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尚寧這一處書房,也不算十分大,只不過三面都放着書架,一側窗下設了案几並小塌。書架俱是四層,上面慢慢堆着書卷,但放置得卻頗爲整肅,並不見凌亂之像。那案几上右側堆着十來本書冊,又有硯臺、筆架、鎮石、筆筒等物,小塌也不大,不過一人略寬的樣子,上面整整齊齊疊着細布被褥。另外的擺設,盆景等物,竟是一應全無。
她當即不由得略略一怔,緩過神後倒也沒多說什麼,只笑着道:“這裡打點地整齊利索,乾淨清淨,東西也是全的,怪道相公也願意在這裡讀書,想來在這裡更覺心靜吧。”
“確實如此。”尚寧笑着點了點頭,但目光卻由不得轉到錦葵的身上,原本就是溫和的目光更是柔和了下來:“這都是錦葵一手打點的,每日我過來,便是整整齊齊,清清靜靜的,就是外頭是三伏天,在這裡坐一會兒,也覺得渾身清涼,讀書習字更是如虎添翼。”
看着尚寧這般神色,張氏在心底有些發酸,可是也算對先前敏君、素馨等人說得督促尚寧讀書一事有了些概念,到底是夫榮妻耀的,她看着錦葵的目光也稍稍軟和了些。只是這一番軟和,也就瞬息之間罷了,待得回過神來,她卻也沒放在心上,只將話題一轉,柔聲道:“這也是錦葵姑娘的好處。對了,相公,這些吃食都是妾身剛做的,端到這裡,想來也還是熱乎着的。趁熱嘗一嘗,若是使得,我日後再做一些。”
“娘子親自做的,自是好的。”尚寧笑了笑,倒是沒有再提錦葵。他先前與錦葵曾是說自己略略提了提她的事,想着早些與張氏有個準備,不曾想卻被錦葵推拒了。不過她的理由也是現成的——這新婚未久,就是提及這些,便是張氏是個賢惠大度的,心裡頭也是過不去的,竟還是過一年再說,橫豎這麼些年也過來了,這一年半載,也不算什麼的。他雖說有幾分懊惱,但想着張氏的確是無甚不好的地方,也合該與她幾分尊重,新婚未久便是想着納妾,外頭的人聽着瞧着,也是不好。
由此,尚寧只得許了。
這樣一來,他便也不在張氏面前提及錦葵如何,反倒是學着大婚那兩日一般,在張氏在的時候,都是儘量不多看錦葵。這會子見着張氏,也是如此。張氏濛濛然並不曉得這些,看着尚寧對着自己與錦葵的時候,還是多看自己的,心裡也好過了許多,當即伺候着他吃了一盞銀耳蓮子羹並幾塊糕點,臉上的笑容更盛。
錦葵將這些看在眼中,倒是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所想的沒有錯。若是這麼過來,一日日一夜夜的,只要這張氏身懷有孕,說不得一年半載自己就是能成了素日的心願,且日後也有個好結果。
這般一想,錦葵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來。外頭候着的丫鬟婆子,聽得裡頭都是安安靜靜的,說談之間也有幾分笑聲溢出,倒都覺得有些納罕:自家少奶奶原是瞅着那錦葵,活像是看到大號的毛毛蟲一般,只有厭憎的份,便是勉強說兩句,也笑不出聲的,這會子裡頭只少奶奶、少爺並那錦葵,怎麼反倒是時不時笑出聲來?彷彿裡頭的氣氛還是不錯的樣子。
由此,各個心裡頭都是有幾分好奇,少不得在暗地裡說兩句話。而這一番說頭,竟就蔓延到第二日,不知不覺間,府裡頭的人也都聽到兩三句話來。其中,敏君也不例外。
“這些話,真的是大哥那裡的僕婦傳來的?”敏君正是挑着紗花兒,聽得青鸞隨口說及府裡頭的八卦事兒說到張氏的身上去,倒是眉梢一挑,一雙眼眸也是微微眯了起來:“看着我那新嫂子,這上面倒是不甚經心的呢。”
“到底,也不過些許小事,府裡頭經常傳來傳去的,也是有的。且少奶奶過門不久,哪裡能管得這般森嚴的。”青鸞見着敏君這麼說,心裡頭微微一跳,忙就是開口解釋:“不過下面的有些意思,覺得這少奶奶真真心疼少爺呢。”
“你這丫頭,盡是東家打聽西家傳言,卻只聽着面上的一點點東西,這暗地裡的意思卻是一絲兒也不想。”敏君搖了搖頭,從那匣子裡挑出一支淺黃的迎春花紗花,遞與青鸞插在髮髻一側,一面打量着鏡子裡頭的自己,一面神色淡淡着道:“這麼些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竟不知道這一日日一月月的,活到什麼地方去了。”
“姑娘這話說的,我卻不服。”青鸞臉頰漲得發紅,一雙眼睛也是瞪得溜圓,只跺了跺腳道:“怎麼見着我只瞧着面上,不知道底細了?”
