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貝勒的反應很快。
發現棺材的一剎那他便意識到不好,伸手從座位下面拽出左輪槍,李信也把駁殼槍拔了出來。可是聽到對方的喊聲,兩人又有些發愣。本以爲這支伏兵是衝着自己的財寶而來,沒想到居然是寧立言的仇家?
這條路算不上寬闊,汽車想要完成調頭轉向這個動作並不容易,十幾只槍同時射擊,誰也沒法確定自己是否能逃脫。而且這些埋伏的人還推出了兩棵鋸斷的大樹,這種“松樹炮”是綠林裡常用的武器,威力不算太大,可是在這個距離內射出的鐵砂足以打穿車體。
七貝勒是要做大事的人,爲了實現自己心中偉業他不惜賭上身家,但是在壯志未酬之前,他寧可臥薪嚐膽唾面自乾也不會輕易冒險,更不可能爲了寧立言送命。尤其現在已經拿到了古董,距離自己的目標不過一步之遙。這種時候他更想要求穩,不能莫名其妙地送死。
他看了一眼李信,李信則看向寧立言,後者表情十分嚴肅,但是眼神中可以感受到恐懼,說話語氣也不像開始那樣氣定神閒:“這幫人我不認識,不知道哪冒出來的。別讓他們嚇住,該開槍開槍。有李司令這樣的虎將在,咱們未必就不是他們對手。”
這話說得不算錯,李信是綠林悍匪,能從一個馬匪混成司令,在塞上臭名昭著可止嬰兒夜啼,身手自然不弱。可問題是槍彈無眼,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也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在槍林彈雨中毫髮無損,更何況現在的距離確實有點近,被擊中的危險就更大。
如果不是一路上小心提防埋伏累得人困馬乏精神恍惚,本不至於被人在這種近距離埋伏。說起來頗有些作繭自縛的味道,未曾交手七貝勒他們已經輸了半招,即使能夠打退這幫人,自己也很可能受傷。李信並不怕受傷,但是爲寧立言受傷毫無意義,他犯不上如此。
他沒說話而是看向七貝勒,七貝勒暫時停車並沒有熄火,腳還放在離合器踏板上,隨時準備加速,朝李信吩咐着:“問問他們是哪部分的?”
李信沒敢把頭探出去,而是鼓足了氣力喊道:“什麼萬兒?碰碰盤兒!”
對面那個山東腔又吼起來:“順水萬兒!寧立言要抓俺們劉司令,又害了俺們好幾個弟兄,今個就是跟他算賬的時候!俺們從匯豐銀行開始盯,一直盯到這,你們這回插翅難飛!讓他滾下來受死,否則你們這幾個人誰都別想活!”
李信的臉色一變,朝七貝勒道:“是劉黑七的人。”
寧立言道:“劉黑七是李司令手下敗將,如今更是喪家之犬,手下加起來也就十幾個人沒什麼大不了的。李司令不是正要收拾劉黑七麼,他們送上門來省了咱的力氣,跟他們幹一仗,殺開條血路衝出去!”
“閉嘴!”李信用駁殼槍槍口在寧立言後腦上戳了一下,又對七貝勒道:“劉黑七的人心狠手辣,我們如果不交寧立言,他們肯定會開槍。能和劉黑七一路跑到天津的,都是他身邊的神槍手。如果打排子槍……”
他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明白。雖然在寧立言面前表示不怕劉黑七,但那隻限於戰場上。眼下這種場合隨便一發流彈都可能導致生命終結,可不是要面子逞英雄的時候。
七貝勒考慮的則更深入,如果在這裡展開槍戰,很可能驚動日本人或是本地其他勢力。這些人一旦介入,很可能拔出蘿蔔帶出泥,把古董的事也鬧大。在事情沒辦成之前,他不希望自己和日本皇族的接觸被外界所知,畢竟眼下北平還是國民政府的地盤,若是被他們知道自己和日本人以及蒙古親王的聯合,肯定會對自己不利。
他的視線落在寧立言身上。這個人不好惹,如果有可能最好還是不要得罪。即便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想過修補彼此間的關係。等到自己回北平之後,會請人出來說合,再送他一筆錢或是幾個女人,讓兩下修復關係,不要真搞成仇人。但這一切打算的前提都是自己生命必須安全,如果爲了寧立言要冒生命危險或是事業失敗,他就必然要丟卒保車。
寧立言也看出七貝勒的動搖,連忙道:“劉黑七的人可不講江湖規矩,你們就算把我交出去也免不了一死。現在大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飛不了你們!直接衝過去,一腳油門把棺材撞開不就完了?”
