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聽到這個詞。敏君微微一愣,卻有些疑惑,她擡頭看了看已然黃葉委落而顯得光禿垂老的楊柳樹,嘴裡隨着吐出這兩個字,在隱約間彷彿有一點脈絡可以探知出來。
孟氏看着自己女兒緊蹙的眉眼,笑着將她拉下來柔聲道:“坐着吧,今日老太太、太太那裡是不必去立規矩了,想來你爹爹聽了你派過去的丫鬟的話,也不會來的,我也該是好好兒與你細說這內宅裡頭的事。”
說到這裡,她輕聲嘆了一一口氣,一雙向來清澈柔和的眼眸也帶出些微迷茫來:“春來楊柳綠如絲,柳絮飛花落滿庭。咱們女子不比男人須得在外頭讀書習文,爭名奪利,博取利祿,可這內宅的陰私事兒,卻是少不得的。至小的如小丫頭小廝,大到老太太、太太,都是一樣兒的人,怎麼能沒個私心?這私心多了,一樣的東西擺在面前。就少不得爭鬥,有時候,你爭得多些,有時候,她得的多些,總沒個準數的。只端看手段與取捨罷了。要真是極重要的,說不得就要應了那句你死我活的詞兒。”
說到這裡,孟氏微微一笑,側過臉與敏君道:“可這內宅之中,有的十數人,有的上百人,還有的幾百人,加上外頭的莊子田宅,竟是一時也說不盡的,你要從中趨利避害,斟酌哪些是能利用,哪些是能攜手,哪些是徹底的敵手,便是一個難處。而這些人該是如何拉攏,如何打擊,如何處置又是一個難處,至於旁的,也是紛雜着緊,只看着你日後行事。而在這些之中,你覺得什麼最是重要?”
“娘,您是說……”敏君眼前閃過那個繁君的丫鬟,再想起孟氏之前憤怒的神色。以及那個楊花楊樹的話,心裡頭靈機一動,忽然冒出個念頭來:“那個繁君屋子裡的丫鬟,是您安排的?所以您一準兒都是知道了的?”
“傻瓜,若真是這樣,娘如何能有這樣的本事兒。”孟氏微微一笑,眉眼間透出一絲冷然來:“那個丫鬟是老太太賜下的,我哪裡能曉得老太太派了什麼人去?只不過,她的姐姐,我是認識的罷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頓了頓,只伸手端了茶吃了幾口,看着敏君並無焦躁的神態,方纔暗自電雷彈頭,將事情一一說了出來:“那時,我方嫁入徐家,孃家無望,婆婆嚴苛,至於你爹爹,那時候還只想着碧痕呢。我手頭有限,左右拘謹得不能動彈。有一日卻見到一個小丫鬟躲在屋子裡哭,我想着自己也是差不多的,便多了幾分憐憫之心,過去細細問了由來,原是爲了一個大丫鬟的打壓欺負,自個不知道怎麼辦。我勸說了兩句,又給她出了主意,沒過多少日子,忽然你爹爹到了我的屋子裡,在那裡呆了一晚上。我心中欣喜之極,至於後來,你爹爹雖沒有十分尊重我,但比之當初的不聞不問,可是多得多了。幾日後,我才曉得,當初我幫着的那個小丫鬟原是你爹爹身邊的奶孃的獨生女兒。而後,我便曉得,這天底下的小恩小惠最是容易又便宜,我也沒什麼靠山背景的,正合適這個。”
“娘,您的意思是,不須十分照看,只需有些微牽連,露個好相處的臉兒,讓人覺得舒服放心,但凡有什麼不好的信兒,那些裡頭心腸略好的透露一絲兩絲,心腸冷的也就隨了她去,橫豎廣結善緣。不下重注?”敏君聽得這麼一番話,臉上露出幾分驚訝的神色,眉頭也微微有些皺了起來,這樣固然是沒了多少麻煩,但只靠着人心,到底是不穩當的。
“你可是覺得不穩當?”孟氏笑了笑,伸出手指頭彈了敏君額頭一下,笑着道:“這都是細碎的,自然求廣不求穩,若是求了穩妥,這滿府的人如何能收買過來?這就如同好名聲好名望一般,只求一個好字,旁人聽得時候對你多幾分信任罷了,怎麼能求全?由此,我便取其輕飄微力之意,喚作楊花。”
敏君聽了這些話,卻想起《紅樓夢》裡的薛寶釵,也是待人隨和,略施小恩,卻博得滿府稱讚,這孟氏所作的大抵與她差不多,或者說,更艱難一些吧。想着這些。她便點了點頭,輕聲道:“娘,我明白了幾分,可要怎麼做,卻還有些不分明。”這道理是人人能明白的,可人人都能做寶釵不成?自然也是與各方面的因素都有關聯的,譬如心性、耐心、手段、說話的技巧、記性等等,那可不是一日兩日能做得到的。
