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海山已經開始後悔接受藤田正信的任務了。
固然日本人交辦的差事不容推辭,但是祖傳幾輩的老公事,自有敷衍的手段。明着賣命,暗裡偷懶耍滑,把差事拖延到不必再辦,是這一行的祖傳本領。
北京城還有皇帝的年月,他們便是這樣應付上官。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把這門功夫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世界上就沒有自己糊弄不了的長官。
日本人再精明也不曾多長個腦袋,自己能糊弄別人,便也能糊弄他們。要怪就怪自己不該一時糊塗,只爲了還清債務發筆洋財,就胡亂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本以爲只是找個人,順手拿點東西回來,不想竟是落入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不但丟光了祖宗面子,自己也落入了危險之中。
雖然看上去佟海山像是個二流子,所說言語裡真話含量也少的可憐。單不管怎麼說,也是祖傳幾輩的六扇門,行事自有章法並非無能之輩。如果想要找人,天津城裡他也可以找到大把的耳目。
只要有足夠的賞錢,便是藤田正信的媳婦偷過多少漢子他都能打聽出來,何況是找個人?可是日本人一共纔給了兩百塊中交票,折算成現大洋也只能勉強在八大成點一桌八大碗,還只能是陸八珍,吃不起官席。
這點錢買鹽不鹹打醋不酸,僱不起耳目,便只好辛苦自己。佟海山買了幾個肉燒餅,躲在寧立言家對面的小旅館內蹲守。
作爲包打聽,寧立言的名字他自然不陌生,也知道他和日本人打賭的消息。既然定了生死約會,必要全力以赴,自己便只需盯住寧立言,就能找到那個小日本。
至於到時候是不是動手殺人,就只能見機行事。吃包打聽這碗飯,講究的是八面玲瓏,最忌諱治一經損一經。即便日本人不好惹,他也不會把寧立言往死裡得罪。
畢竟對他來說,日本人固然要命,寧立言也能讓他腦袋搬家。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皆大歡喜,找出條折中的辦法。
當那棟小二樓起火的時候,佟海山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連帶咬了一半的肉燒餅都掉在地上。果然是一羣不要命的生瓜蛋子,連寧三爺的房都敢燒,這是活膩味了?
天津衛這地方不比外省,警察平日敷衍怠惰,可是一旦有人犯下殺人放火的案子,必然得要個交待。能把殺人當吃崩豆,放火當放炮仗的,絕不是本地人。這麼一通折騰,乃是取死之道,怕是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他是看着寧立言的汽車開走的,是以並不擔心寧立言的死生,反倒確定這夥匪幫註定要死。對這種註定要滅亡的團伙踩上幾腳,是傻子都懂得道理。他此時已經決定,幫着寧立言收拾了這夥人,放一個人情給他,再辦了日本人,就不算得罪他太深。
放火的是兩個人,還帶了一輛人力車,逃跑的時候,一人拉着車,一人飛快地邁步飛奔,腳下速度都不慢。但是佟海山在他們放火前剛吞了一個煙泡,又吃了一肚子肉燒餅,正是氣力足的時候,因此緊緊咬着尾巴,沒被甩下。
他發現跟蹤的不止自己一個,在自己前面,已經有人先一步行動,在後尾隨着他們。雖然只看後影,他也能斷定那是個女人。
這年月真是天下大亂,女人遇到匪徒居然不懂得跑,反倒是跟上,不是藝高人膽大就是腦子缺根筋。
佟海山沒有救人困厄的習慣,只擔心這女人敗露行蹤,把自己也牽扯進去。好在放火的兩個生瓜蛋子一看就沒跑過江湖,只知道自己沒命的跑,卻不知道回頭掃尾巴。兩方一個跑一個追,一路便追到了這片貧民區。
天津城內,大大小小的貧民區足有幾十個。規模大小不一,但是樣式格局都差不多。
這裡沒有寬敞的馬路,也沒有整齊的行道樹,高大氣派的洋樓,更看不見網球場。這裡有的只有一間間窩棚,如同火柴盒,一眼望不到頭。
兩根長短不齊的木棍,向地裡一戳,這便是門框。再尋一根三尺長的木棍打橫一釘,便是門檻。在門框後面支兩根棍子,用從垃圾場撿來的破蘆蓆或是麻袋片重疊苫蓋,一間房子便算完工。破席和地面連接的地方,務必多拍泥土,用力夯實。既是爲了防風,更是怕大風吹走蘆蓆,便沒了屋頂。
這等窩棚長不過六尺,寬不過三尺,卻要擠進去六、七口人。男人帶着婆娘,再就是一羣張嘴要吃喝的孩子。白天男人奔波掙命,夜裡一家人便擠在火柴盒裡度過長夜。早上男人一起身,一家人便都要跟着起,因爲男人那件長衣服是全家的被子。
