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後,日租界桃山街十號的別墅內,甘粕正彥與裡見甫對面而坐。
裡見甫搖頭嘆息:“內藤前輩不愧是人瑞,總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段。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會動用自己在東京的關係,把寧立言推上冀東銀行總顧問的位置。本來我們的計劃是讓寧立言去開闊南方市場,讓他和三大亨鬥個你死我活,再不然就讓吉川的手下爲他們的主子除去情敵,現在哪條路都走不通了。”
這裡原本是普安協會的辦事處,自從小日向身死協會被取締,這棟別墅就空着沒人用。原主人不敢收回,外人也不敢要,知道內情的嫌棄不吉利,不願意和這裡產生聯繫。
甘粕是個務實且不信邪的性子,並沒有考慮過吉利與否的問題,隨着在日租界開壇收徒成立“東亞安清義道總會”,這裡便恢復使用成爲總部所在。
與小日向的普安協會相比,甘粕正彥主持的日本青幫更正規也更專業。他把在哈爾濱管理幫會的經驗應用在本地,那些日本幫會分子雖然都是桀驁不馴的刺頭,可是在甘粕這個殺人魔王面前都得乖乖聽命不敢有絲毫放肆,所謂的幫會其實更像個兵營。
他心裡非常清楚,本地人並不認可這種管理模式,以這種方法管理幫會雖然更有效率,但是沒法融入本地生活,也就不可能取代原本的幫會控制地下世界。他要做的實際就是擺個樣子,給本地幫會施加壓力,迫使他們向自己低頭。
本地人已經習慣了懶散的生活,要想用武力壓迫他們低頭,必然是個漫長的博弈過程,尤其寧立言作爲本地地下世界的龍頭,他的存在就是其他幫會分子的指望。原本想要讓寧立言去南方開展生意,既是爲了借刀殺人也是方便甘粕對本地幫會動手。
突如其來的人事變動讓裡見甫的計劃被打亂,寧立言當上冀東儲備銀行總顧問負責冀東儲備券的發行工作,自然就沒時間去南方。
冀東銀行的工作既關係冀東自治政府興廢,更關係着日本對華北戰略物資及貴金屬掠奪,便是土肥原都不敢在這項工作上橫加干涉,當下的裡見甫自然更沒資格反對。除了服從命令之外,他們並沒有其他選擇,可是心中對於這個安排難免充滿疑問。
甘粕皺着眉頭,“內藤前輩再怎麼看好寧立言,都不該動用自己在東京的人脈爲一箇中國人鋪路,這實在太不尋常。我總覺得我們的內藤前輩對於預言家似乎重視的過分,已經逾越了一個情報人員的本分。”
“可那又怎麼樣呢?”裡見甫懶洋洋地說道:“這次命令來自政府,軍隊無權阻止。即便是土肥原閣下都說不上話,更無論你我。據說內藤如此賣力舉薦的原因是寧立言提出了一個天才的想法,按照他的計劃,冀東銀行成立的意義不單純是籌措資金髮行貨幣,更重要的是能夠對南京政府的經濟予以重創,對於帝國的貴金屬收集工作也能起到重要作用。這麼一頂帽子下來,誰又接得住?預言家就是預言家,能在白鯨闖出大名的人不能小看。”
“報告的正文我們看不到,具體寫了什麼高論也就無從得知,但是能讓東京下命令,想必是很有一番見地。”
“不單純是見地。再高明的辦法也要上層看得到纔有用。按照正常流程,這麼一份報告送到東京再被那些大人物看到,起碼需要半個月以上。這麼快就有了答案,這顯然是內藤前輩用了自己的特殊渠道,把文件直接送到了大人物的辦公桌上。”
“宮島親自出面爲他說項,內藤爲他鋪路,現在連東京都知道他的名字。這樣的人絕不是輕易就能剷除的角色,吉川先生應該能夠體諒我們的難處。”甘粕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怪不得堂堂吉川財團繼承人會在愛情戰場上失敗,輸給這麼個能人也不算冤枉。在哈爾濱的時候,我可不曾見過有哪個中國人能獲得這麼多日本人支持。過去我認爲所謂預言家多半是某個英國人推到前臺的代言人,現在要收回這個判斷,這個中國人並不是可供操縱的傀儡。在白鯨大出風頭的預言家,就是他本人。”
裡見甫點點頭:“我和你看法一樣。不過越是如此,事情就越棘手。”
兩人相顧無言,都陷入思忖之中。本來兩人在天津的工作任務非常簡單,就是搞好庸報,在新聞界埋下一顆釘子,藉助庸報的影響力蒐集中國軍事、經濟等方面情報。再就是經營煙土買賣,爲戰爭儲備資金。
可是就在兩天前,特高課又給了他們一項新的任務,蒐集有關“預言家”的身份信息,設法查清其真實身份。
天津作爲華北明珠北中國情報聚集地,白鯨咖啡館的一舉一動都爲日方所注意,咖啡館裡的出色人物自然也在日方視線之內。不過白鯨的存在自有其價值且背後有英國人的勢力,日方輕易不願意直接對白鯨動手以免引起反彈,蒐集某個特殊情報員身份信息之類的事很少爲之。這次之所以破例還是因爲來自歐洲的貿易制裁。
