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家別墅內。
一個年輕英俊的學生侷促不安地擦着額頭汗水,中秋早已經過去北地天氣頗有幾分寒意,縱然寧家會客廳暖和也不至於如此。令他汗流浹背的罪魁並非氣溫,而是手邊的那碗熱茶。
只要一想到這碗熱茶出自租界第一美人喬雪之手,少年的心跳就莫名加快額頭汗水越擦越多,這杯茶水對他來說並非滅火甘露反倒是助燃的油。
在他對面,寧立言倒是神態從容,坐在搖椅上面帶微笑。
“這麼說來,孫部的殘餘兵力已經被二十九軍接納,開始進行整編了?日本人對他們恨之入骨,這件事一定要保密。一旦被日本人查到線索,可是了不起的禍事。”
“我明白。這件事是高度機密,所有受訓的士兵都要改換名姓,全部編入總預備隊,不會輕易在人前出現。如果不是爲了讓師父放心,表哥也不會把事情告訴我。”
停頓了片刻,學生似乎意識到什麼,白麪張紅,高舉起右拳:“我可以發誓……”
“好了,餘念!”寧立言把對方剩下的話堵了回去。“我又不是戲臺上的伍子胥或是程嬰,沒有逼人守密自盡的愛好。我收你當徒弟,也自然信得過你的爲人。尤其事關大節,若是信不過你就不會跟你談這些。我只是讓你知道事情的輕重,免得你掉以輕心。我知道你們南開有不少愛國學生,願意爲了國家民族犧牲性命,你也是其中之一。我相信你們的骨氣,更相信忠誠,但是要成大事光有這些遠遠不夠,我們更需要腦子。以弱抗強必然要智取,不動腦子是不行的。聰明人才能活下來,只有活下來的人,才能看見勝利。我是個商人不是軍人,孫永勤和他的救國軍跟我關係不大。只不過大家過去有些交情,看在都是中國人的份上,想要儘量爲他們保下一點火種子二十九軍能夠幫忙是最好,不幫忙也沒什麼。總之,今後這種事不用向我報備。如果西北軍想從我這打探消息,按規矩拿錢,別想用人情面子抵債。你是我徒弟,咱爺們有交情,可是宋司令跟我沒有這層關係,他得花錢。我要是不收錢,又怎麼養活你師孃和你師弟師妹?”
餘唸的臉越發的紅,好象是戲臺上的關老爺。過了好半天,他才忍不住說道:“可是……孫司令他們都犧牲了……”
“我知道,所以我們更得保全自己性命。我是有兒有女的人,不能不小心一些。”
雖然有寧立言的再三幫助,孫永勤和他的戰友,最終還是未能改變自身命運。在東北軍撤出河北之後,孫永勤部隊的命運便已經註定了。
日本人利用東北軍與二十九軍交接防地的空隙發動突襲,華北駐屯軍以及關東軍越過非軍事區,直接殺入河北省攻擊孫永勤。西北軍和孫永勤的部下沒有多少交情,相反倒是認爲這支武裝的存在有可能影響自己在華北統治。再者考慮到這支部隊的存在會引來日本人入關掃蕩,因此對於他們的處境採取袖手態度並未出面干涉。
沒有了自家軍隊的支持掩護,僅僅依靠抗日救國軍自己的力量自然難以和日軍頡頏。孫永勤一方面疏散大部隊,讓他們投奔二十九軍繼續抗戰,另一方面帶領骨幹部隊主動向日軍發起進攻掩護袍澤。全軍戰不旋踵,給日軍以沉重打擊,最終全軍覆沒。孫永勤、王殿臣等人盡數犧牲。
寧立言只是得到了王殿臣送來的一句口信:所有知道三少與我軍關係的人都已經死了,不必擔心。在這句口信傳完之後,那位送信人自己也在寧立言面前自盡而死。
從頭到尾王殿臣都沒對寧立言提出任何要求,保全救國軍人馬的想法純粹是寧立言自己的想法。若是不爲這些死難者做點什麼,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寢食難安。
