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點點的暗淡下來。原本既是炫麗華貴的夕色在天際只餘下一點點淺色的緋紅,江水微微泛着一層近乎灰色的淡紅。略遠的地方,青山如起伏不定的波濤,倏然隆起倏然沒入,在淡青的微光中,似乎有數家炊煙徐徐升起。此地江濤聲聲,蟲鳴鳥叫依稀可聞,倏然一陣清風,兩岸雜樹枝葉繁茂,便沙沙作響起來。敏君獨自斜靠在窗戶邊,正靜靜凝視着這入夜時的景色。
“姑娘,這夜深露重,小心風寒。”就在這時候,一邊的錦鷺走了過來,笑着將一件衣裳披在敏君的身上,脣角帶着一股笑意,柔聲細語道:“這好景緻前頭有的是呢,何必着急這一會兒?先前蘇姑娘送的小菜都是極好,又鮮鹹入口,又不油膩。我囑咐廚子整治了幾樣送來,瞧這樣子還不錯。姑娘可嘗一嘗?”
敏君聽了這話後,倒是露出一點笑意來,伸手將那窗戶關了,自起身道:“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若是還撐着,只怕你就得將這事兒稟了母親呢。我也就這一日初初上了船,有些不慣罷了,你也不消擔心。”說完話,她看了看桌上擺着的幾盤小菜,果然整治得清爽水潤,鮮嫩的鹽水筍,爽脆的醃黃瓜,鮮鹹的糟鴨舌,另還有一盤點心,一碗火腿筍絲湯。
“這船上晃了晃的,嘴裡沒味道姑娘不要嫌這火腿油膩,原是經了湯的,又有筍絲伴着,嘗着並不比旁的差。姑娘嘗一嘗可好?”錦鷺看着敏君坐下來,忙笑着夾了一片火腿,略略吹了吹,放到敏君的碗裡。
敏君嚐了一下,竟是一點火腿的油氣都沒有,極是鮮美,當下點了點頭道:“這火腿筍絲湯極好,你撥半碗飯來,我就着湯吃便好。”錦鷺見她有了胃口。當下也是笑了:“先前蘇姑娘說起來的時候,我還不信,現下看看還真是應了她的話呢。”
夾了一片醃黃瓜,敏君擡頭看向錦鷺道:“應了她什麼話兒?我還生她的氣呢,原來她家也是要到京中的,竟還瞞着我好些日子,待得我去說話辭行的時候,才說了出來。虧着往日裡還和我好成一個人一般,原都是假的。”說到這裡,她皺了皺眉頭,故意露出些惱怒的神色來。這些日子過來,她漸漸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太過謹慎,便着意外顯一些,小女孩該惱怒的時候就該惱怒一會,該高興的時候也高興一回。因此,方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錦鷺聽了這話,也是笑了:“姑娘怎麼一日比一日更似孩子了。有些事兒,都是大人做主的,她也不定會知道。再者,姑娘不也是遲了兩日方與她說的,爲的不過是一個辭行時送的荷包。蘇姑娘那裡。說不得也是一樣呢。她許是做了更大的活計,便更遲了兩日。”說到這裡,她看着敏君停下手中的動作,又笑道:“再者,姑娘與蘇姑娘在同一艘船上,躲得了一日避不開兩日的,何不早些說開了?免得悶在心裡不舒坦。”
聽得這話,敏君也是點頭,悶悶着道:“這我曉得的,蘇姑娘的事,你且放一放吧,我這兩日想清楚了再說。”
錦鷺點了點頭,正是想要說些什麼,正巧那邊翠鸞端着食盒,打起簾子進來了:“姑娘,這是奶奶吩咐送來的吃食。呃,這桌上擺着的,可是蘇姑娘送來的那些?”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打量着敏君幾眼,方笑着道:“說着也奇怪,蘇姑娘送了東西來,偏生讓蘇少爺幫着提來,便是她自己拿不動,怎麼不喚兩個丫鬟。”
“你理會這麼多做什麼。”錦鷺看着敏君咳嗽了一聲,忙就是推了翠鸞一下,將她手上的東西取了來:“這裡是什麼東西?瞧你拿着小心翼翼的。”
“原是新鮮的好湯呢。”翠鸞見錦鷺使了眼色與她,忙岔開話題說起旁的來:“就是靠岸的時候,恰巧管事的看見一個打魚的船。從他們那裡買了好些新鮮東西。這魚湯就是其中的一樣,喚作什麼銀絲魚,一條魚不過指頭粗,半尺長,用來熬了湯竟是一點骨頭肉絲都瞧不見了,最是鮮美不過。奶奶這一日顛簸得頭疼,什麼也吃不下,竟也喝了整整一大碗,整個人都爽利了許多。姑娘,這可得好生吃一碗。據說吃了這個湯,便不會暈船了呢。”說這話,那邊錦鷺已經端出一碗奶白噴香的湯來。