這等生活日復一日,永無終止。沒人看得見希望,也沒人能看見光明。無數道怨氣與窮氣匯聚於此,讓外人遠遠的避開,不願接近。裡面的人最大的希望便是逃出去,外面的人沒人願意進去。
在這裡生活的要麼是外地跑來逃荒或是躲避戰亂的難民,要麼就是失去了自己所有產業也沒有謀生能力的苦人兒。
衛生局和巡警都不會往這裡跑,因爲實在找不到油水。乃至在戶籍人口統計時,也不會把他們計算在內,以免影響失業率、文盲的統計,讓各位賢達面上無光。
沒人給他們做規劃,房子搭得裡出外進形成天然迷宮。人跑到這裡左拐右拐,就不見了蹤跡。
佟海山繞了一圈,確定人沒借道離開,必是還在這片貧民區內。可是具體在哪,就難說得很。
燻人的臭氣順着風吹到臉上,饒是佟海山這等人,也薰得頭疼欲裂,一肚子肉燒餅險些順着喉嚨出來。他有心轉身回去,但是也知道,這怕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寧立言何等樣人?自己的房子被人點了,不可能無動於衷。
明天天一亮,天津城便是一場熱鬧。黑白兩道非得一起動手把這裡掀個底朝天,到那時候自己不但沒法送人情,就連藤田交辦的差事都沒法交代。
唯一的機會就是搶在寧立言之前,把這事先辦利索,跟藤田面前便好說話。
這種地方自然是沒有路燈的,只靠着朦朧月色進入這樣的迷宮的找人,那是二百五才幹的事。
他只需要在這蹲幾個鐘頭,等到天亮之後打聽就能找到人。那兩個小子有一輛洋車,還穿着衣裳。在這地方,算得上鉅富。拿幾張中交票,就能把他們的情形打聽個底掉,半點也不費力。
那女人卻沒有佟海山的定力更沒有他的經驗,在暗影裡貓了一陣,便輕手輕腳的向裡面摸去。看走路的動作,便知是練過武功的人。不過這種地方,有沒有功夫又能有多大差別?進去就是個死。
佟海山沒有提醒或阻止女子的打算。做他這行的必要有一副鐵石心腸,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家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他抱着看西洋景的態度貓在暗影裡,過了約莫半個鐘頭,便聽到幾聲吆喝,那女子踉蹌着逃出來,在她身後,有人在追逐。月色之下,他能看到追逐的人和他手上的匕首。女人奔跑的樣子,也證明受了傷,活該!一個女人若是死了還好,要是落到這幫人手裡,可有得罪受。
可是他幸災樂禍的心理也就持續到這,因爲很快他就發現,有人朝他過來了。
該死!
原來對方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廢物,自己跟蹤對方的同時,對方也是在設法引自己入局。這處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貧民窟,就是最理想的伏擊地點,自己怎麼沒想到!
方纔不動手,是他們發現自己這邊不止一個人,擔心不能全殲。若是方纔自己攔住那女人,或許便能拖延到天亮了。害人卻是害己。
有人堵了後路,佟海山沒法原路返回,只好一頭扎進貧民窟裡,在那迷宮中胡衝亂撞。他雖然是包打聽,但是從不曾來過這裡,也不知道該往哪跑,只是沒命地飛奔。
他的腳程不慢,可是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少人,又埋伏了多少人。未知的恐懼讓他的體力快速消耗,兩肺就像被人扔了火把,有劇烈的燒灼感。
他沒蠢到呼救,那除了暴露自己的位置,沒有任何作用。貧民窟的人未必都去害人,但絕沒人會管閒事救人,更不會救一個穿紡綢褲褂的。
他劇烈的喘息着,臭氣不停地吸入喉嚨,讓他陣陣噁心。手裡緊攥着一柄鐵尺,準備拼命。可是以當下的體力,到底還能揮出幾下,連他自己都沒把握。
早知如此,就該賴在醫院不走,找藤田要把手槍……佟海山如是想着。就在這絕望的當口,兩道手電筒的光照過來,光圈瞬間鎖定了他的位置。佟海山被光刺激得一擋眼,剛想拼命,卻聽來人低聲道:“佟海山?跟我們走!趕快。”
說話舌頭根子發硬,一聽就知道是東洋鬼子。接應!藤田果然安排了接應!這當口聽見日本話,讓佟海山從心裡感到歡喜。東洋人倒不是個純外行,沒讓自己當冤死鬼。
他長出口氣,隨着兩人向外走去,沒走出多遠,便見到有人倒在地上。一個接應者走過去,將那人拉起來,拖拽着快步前行,佟海山不解地問道:“您老帶着他幹嘛用?太耽誤時間了。一會他的幫手要是追上來,咱怎麼辦?”
“少廢話!用最快速度詢問出他們的藏身地,然後執行你的任務。”說話的工夫,日本人將那個被打暈的人朝佟海山身上一丟,卻是讓他扛着人前進。
佟海山也明白過來,這兩人救自己的原因,是要借重自己用刑問案的本領。早就知道,日本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