宋哲元眼下正需要擴充實力,人馬越多越好。西北軍在軍閥混戰的年頭便以亂德出名,部下越亂越好越雜越好,只要拿得起槍就是弟兄。而且西北軍將領確實有這份本領,能把各路散兵遊勇訓練成可戰之兵,這也是這個軍事團體的過人之處。
孫永勤這些部下和日本人打過仗,有一定軍事經驗,其中不少人本就是東北軍或是西北軍出身。像是王殿臣就是宋哲元部下。固然香火情分談不到,但是戰鬥力總比市面上徵募的壯丁爲好。因此寧立言只是略微提了個開頭,西北軍那邊便應諾下來,打發餘念過來則是傳遞結果。
餘念是天津本地人,南開在讀的學生,有一個表哥曹津辛在二十九軍當排長。在寧立言二次開山門的時候,給寧立言交了門生帖,打着弟子看望老師的名號可以往來寧家。
日本特工無孔不入,茂川秀和性情陰柔狡詐,自然不會放着寧家不查。可是寧立言如今今非昔比,作風更偏於“海派”,家中往來賓客不斷。弟子門人往來不息,至於見誰或者不見誰就是他個人決定的事。
尤其是二次拜師的弟子裡有很多大學生,像是餘念這樣的年輕人數目過百,以日本情報機關的能力,也沒法對每個來往客人進行仔細甄別調查。只要餘念自己不出問題,並不怎麼擔心暴露。
根據寧立言的觀察,餘念是個足以交託大事的年輕人。其熱愛國家民族,思想進步膽量過人不懼死生。這種學生前世裡寧立言見過許多,他們往往視犧牲爲殉道,根本不在意自己性命,日本人的酷刑也難以讓這等人低頭屈服。
惟一可慮的就是這種熱情一旦被人所利用,便會把這些有爲青年的性命白白消耗。尤其是當下,隨着王襄子死亡,復興社天津情報站的負責人乃是王仁鏗的小老弟曾濤。
此人年紀不大,和王仁鏗交情莫逆在組織內公開稱呼王仁鏗爲三哥,靠着王仁鏗撐腰成爲復興社天津站的實際負責人。在寧立言前世就對此人頗爲了解,知道他年少有爲膽大心雄,算是天津站乃至整個軍統的傳奇人物,天津站在組織內的崛起也和曾濤不無關係。
整體上看,曾濤代表了復興社的積極方面,操守上也沒有多少可指責之處。但是他行事有着鮮明的軍統特點,以暗殺爲能,推崇“一人殺一人”的行動模式。自己是學生出身,最喜歡在大學生裡發展部下,像餘念這樣的年輕人,正是他理想的延攬目標。
前世寧立言加入軍統也和曾濤不無關係,他崇拜曾濤的爲人,也相信他的工作能力,但是反對他的工作方法。至少在寧立言看來,在全國普遍文盲的前提下,把大學生用來行刺暗殺,以幾個大學生拼掉一個漢奸並不是什麼上策,在情報領域也是賠本買賣。
可是他的身份沒法直接干涉餘念行動,只能靠旁敲側擊儘量說服對方改變念頭。至於能夠拉回來多少人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就像是孫永勤部隊的敗亡一樣,大勢如此,人力難挽。
“叫媽媽……媽媽……”餘念走後喬雪抱着一個熟睡中的嬰兒走出來,看了看餘念留下的那杯茶,搖搖頭:
“我又不會給他下毒,爲什麼我每次給他倒茶他都不喝,反倒是其他人的茶水都喝得乾淨?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真是的,當徒弟的不尊敬師母,真是不像話。還是我們的二寶最乖,最喜歡媽媽了對不對?”
熟睡中的嬰兒被折騰醒了,睜開眼睛看看喬雪隨後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寧立言連忙一把接過孩子,搖頭苦笑道:
“你要是喜歡孩子就趁早和我結婚,自己生幾個來玩,總偷人家巧珍的孩子玩算怎麼回事啊?再說這麼點的孩子哪會說話啊?”