這湯的色調如同牛乳一般圓潤,珍珠似的泛着一層光澤,上頭微微添了些切得細細的蔥絲,芳香撲鼻,竟是沒多少魚腥味,反倒泛着一股淺淺的***一般的味道。
“這氣味倒是極好的。”敏君笑着說了一句,知道這一碗湯不喝下去是不行的,當下取來湯匙嚐了一口,竟是柔滑細膩,鮮美無比,比以往所吃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高一層。敏君微微眯了眯眼,由不得一勺一勺地將那整碗湯都喝光了。
只是她素來吃得不多。先前已經吃了半碗飯,此時又喝了這個,倒是有些撐着了,當下由不得呼出一口氣,臉色發紅微汗:“果真是山野有奇珍,我往日裡總說吃喝上頭沒什麼常吃的東西。今日卻得收回了。”
“便是姑娘想收回這話,卻也不能呢。”那翠鸞在一邊聽得嘻嘻發笑,順口就將今日聽到的話又說了一通:“聽着廚子說,這是本地特有的一樣魚,旁的地方在沒有的。且這魚雖不難打撈,可個頭極小。常常數十條魚方能做一碗小小的湯,收購不易。今日不過巧了,方有這樣的機緣,姑娘想日日吃這個,怕是難了。”
敏君聽事這樣,倒是有些不捨,嘆道:“要知道是這樣的,就不該吃得這麼快,先前痛快了,眼下卻有些後悔。”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方纔擡起頭看向翠鸞:“再如何,也得留小半碗來,你先前吐的什麼樣,很該吃一點子,或許下面便不會暈船了也不定。”
翠鸞聽了這話,心裡頭一暖,忙就是道:“哪裡就這麼嬌嫩,不過一時有些受不住罷了。姑娘不必擔心,我素來如此的,這頭天有些受不住,熬過去了也就好了。”敏君搖了搖頭,還是打發錦鷺去廚下問一聲,若有多的就再端些過來。
錦鷺應聲退下了,翠鸞在一側吶吶地說不出什麼話來,只紅着臉。敏君看着微微一笑,吩咐將那針線籃子取來,便令她到外頭自去歇息:“去吧,橫豎我做一會子也就要睡了,要真有事我便喚你們進來。”
翠鸞紅着臉應了一聲,自退下去不提。敏君躺在小小的牀榻上做了一會子針線,又翻了幾頁書,便覺得船隻又是漸漸有些晃動起來。她咳嗽了一聲,沒再做旁的事情,只是喚來錦鷺說了一聲,在微微閉上眼睛後安然睡着了。
這一夜,敏君雖是因爲船行搖擺。睡得不大安穩,但她只合眼閉着不說話,倒也朦朦朧朧地過去了。只是待得天色微白的時候,她起身揉了揉眉間,竟是覺得有些微頭疼。
“姑娘醒了。”這些微的動作一出來,早在屋子裡候着的丫鬟錦鷺便出聲了,一面打起牀帳子將其掛在一側的月牙鉤子上。邊上的翠鸞早已端了熱湯、巾帕、靶鏡、香胰子、青鹽等物過來。
一番盥洗收羅後,敏君換上一身鵝黃衫子,自去與孟氏、徐允謙請安,又陪着說了幾句話,吃了早飯,她方纔尋了個由頭回到自己的船艙裡頭。
“姑娘,且先吃一盞茶。”錦鷺端上一盞茶,笑着道:“也就這會子停下來,才正好吃茶,等一會就麻煩了。”
敏君點了點頭,纔是帶着一點猶豫道:“我先前做得那些針線活計在哪兒?你將那個竹綠色的荷包取來。”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方纔補上一句:“就是那個幽谷蘭溪花樣的。”
這是先前敏君給蘇嫺做的,只是一時賭氣不曾送出去,此時要尋它,其中的意味人人都是能看得出來的,錦鷺與翠鸞也是聰明的,自然看得出來,當下笑着應了,自取尋了出來。
拿着這個荷包,敏君也沒再說什麼,吃了小半盞茶,就是扶着錦鷺往蘇嫺的屋子去了。這一艘船極大,各區也都是劃分好了的,且錦鷺又是經過旁人細細囑咐的,自然曉得什麼地方該去什麼地方不該去的。由此,敏君倒也不怕遇到什麼人,只帶着她一個,問了幾個蘇家的丫鬟,不一會就是尋到了蘇嫺所在的船艙。
敲了敲門,裡頭就是有人將這門打開,看得是敏君,她忙就是迎了進來,笑着道:“徐姑娘來了,我家姑娘這兩日整日整日念着,見了您,必定要樂一日了。快請坐下,我這就與我家姑娘來。”說着話,她忙就是倒了一盞茶遞了過去,伺候得極是周到。
敏君見着她這樣殷勤,倒是笑了:“就你嘴巧,你……”這話還沒說完,那邊蘇嫺便打起簾子,從裡屋走了出來,嘴角帶笑眉眼宛然生色,娉娉婷婷着道:“瑞珠,你與什麼人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