“那棺材裡裝的要不是炸彈我跟你姓!撞上去誰都別想活!”李信沒好氣地說道,七貝勒聽到這話也把腳從油門踏板上悄悄移開。他心思較多,已經考慮到土匪言而無信的問題。如果交出寧立言對方還是要下毒手,還不如開車衝過去。可是聽李信這麼說,他又不想冒險。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怎麼能輕易賭上性命?
李信的情緒遠比七貝勒緊張,他和劉黑七之間是死過節,如果對方知道他也在車上,肯定會集中火力向這部汽車開火。這只是一輛普通家用型轎車,不具備防彈功能,七貝勒在自家院子裡打瓶子練出來的槍法也根本上不了陣。靠自己一個人對付十幾個悍匪,下場只怕不妙。
他對寧立言所說要對付劉黑七並非謊言,乃至想過回到北平後就安排手下過來,幫助寧立言幹掉劉黑七。既是修復關係,也是爲自己去一塊心病。但是他的方案裡絕不包括自己親自與劉黑七及其部下搏鬥這一項,畢竟他現在是日本人正式任命的遊擊司令,又爲德王所器重未來說不定能成爲一方諸侯。有了大好前途便格外珍惜生命,浴血廝殺的事情肯定不想親自做。
他想了想,低聲對七貝勒道:“現在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我們不敢開火,他們也不敢隨便放槍。咱仙子剛出城沒多遠,槍聲一響就可能驚動城裡的保安團。按照道理來說,他們也沒必要跟咱們翻臉!”
寧立言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們什麼意思?想把我賣給劉黑七?我告訴你,我要是好不了,你們也別想好!不管古董還是你李信,哪個說出去他們都饒不了你。”
李信冷聲道:“寧三爺,劉黑七要你的命,卻不一定非得親自動手。我把你的屍體交給他們也是一樣。”
七貝勒道:“別胡來!我們把人殺了,反倒是顯得心裡有鬼。你把他的嘴堵上,別讓他說話,我問問這幫人。”他清了清嗓子朝外面喊道:“各位好漢,你們的當家在哪?能不能請他出來跟我們說幾句話?我們可以把人交給你們,但是需要一個承諾,保證我們可以安全離開。”
“俺們團總正給寧立言挖坑呢,說話就過來。你說的啥承諾俺們聽不懂,俺們劉團也從不跟人打商量。從現在開始俺查三十個數,不交人俺們就開槍!一!二!”
李信連忙道:“沒錯,這就是劉黑七那幫人的路數,我的貝勒爺,咱不能給寧立言陪葬!”