從年初開始的貿易制裁所引發的後續反應即便是寧立言也不曾預料到。在他的設想中,讓英美等國家意識到亞洲力量均衡的重要以及日本一旦脫離控制可能對他們利益的損害,在貿易方面稍微做一些平衡,爲中國增加幾分力量同時削弱日本就是自己那份報告的極限。卻不曾想到,這次貿易制裁事件對日本的刺激是何等強烈,所引發的後果又是怎樣嚴重。
日本軍方海陸兩方對於戰略方向本來就存在巨大分歧,這次貿易制裁既是警鐘,也是讓雙方的矛盾找到了一個宣泄出口。
海軍主張不必在中國戰場做過多糾纏,畢竟日本需要的戰略物資中國也沒有多少,橡膠、石油這些物資中國也是依賴進口,進攻中國並無意義。爲了確保資源供應,應該集中力量進攻東南亞,以佔領這些地區爲手段,逼迫英美等國低頭,與日本重新談判簽訂條約。即便歐洲列強不談判,這些地區的資源也可有效緩解日本面臨的資源壓力。
陸軍則堅持認爲應該儘快對中國發動全面作戰,以三個月左右時間完全佔領中國,實現日本在亞洲的獨大。通過迅速增強日本國土的方式提升地位,增加日本在談判中的籌碼,歐洲列強絕不敢和這樣強大的日本交惡,會主動擴大貿易份額。何況購買物資就需要外匯、貴金屬,這些都只有通過對華作戰換取。
海陸兩軍的主張無疑都是捍衛自己的利益,不管怎麼爭論也不會有結果,作爲情報系統成員,更注意歐洲列強態度的來源。
土肥原根據情報推敲,產生一個大膽的想法,認爲歐洲之所以態度突變,應該和白鯨新近出現代號爲“預言家”的情報人員有關。正是該名情報員所提供的消息,讓歐洲改變對日本態度。這種不穩定的因素必須排除,不管讓預言家重新做出評估還是從世界上消失,總之都得想法把這個麻煩解決。
情報系統內部支持土肥原想法的人並沒有多少,一箇中國的情報人員能夠影響到歐洲決策,這個想法未免太古怪。但是土肥原堅持己見,並且調動了特高課的力量開始調查。
白鯨那些會員分爲兩種,一種是自己拿情報或是錢財去交易,另一種則是掮客。他們只是擔任中間人,真正買賣情報的人並不出面,由他們擔任傀儡交易。
土肥原沒急着對寧立言下手的原因就在於此,解決一個代言人毫無意義,相反倒是會讓預言家隱藏的更謹慎,對日本敵意也會更重。他給裡見甫等人下的命令就是挖出寧立言背後的那個人,再根據對方身份選擇應對手段。
可是現在甘粕和裡見甫都認爲所謂的預言家就是寧立言自己,在他背後並沒有其他人。固然這個推論有很多漏洞,比如寧立言並未接受過特工培訓,一身技能從何而來?這個人如果有這種能力,又何必屈身於草莽等等,但是兩人都相信自己的推論沒錯,預言家肯定是他!
得出這個結論並不能讓兩人感到放鬆,反倒是壓力更大。土肥原信不過茂川公館的人更信不過內藤,把調查預言家的工作交給他們,就是爲了避開天津本土情報勢力。既然蒐集預言家的工作由他們完成,解決這個人肯定也是他們的工作。可是如何解決?
上級和下級永遠存在分歧,很多時候談不到對錯,只是大家的位置不同思考方式不一樣。從上層角度,自然希望把一個優秀的情報人員控制在自己手中爲己所用,對於基層來說,則是越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越符合自己利益,這樣自己能少擔風險也能少付辛苦。
可是不管哪種方法對付寧立言都不容易。宮島和內藤旗幟鮮明爲他撐腰,現在又多了這個總顧問的差事,就連土肥原怕是都不敢輕易下暗殺令。如果給他們下一個命令,設法控制寧立言,他們又該怎麼執行?
兩人都屬於陸軍派系,支持武力解決中國問題,不會拆土肥原的臺。可兩人終究都不知懵懂少年,知道做人既要對得起帝國也得對得起自己,眉峰深鎖良久無語。甘粕忽然說道:“如果寧立言真是預言家,土肥原閣下的推論又是正確的,冀東銀行的處境就非常危險。把一隻老鼠丟進米缸,後果可想而知。”
“甘粕兄有何高見?”
“老鼠進了米缸,只能再扔一隻貓進去。冀東銀行裡需要有我們的人。”
“你是想……”裡見甫看看甘粕:“甘粕兄一口吞下這麼多東西,只怕腸胃會非常難受。”
“還好,我的身體一向硬朗,尤其消化能力足夠強大。”甘粕咧嘴一笑:“再說還有土肥原閣下幫我消化,這點食物我對付的了。”
“那預言家的情況?”
“我們現在的想法都是推論,並沒有證據支持。等貓捉到老鼠再做彙報也不算晚,裡見兄意下如何?”
“這次人事變化太過突然,我們的南方市場一下子失去了負責人。我得親自去一趟才能放心,至於預言家的事,實在分身乏術,土肥原閣下想必能夠體諒我的苦衷。如果任務緊急,特高課會派人過來,現在有多少人就做多少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