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宅子的院門是三開間的,黑門錫環,沒有品階的人家門首也就是這樣了。再富有,也不能逾制。這會兒逾制之風已經漸漸擡頭,吳中人家,多修別業園林,用紅『色』大門銀做門環,修石獅加獸首,比比皆是。
到了萬曆年間,穿黃衫赤衫者滿街都是,法不責衆,商人不能穿絲綢坐轎子什麼的,早就成一紙空文了。
不過這住宅院卻明顯與衆不同,宅門外頭看着還一般,越往裡頭走,把守的人就越多,每道門,每條巷子口,都有三三兩兩的大漢穿着箭衣,手中持有刀劍弓弩來回的巡邏,每人都是眼神銳利,勁氣內斂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全都是好手中的好手。
光是這陣仗就不是一般商人能弄的起來,國朝不禁獵弓,但禁火銃,鎧甲、兵杖,軍用的刀槊更在嚴禁之列,一旦私人擁有,必定是抄家滅族的下場,一般百姓,絕不敢犯禁違制。眼前這所晉商的大宅子裡,到處都是手持軍用弓箭和刀槍箭衣漢子,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的話,光是這一點,這所宅子裡所有人都足夠被處死了。
大明洪武和永樂年間的酷烈雖然已經漸行漸遠,不過好歹相隔不遠,前一陣子,福建有數十海商違製出海至真臘,還冒充是大明使臣。回國之後,淹死三分之一,剩下的數十人,全被斬首。
眼前這夥人,果真是商人的話,全部斬首自然也是跑不掉了。
當然,宅子裡頭有當今三大權臣之一的張佳木在,自然是神鬼辟易。
這裡就是錦衣衛設在城中的秘密基地之一,主理其事者,倒是在錦衣衛裡有點客卿味道的朵兒指揮使。
論起官職,他和張佳木一樣是指揮使,但張佳木是比都指揮還高等的都督,以都督執掌錦衣衛印,一般的指揮自然就是下屬了,不象以前,掌印指揮就是指揮,政出多門,無以號令。
朵兒原本是前任指揮朱驥的親信好友,也是前兵部尚書少保于謙的心腹,于謙被貶,現在在西湖邊上養老,垂釣自娛,已經是桑榆晚景,不問政務。
朱驥則侍親於西湖邊上,一般的草鞋蓑衣,漁父打扮,曾經有朝廷命官奉命去打探,朱驥不過中年,問着他時,垂手侍立,只是點頭唯唯而已。
朵兒與朱驥相交莫逆,彼此知心,原本也是不願再過問任何政務,軍國大事,是不願上心的了。只是張佳木與他的交情也不比等閒,前幾個月,特別相請,朵兒無法之下,只得答應了來主持此地,也算是趕鴨子上架了。
這會兒大家都在宅子最北頭的場院裡,一般北京的建築都與後世的四合院沒有太大的區別了,大門,垂花門,夾道,南北屋,院子套院子,大致都差不離。
宅子最北的在小四合裡,一般就是放雜物的地方,或者會蓋一間小屋,平時放在屋裡,天暖的時候折騰出來晾曬也方便。
要是講究一些的,就在後院種點合適的樹,四合院種樹都有講究各自不同,前院種槐或棗,或是海棠,前院種什麼,後院種什麼,各有講究不同,『亂』來不得。
中等或是大宅院,後院就開闢成花園,引水爲溪堆山爲石,廣種花草樹木,修水榭亭臺樓閣,而且大宅門裡頭不止一個園子,可能修上好些個,就說那些親王的王府,大花園套小花園,一個接一個,走在裡頭,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張佳木的府邸,也就是和王府差不離的感覺,有一處梅林,猶爲得意,晚間點了羊角風燈幾百盞,零零落落掛在梅花枝幹上,倚亭而望,聞梅香與酒香混於一處,也算是人生至樂的一種了。
眼前這裡,卻是什麼也沒有,十來畝大的地方,空『蕩』『蕩』的,只有幾十個箭垛橫亙在一頭,上頭『亂』糟糟的『插』滿了羽箭。
沿着廣場則是一圈很大的不規則的跑馬場,有百來人正騎馬在馬道上飛馳經過,這跑道不規則的設計也就算了,其中還有不少人爲設制的障礙,因爲馬速很快,多半人繞過去或是控馬跳過這些障礙,也有少數一些騎士控制不好,在半途中落馬,撲通撲通之聲,不絕於耳。
不過,落馬的人一聲不吭,能爬起來的便是起身撣土,繼續上馬奔馳,若是自己起不來身的,便有幾人奔過去,或擡或搬,把那滿臉是血的倒黴蛋給搬走。
“很象個樣子了。”張佳木看了半天,又看了這些人演練騎馬『射』箭,摔角格鬥,越看臉『色』越好,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很滿意的表示。
曹翼這一次也跟着,他這種貼身近侍是無論如何瞞不過的,很多機密,部門的頭頭未必知道,曹翼卻是一定知道,所以在很多人眼中,曹翼也是一個很值得拉攏結交的人了。