他如今在多倫日子過得自在,日本人重用他蒙古人也在拉攏他,手下有上萬人馬儼然一方諸侯。這次之所以自己跑來給七貝勒幫忙,固然是德王方面的人情,更重要的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考慮。
等到這批古董到了蒙古,他的人就會發動偷襲,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貝勒和他的表弟都幹掉,把古董連同兩人的家財佔爲己有。等到風聲過去,再以自己的名義把寶貝送給那位東洋宗室,換日本人的武器裝備。
事情成功固然是再好不過,即便失敗他依舊是一方土皇帝,不能爲了這一箱寶藏加一個寧立言就把性命扔在天津。他對七貝勒說的話半真半假,劉黑七和他出深似海,這幫亡命徒不敢或許不敢隨便開槍,可要是知道自己在車上,肯定會不惜代價結果自己。
李信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七貝勒還是不肯點頭,自己就把他也幹掉,然後開車逃跑。好在七貝勒在這種時刻也表現出過人的決斷力,並沒有浪費太多時間思考,點頭道:“就按李司令說的辦,把他推下去,我立刻調頭。”
七貝勒的手握緊方向盤,李信不容寧立言說什麼,推開車門便將他朝外面一推,同時大喝道:“他身上有槍,你們自己小心!”
就在寧立言的身軀被推出車門的剎那,汽車轟然發動,車身先是後退十幾米隨後如同被抽動的陀螺一般高速旋轉變換方向。
在這剎那間七貝勒的情緒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他奉行韜晦之計遇事隱忍,偏又不是個胸襟豁達之人,只不過裝出個虛懷若谷的樣子,把所有不快埋在心中。年深日久鬱結於心,讓他長期處於一種鬱鬱寡歡的狀態之中,即便是親手殺人時,也不過是讓胸中塊壘略略疏解,並不能感到暢快爽利。
可是在這一刻,他一直想要的那種感覺終於來了。這種感覺就像是乾柴終於遇到烈火,多年鰥夫與妲己、金蓮金鳳玉露,那種酣暢淋漓的享受無從代替,可遇不可求。
七貝勒的精神異常亢奮,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乃至於駕駛技術也得到超水平發揮。本來這個急速旋轉動作乃是拼死一搏,稍有不當就會車體傾覆。可是在這種極度興奮之下,他確信這個動作可以成功,自己能夠成功過關。
他的呼吸短而急促,雙手緊握方向盤控制車身平衡,車速也達到了這部老福特的極致。
可是就在汽車旋轉到一半的時候,一聲悶響響起。
聲音不大,就像是有人點了個炮仗或是崩了一鍋爆米花,可是李信的臉色陡然一變,身子下意識地一伏。他聽出來這是有人在開槍。槍聲做過處理,儘量讓聲音變小。劉黑七部下神槍手不少,他可不想被冷槍掀開腦殼。
槍手的目標並非李信本人,而是汽車輪胎。雖然槍手只開了一槍,但是已經足夠了。這個高速轉向動作本來就對平衡要求嚴格,隨着輪胎爆炸,七貝勒努力維持的平衡瞬間被打破,本來可以順利完成旋轉動作的車子失去控制,如陀螺般旋轉起來。
七貝勒雖然努力挽救拼命轉動方向盤但是無濟於事,汽車從土路上翻滾着徑直摔進了路旁壟溝草叢之中。
伏兵從埋伏的位置衝出來,幾個人衝向寧立言,其他人則衝向汽車。寧立言身手靈敏,被李信從車上推下去之後一個“就地十八滾”,向前滾出一段距離隨後從容起身,這時埋伏的人已經把他包圍起來,爲首之人問道:“三爺,摔壞了沒有?”正是楊滿堂。
寧立言一笑:“我沒事,讓弟兄們小心點,車裡兩個人都有槍,其中有個成名悍匪不好對付。可別讓他傷了人。”
“三少放心吧,就這一摔不死也是半條命,漫說有槍,有炮也白玩。怎麼樣,我們這口山東話夠地道吧?”
寧立言笑道:“楊老爺子身邊還真有能人,山東各處口音不同,這夥計的山東話真是沂蒙山那邊的味道。”
“他本就是沂蒙山的人,日子過不下去來天津拉洋車,後來加入了我們的組織。他的村子離劉黑七的村子相隔不遠,都是平邑人,聽不出毛病來。”
寧立言這時沒聽到槍響,心頭一寬,對楊滿堂道:“走,過去看看咱們的貝勒爺和李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