“我纔不生呢。我警告你,別動歪腦筋。看過敏姐和巧珍生孩子時的模樣,我現在必須慎重考慮你我之間的關係。如果嫁給你就要生孩子,我就不和你結婚了。”喬雪看了寧立言一眼,警惕地坐在對面。
英子從臥室追出來,沒好氣地接過嬰兒又白了喬雪一眼,帶着孩子跑回去。
楊敏生了個兒子,依照約定過繼給了寧立德,取名寧承業。柔弱的湯巧珍則給寧立言生了一對龍鳳胎,因此在寧家地位大爲提高,就連武雲珠的丫頭英子都被她借過來給孩子當保姆。
其他幾個女人都有些眼紅。就連一向冷麪高傲的唐珞伊,也被寧立言發現偷偷翻閱醫書,想要配個生孩子的方子。亂世烽火,國勢日衰,能得美人青睞,也算是苦中作樂。惟一的例外就是喬雪。
本來兩人的關係發展,此時應該到了準備喜事的時候。可是看到楊敏和湯巧珍生孩子的痛苦模樣尤其是湯巧珍險些因難產而死的情況之後,喬雪明顯有點退縮。她喜歡孩子,以至於只要湯巧珍不在家就把孩子偷出來玩,可是又害怕承受痛苦,發誓不受生育之苦。
兩人的關係因爲這個變數暫時僵在那。
寧立言倒是沒想過勉強喬雪生孩子,但是現在喬雪有點神經過敏,加上她和寧立言在一起總是鬥智,寧立言說真話她也不肯信。總是害怕對方花言巧語騙了自己結婚,到時候生不生孩子自己不能做主,就連親熱都變得比過去更今身,生怕寧立言不受控制越界。
在一開始喬雪對寧立言充滿興趣,隨後認可其能成爲自己的助手、夥伴乃至丈夫,即便是在陷入愛河之後,也一樣認定自己能控制這個男人。包括兩人親熱的時候,幾時開始幾時結束,如何保證不至於不可收拾,都是由喬雪把握。可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已經失控了。只要他想,隨時可能反過來控制自己而不是受控。
不提寧立言在本地幫會的地位,就是在白鯨咖啡館內,身份地位也已經不在喬雪之下。在寧立言剛剛加入白鯨時,喬雪靠着智慧、財富以及傾國傾城的美貌地位凌駕於普通洋人之上,更別說寧立言這麼個新進入會員。可是現在“預言家”寧立言異軍突起,不少情報販子跑來天津,就只爲和他搭上關係。
除了炒作白銀髮財以及在法幣發行事件中,敏銳地察覺商機,讓自己大賺一筆之外,寧立言另一項成名業績,便是成功預測了德國的崛起。
雖然那份堪比戰國策的分析報告被哈里斯獨家壟斷,加上如今寧立言身上有軍情五處的職位不能隨便出售情報,可是一部分未經證實也沒有秘密等級的情報還是能拿出來交易。
他在去年年底就預測德國將有大動作,通過經濟、地緣政治以及歐洲整體趨勢分析,因歐戰損失慘重的德國人絕不會接受命運,肯定會試圖反抗。他這番論斷做出之後,時間不長便有消息傳來,希特勒正式宣佈,實施《義務兵役法》。
這項法律的頒佈意味着德國恢復普遍義務兵役制,這一制度與凡爾賽條約公開牴觸。雖然英、法等國政府裝聾作啞,白鯨的情報販子卻能清楚聞到歐州上空飄揚的火藥味,深知歐洲今後要多事了。
因爲幾次精準預測,倫敦本部有人對寧立言產生興趣,想要把他調到倫敦接受“警務培訓”,實際則是擔任情報部門職員。只不過後來得知南京政府能順利發行法幣,成功預見到英國的干擾手段並做出針對佈置似乎也是寧某人手筆,便把此事擱置。可是依舊命令哈里斯妥善保護寧立言,甚至因爲鮑里斯和日本人秘密勾結出賣寧立言秘密的事,在去年年底逮捕了這個鴉片販子。
爲了一箇中國人逮捕工部局英籍董事,這是前所未有之事。白鯨裡盯着預言家的勢力更不知多少,就像是願意爲他生孩子的女人不知多少一樣。
從自身利益角度考慮,英國人把寧立言捧上位,也有利於對白鯨的控制以及對本地情報業的滲透。因此哈里斯並不反對寧立言出名,相反還主動幫他造勢,拿出一部分情報讓他發賣。如今的寧立言在白鯨炙手可熱,是出名的紅人。
喬雪再怎麼驕傲,這時也難免生出畏懼感:不是擔心被寧立言控制,而是擔心失去這個男人。她已經離不開他了,如果寧立言此時拋棄她,她必然會失控拉着寧立言同歸於盡,也不可能放任其離開。
越是擔心失去就越要裝作滿不在乎,喬雪牢記着自己導師的教導,是以這段時間故意找茬發脾氣,今天也不例外。眼看孩子被奪走了,喬雪的臉又放下來。
“你今晚是不是又跑去金船見宮島那個賤人?別忘了,你可是軍情五處的人,要是和她走的太近,小心英國人對你不客氣!”
“我這也是工作,哈里斯批准的。”寧立言一邊賠小心一邊朝喬雪湊過去:“要不晚上老婆大人陪我一起去?”
“呸!誰是你老婆!我可不見得會嫁給你,說不定過幾天就和你分手了。你湊那麼近幹什麼,我警告你……”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一切警告都失去意義。過了許久喬雪才推開寧立言,一邊整理着鬢髮裙衫,一邊沒好氣地威脅着:“你要是帶着那騷狐狸的味道回來,我看怎麼收拾你!”
“放心吧,我的美人老婆。有你了,我又怎麼會要她?我見她是談正事的,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吧,當初讓她賣煙土就是種因,現在該收果了。日本人越亂我們越高興,我這是辦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