是這件事真的鬧大,就算東北軍不動他,南京復興社那幫人也會一頓機關槍送他上路。是以袁彰武吃了這個啞巴虧,卻不敢聲張,相反還要設法壓下去,不讓事情擴大。
六合碼頭出事的消息一傳來,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給城裡幾家報館送錢,千萬不能讓他們說六合碼頭炸了軍火,否則就麻煩了。
做軍火生意和其他偏門生意一樣,利潤高,也必須承擔風險,發生意外貨主就得認倒黴。可這批軍火的主人乃是日本人,那是天下頭一號不講道理的人物。三木洋行的經理早早就打了電話過來,責令袁彰武必須照賣價而不是成本價賠償他的損失,否則就要找他在日本軍方的朋友給袁彰武一點教訓。
袁彰武這個時候自然不敢招惹日本人,尤其這個日本人背後還有軍方背景,更不是他能招惹的主。只能在心裡問候着三木的八輩祖宗,嘴裡一個勁地賠小心,滿口答應包賠。
這麼一筆軍火的價格非同小可,加上眼下這些弟子門人的撫卹金、湯藥費,這些開支加在一處,如同一塊巨石壓在袁彰武身上,讓他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在六合碼頭存放的那些軍火本來是高度機密,其用途是用來武裝石友三召集的幾百雜牌軍,由於改編等問題還沒談判妥當,所以武器遲遲沒有運走。這件事關係到日本人下一步侵略華北的佈局,屬於高度軍事機密,所知者鳳毛麟角。袁彰武也是因爲日本人需要他幹活,才讓他知道一點皮毛。
袁彰武不認爲東洋人那邊會有奸細。這幫蘿蔔頭的保密手段他見識過,堪稱銅牆鐵壁,就算有人能從他們那搞到情報,也不可能把情報轉頭送給劉光海。把這個消息出賣給劉光海的,只能是自己身邊的人,這個人不除,自己早晚必然要死在劉光海手裡。
幾個知情人在腦海裡挨個過了一遍篩子,越想越是心寒。瞭解這批武器情況的,除了心腹徒弟,就是他寵愛的姨太太。這幫人不管誰是叛徒,都是一件大事,足以讓他傷筋動骨根基不牢。
走出病房的袁彰武,腦子嗡嗡作響,乃至有人跟他打招呼都沒聽見,直到對方的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才感覺到不對。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一個反腕擒拿,已經叼住來人的腕子。擡腿踹向對方腿彎,一個利落的捕俘動作,人已經被他牢牢控制住。但隨着這套動作完成,袁彰武也看到了那一身白大褂,隨後纔看清對方的模樣。
“藤田太君!您……您看這話是怎麼說的,我這腦子都亂了,沒認出是您來,要不然嚇死我也不敢跟您動手。我給您賠罪,我給您磕頭……”
被袁彰武控制住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大夫,個子不高,人長得斯文白淨,臉上戴着一副金絲眼鏡,一看就像個飽讀詩書的主。
這個名叫藤田正信的大夫正是這家醫院創始人藤田雨郎的後代,最擅長的科目是外傷,最感興趣的則是中醫。他本來在帝國醫科大學都當上了助教,未來有可能成爲醫科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可是爲了學中醫居然放棄了大好前程,生生跑到中國。
他對中醫、中藥以及中國的一堆傳統玩意都感興趣。但是日本人在中國天生就不招人待見,藤田又不是日本軍人,沒法靠着刺刀和軍靴建立威嚴,能幫他的只有袁彰武。袁彰武幫他找過幾個骨科名醫一起研究醫術,也幫他張羅過幾件古玩,兩邊算是頗有些交情。
雖然捱了袁彰武一記擒拿,藤田正信倒也不生氣,只反覆揉着手腕呲牙咧嘴道:“袁桑,剛纔這招你一定要教我,我記得上次就跟你說過,我要學你們的武術。可你給我安排的教官是一位魔術師,能給我表演各種硬氣功,就是不能教我如何克敵制勝。我不要學吞寶劍,我要學武術!”