“你聽了這麼些話,指定比說與我聽得多,卻只想着這麼一點桃花兒。說着嫂子心疼大哥,這倒也不假,素來夫榮妻耀,自然老爺步步高昇,這夫人才能面有榮光。可若只這一點兒,卻是錯了。”敏君笑着隨手打開匣子,從裡頭挑出兩支玉簪,一支是雲紋如意簪,一支是蝙蝠抱桃簪,花紋不同,顏色卻都是微微泛着些許黃色的,與那迎春花紗花也頗爲相合:“你也想一想她們頭一句提的是什麼?說的是我那嫂子見着錦葵便不喜,沒個笑聲的,那一晚在書房卻是不同。這更有用的是前一句,可不是後一句。且那地方是書房,大哥日日都是在書房,伺候的都是錦葵,嫂子前些日子可都沒想着去書房,怎麼昨日偏偏過去了?還說說笑笑的,頗是融洽?”
說到這裡,敏君脣角微微一挑,看着青鸞有些呆滯的目光,暗歎了一聲,也沒有了說笑的心思,只淡淡着道:“這裡頭的意思,可就深切了呢。”
“姑娘前頭說的話,我都是知道的,但聽到後頭,卻又有些不明白了。”青鸞琢磨了一通,有些納悶:“難道說少爺竟是厭了錦葵,還是少奶奶使了什麼手段?或者是想通了什麼事?我這可有些不明白。”
“若這些我都能說個分明,我便不是徐敏君,而是女諸葛了。”敏君笑了笑,心裡隱隱有些猜測,多半這還是那張氏想明白了某些事兒,放開了些的結果,但仍舊是忍不住想着,會不會是徐尚寧被什麼事兒話兒挑撥了,也是厭了那錦葵?先前張氏的樣子,可不見得是想明白的,怎麼忽然之間,就明白了?
若是前者,倒也罷了,若是後者,敏君心底就有些說不出來的複雜滋味了。畢竟,錦葵如何,她是不知道的,但這錦葵對於尚寧也算真真是盡心竭力,一片真心誠意。這麼些年過去了,若說徐尚寧會有如今的樣子,十分裡頭有六分還是因爲錦葵的緣故。這麼些年盡心扶持,這麼些年柔情蜜意,這麼些年用心良苦,錦葵之於徐尚寧,與徐尚寧之於錦葵,情分不可謂不深厚。若真是一個張氏過來沒多久,就是能挑撥得開,那麼,這一段身份尊卑岔開來的情分,也着實淡薄得令人心驚了。
如果這也是能輕易撬開來的,那麼自己與蘇瑾,是不是也……
思及此處,敏君也由不得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她從理智上來說,覺得張氏看來了的緣故大些,而自己與蘇瑾,也不同於徐尚寧與錦葵,可是也不知道怎麼的,這會子卻總念着會不會,這兩樣並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而是另外一個緣故?
“姑娘。”青鸞原來有些氣惱的,但看着敏君忽而收起了笑容,連着眼底也有幾分悵然,便將那說笑打鬧的心情收斂起來,喚了一聲後,便輕聲道:“姑娘可是想着什麼別的東西去了?照着我說,姑娘近來心思也多了,卻總往不好的地方想,連着笑容也比往年少了許多,竟一下子成了大姑娘似的。讓人瞧着,心疼得不得了呢。”
“你倒是能看得出這些?”敏君聽得這青鸞這麼說,倒是笑了,只將心頭那一股子悵然暫且擱下,調笑道:“我竟不信連着你也看得出什麼來,指定是錦鷺那丫頭說與你的。”
“姑娘這話兒我便不服。”青鸞聽得也是急了,忙就是嚷嚷着道:“那些閒話兒,不過隨口聽聽罷了的,哪裡用得着費心思量的?姑娘待我好,我自是要經心的,這兩樣怎麼能合爲一談?姑娘竟是不信我了麼”說到最後,連着她自己都有些傷心,一雙眼睛微微發紅。
敏君看着她急了,忙就是拉着她的手坐在一側,收斂了神色輕聲道:“原是說笑的,怎麼就急了。你與錦鷺待我如何,我自是看在眼中的。不過你素來愛說愛笑,我便多與你說笑嘲弄罷了,心底裡還不是將你和錦鷺看做一樣的,都是自己手臂一般的親近。”
見着敏君說得十分鄭重,青鸞也是緩過神來,當下便也放開了些,只低聲嘟囔道:“那姑娘爲什麼忽而說這些?我聽得這話兒,總有些別樣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