“我還沒說完呢,你眼下細細想着就好,只看着你我們這些長輩如何做的,細心揣摩出意思來。依樣畫葫蘆慢慢也就琢磨出來了。”孟氏笑着說了兩句話,又瞧着敏君還是皺眉,脣角不由得彎了起來:“不過,你先前所說的不穩妥,也是對的,楊花漂浮不定,說不準的事兒多了,怎麼只能靠着這個?不過,從這麼多的楊花之中選個好的,能靠得住的,將這一絲楊花握在手中,栽入土中,使之破土出芽,抽枝發葉,一點點長成一株楊樹,爲你撐着場面,交遊聯絡,就看你自個的本事了。若這兩樣你做得好,這內宅之中,小心些處事,護着自己倒也算足夠了。”
“這還只能護住自個?”敏君聽得臉上泛出幾分驚詫,雖然說現代什麼宮鬥文宅鬥文看了不少,可心裡頭卻不覺得真是如此,畢竟,這小說與現實,總歸不大可能相同的,且那又是現代女孩子的幻想,現實裡頭,更多的怕是以勢壓人。倒是真真想不到,孟氏說得那麼多,竟還只能是護着自個罷了。
看着自己女兒頗有些不信,孟氏眼底泛出一絲笑意,也不解釋,就是輕聲道:“這些事你都慢慢學着,慢慢看着就是。等的日子長了,也就明白了。先前你不也是待那繁君頗有一兩分看顧的心,哪怕她的生母是碧痕。兄長是那尚寧?這事兒一樁樁一件件的壓下來,你待她有心,她也未必全然不記得的,只是衡量輕重,有取有舍罷了。所以,這什麼事都是一點點看着過來的,而你也不必十分將她的這番舉動放在心上,只看着她日後的行事就好。”
如此一說,敏君倒是有些沉默下來,她聽了這麼半天,且不說先前繁君的行動給她帶來的震撼,就是孟氏的一番話,也是提醒了她——雖然在現代的經歷使得她擁有更爲廣闊的視野,曉得零零碎碎的各種知識,可這些在古代真有幾分用處?這可不是什麼遊戲小說,走錯了路可以重新攻略,說錯了話可以改掉重寫,只看着先前的傳言給老太太王氏、太太朱氏帶來的麻煩,就曉得這裡的生存不易。自己這還是個閨門千金,若是成了什麼丫鬟婆子,歌姬舞女,這輩子還是直接撞死,一了百了得了。
心裡這麼想着,她的危機感倒是漸漸上來了,當下便垂頭應了。孟氏看着她如此,倒是頗爲欣慰,她伸出手輕輕將敏君摟在懷裡,拍了拍後道:“你也不須如此擔心,只管做好自己能做的就是了。要我說,這人人都如同一隻角落裡頭的蜘蛛,一點點織絲結網,等待收穫。雖說,入網的蟲兒須得等待,但網更大些密些,絲兒更黏更結實些,自然也就會好一點兒。這會兒學的多了,日後也不會那般辛苦。”
敏君聽了,默默點頭,一邊心裡不斷向着,一邊微微啞着聲音輕輕道:“女兒曉得了,日後必定更努力一些。”
“努力上頭你倒是夠了,就心性還是如同小孩子一般,總帶着不忍。”孟氏笑了笑,拉着她站起身來,脣角邊的笑容更是柔和下來:“我素日只道自個心腸軟,想得太多,總不願意下狠手,沒想到生了個女兒,竟是比我還軟和。也罷了,今日既是沒什麼人會願意打攪我們母女,繁君那丫頭又是病了,我這個嫡母,你這個姐姐,總歸去看一眼,探探病方纔是好的。”
“娘,您現在就要去繁君的屋子裡?”敏君微微一愣,臉上露出幾分驚詫的神色,先前孟氏的怒容在眼前一閃而過:“這會不會讓人瞧出什麼來?畢竟,那個丫鬟纔剛剛回去。”
“那就更該去了,這會子,只怕那大夫也差不多過去診脈完了,我們去一趟,也好看看繁君的性子,真真是個聰明的,還是個故作聰明的。”孟氏神色淡淡地幫着敏君理了理衣裳,又令人取來妝奩,自己理了理頭髮,瞧着時辰不早了,便帶着敏君一併過去:“這時候只怕也遲了,回頭我們還得吃早飯,早些去早些回吧。”
敏君看着孟氏脣角帶着一絲笑意,眉間卻微微微皺着,彷彿正是有憂愁着什麼一般,倒不像是說出這話的,反像是真爲了敏君擔憂一般。她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雖然知道這人人都有面具的道理,可心裡突卻不知道怎麼的,生出幾分意興闌珊來:雖然孟氏所說在古代內宅生存極爲重要,可這人生在世,若都是謹小慎微到了這地步,哪怕笑也笑得不自在,哭了也哭得不痛快,還有什麼意思?層層羅網架構的堅固絲網,除卻保護自己,也未嘗不是畫地爲牢,自我禁錮。
只是,身處這樣的時代,不這麼做,還能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