好在,此人厚道自律,謹慎小心,所以張佳木用起來還算放心。
這會兒他向着自己的幾個副手小聲嘀咕道:“這裡算怎麼回事?來了幾回也不得要領,不象內衛和總務那邊,是訓練什麼或是研究什麼的,一看就知道。這裡除了『騷』韃子就是『騷』韃子,明明會說漢話也故意只學蒙古話說話,什麼意思。”
其實漢人當時雖不及漢唐胸襟開闊,不過細大不捐,對建州女真諸部也好,或是西域諸族,又或是蒙古降人也好,只要來降者,就一律接納,絕不會無故加以仇視。
就說蒙古人,在朝中爲官或是給權貴當家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大夥兒不但不敵視他們,相反,還覺得這些『騷』韃子忠誠可靠,用來當家將蠻好。
當然,這會子的蒙古人也確實忠誠,就說皇帝在北狩蒙難時,一直守在他身邊護衛忠誠不二的,就是在朝中世代爲官的蒙古降人。
到了明末時,幾次關鍵的戰役都是蒙古人投降並且打開城門,種種無賴無恥之行徑和他們祖宗的英名實在是太不配了,當然,這是後話不提。
眼前曹翼的抱怨顯然在點子上,在場的人都『露』出一副與我心有慼慼焉的表情,有個總旗向來狂放,當下便斜着眼道:“都說『騷』韃子忠義,又能打,俺卻是不信。瞧他們的樣子,信不信,俺一個打十個都成。”
“信,自然信。”有人說便有人湊趣:“除了大人和曹頭兒,就屬你最能打了。”
“任頭兒也比我強,換了別人,我還真不拿眼皮夾他。”
“武頭兒呢?”有人笑道:“還有周頭兒。”
說的這些,都是衛裡一等一能打的好漢,武志文和周毅還是有名的格鬥高手,滄州武師,長槍大戟只是爲了考進士,小巧擒拿的格鬥功夫,纔是武術的強項。
一句話噎的吹牛的人說不出話來,不過大家都沒有當真,嘻嘻哈哈一通,也就罷了。
外頭嘻嘻哈哈的,不當回事,張佳木卻目視朵兒,朵兒會意,兩人便入室密談。
這裡,曹翼他們不懂。朵兒心裡卻是清楚的很,張佳木,已經在往草原上佈局了!
這等事,大明以前當然做過,不然的話,歷次北征沙漠,難道都是瞎子般的『亂』打?草原上的海子湖泊分佈,草場,部落的劃分,駐地,大約都已經查的差不離,明成祖爲燕王時,第一次北征就一路北上打到了捕魚兒海,一通『亂』打,把殘元勢力打的灰頭土臉,慘不忍睹,這其中若是沒有密探的身影,那纔是奇怪。
但經過幾十年的時光,當年的努力也已經全部玩了完。或死或歸,或是不知所蹤,整個北方的情報網早就失靈,況且,沒有北征的野心,也就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
而且當年搞情報網有優勢,就是不少殘元的人從內地北逃,這其中很容易就混進自己的人。現在可不同了,幾十年下來,漢人留在草原上的恐怕萬中無一,除了商隊貿易,或是走私的漢人外,能在塞外生存的,已經全部是蒙古的各部族了。
現在來做這件事,連朵兒也是不得不佩服,張佳木有大胸襟和大抱負,很多人還在盯着朝局不放的時候,這位年輕的錦衣衛都督已經開始佈局北方了。
“這批人都不壞,”張佳木一進屋就自顧自的坐下了,想了一想,便向着朵兒吩咐道:“伯顏這一次很得力,挑的人都很不壞,我很歡喜。”
伯顏是曹欽的人,之前在三大營裡當把總,張佳木主政後,和曹家有個短暫的蜜月期,伯顏這廝騎『射』都強,而且在草原上還有些關係殘留,對曹家來說沒用,對張佳木的佈局來說就很重要,所以他用一柄好刀把這廝換了來,原本伯顏還不大樂意,在張佳木手下時間久了,便也慣了,做事自然也是上心賣力,效果不壞。
朵兒聞言只是點頭,答道:“他和馬亮,其實馬亮更穩一些,辦事更好,我倒不大懂,你要他來,留着馬亮,不知道是什麼想法。”
張佳木自然不好說,馬亮是自己留在曹家那邊的暗樁內應,對着朵兒這樣的指揮和好友,有些話也是不便說的。
當下只是『亂』以他語,又笑着向伯顏道:“馬亮上回和我說,曹鐸嫌他家的韃官人手不夠,你叫馬亮過來,不要驚動人,叫馬亮上點心,給他挑十個去!”
朵兒還懵懵懂懂的不懂,伯顏眼中波光一閃,幾乎要叫起來。這裡的韃子都是騎『射』精強,又每天練個不停,馬亮挑去了,曹鐸一定歡喜的緊。他和馬亮雖然不同陣營,但交情很好,送幾個韃子過去,算得什麼?
眼前這些韃子雖然已經漢化,卻又在苦練蒙古部落語,所爲何來?
心裡雖然佩服之至,伯顏卻只深沉一應,連半個多餘的字也沒有敢說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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