“只要您不生氣,想學嘛都行。”袁彰武不住告罪,於藤田的要求胡亂應承着,至於能不能辦到壓根就沒想。藤田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關心地問道:“聽說碼頭上遭遇了火災,這真是太不幸了。我今天一天見過的燒傷病人,幾乎趕上我去年一年見過的燒傷病人總和。他們都是你的徒弟?”
“是啊,都是我徒弟,我這愁得要死,要不然哪能連藤田太君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藤田拍拍袁彰武的肩膀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要太難過,我相信上天會保佑你度過災難。你們一向喜歡說自己是英雄好漢,我看過水滸傳,也聽說書先生說過隋唐。那些好漢們在困難面前,都是鐵骨錚錚,不會被困難打倒。我相信你也可以像宋江、秦瓊一樣轉危爲安。如果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袁桑儘管開口,我們是朋友,我肯定會竭力幫助你。”
雖然直到這東洋大夫實際幫不上自己什麼,但是此時此地聽到這樣的話,袁彰武心裡依舊覺得熱乎。與藤田拉手聊了好一陣,把自己一些心裡話做了處理,向藤田傾訴着。
藤田作爲一個優秀的傾聽者,只安靜的聽,在關鍵關頭才提出一些建議,給袁彰武做出指導。直到一個護士叫人,兩人才分開。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藤田翻動着護士送來的病歷,搖頭嘆息道:“可怕,真是太可怕了。上百人的大規模械鬥,雖然沒有造成人員死亡,卻出現了這麼多燒傷病人和終身殘廢,對這些人來說,後半生生活在病痛之中,滋味未必就比死亡好受。這些可怕的中國人,可以做到把人砍得血肉模糊卻又不傷性命,再加上火燒……這些人就算出院,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護士點着頭,詢問一會需要的藥物,兩人閒談幾句,藤田吩咐道:“你先這麼去做吧,我還要給我的一個朋友打電話,他是燒傷科的專家,我想或許他有辦法挽救這些人的生命。只要能多救一個,就是我們的勝利!”
藤田關上房門,拿起病歷卡仔細看着症狀反應,話機被他隨意地夾在頸與肩膀之間,與對面的人隨意地交談着,只不過兩人交談的內容,卻與燒傷並無關係。
“劉光海……這個人帝國對他了解多少……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們的情報蒐集做得太差了,目光只放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是不行的,這種陰溝裡的老鼠如果不調查清楚,也會給我們造成麻煩。相信我,我們必須設法瞭解劉光海,確定下一步對他該採取的策略……袁彰武?不,這個人已經沒用了,我剛剛結束和他的談話。他現在的表現就像是個家庭婦女,只會喋喋不休地訴苦,卻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問題。他甚至想要找出他身邊潛藏的間諜……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和他那個團體,就會消失。在那之前,就讓他爲帝國再做最後一件工作吧。”
藤田的臉上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彷彿是成功解決了某個醫學上的難題。“解決寧立言,用袁彰武來承擔罪責,我想這是他最好的退場方式……是的,我有一種預感,寧立言這個人會是我們的麻煩……不,這不是簡單的幫會糾紛問題。那些受傷的混混只是受傷,卻沒有人死亡,那些爆炸的軍火我們不但不能向中國施壓,還要裝作與我們無關。這不是一個紈絝子弟或是一個幫會分子能夠策劃的行動。要麼,在他背後藏着一個危險分子,要麼寧立言自己就是危險分子,不管是哪個結果,他都必須死。而我們需要的,只是一把手槍,和一個承擔責任的人,袁彰武最合適不過。他很生氣,會做出一些冒失的舉動,這很合理。”
“什麼?當然不是我動手,你在開什麼玩笑?我是個醫生,是個愛好和平人士,怎麼可能去做殺人的事。現在的天津有散兵遊勇、土匪、以及爲了幾兩煙土什麼都敢做的大煙鬼,人選有很多,你們自己隨便選個人好了。現在還有幾十個病人等着我,沒有時間跟你談論這種殘忍的事,再見。”
放下電話,護士正好回來。看着藤田臉上的笑容,護士問道:“藤田君這麼高興,一定是把那個燒傷的難題解決了?”
“還沒有,不過快了,我想用不了多久,這些腐肉和死皮都不會困擾我們。把這些無用的廢物清除之後,人就會恢復健康,讓我們都等着那一天早點到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