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張佳木笑道:“原德應該猜到了!”
“請恕我魯鈍。”李賢大搖其頭:“沒有猜着。”
這般狡猾,原也在預料之內,張佳木呵呵一笑,向着李賢道:“我是打算恢復宰相制度,原德,你以爲如何。”
“啪!”
李賢手中的青花瓷杯啪一聲落在地上,在石板上摔的粉碎。
寺中知客僧在遠處伺候,見了連忙跑過來,陪笑道:“貴客燙着手沒,小僧去給換個杯子。”
“不必了,你下去吧。”
張佳木怡然吩咐,向着知客僧道:“不小心滑了手,不相干。”
他人雖年紀不大,但已經久居上位,穿着一身商人的袍服,但氣度神情,絕非一個普通青年商人可比,雖然端坐不動,輕聲吩咐,但知客僧卻是覺得凜然而懼。
有些事,是隻有感覺而不能言諸文字的。
不知道怎麼的,知客就是覺得眼前這少年威嚴可懼,雖臉上還帶有笑意,但自己卻連正視的勇氣也沒有。
在這寺中,一年接觸的人怕也成千上萬,大官也不少,公爵也見着幾個,但無論如何,都沒有眼前這少年身上的這種凜然難犯的貴氣。
他心中吃驚,嘴上是唯唯諾諾,連忙轉身退下了。
打發了寺僧,張佳木才又轉向李賢,笑道:“公真的害怕了,現在晴空萬里,怕是沒有怕打雷的藉口吧。”
“太保又沒有說天下英雄唯與吾兩人耳,我有什麼好怕的。”
和張佳木交談,就得防着他語不驚人誓不休,但提起恢復宰相制度……李賢還是忍不住苦笑道:“大誥的話你真的不記得了?太祖高皇帝可是說了,誰敢說復立宰相制度,誅其九族。”
張佳木笑了一笑,道:“我打算說,誰來誅我九族?”
話說的隨意,但語氣森然,也是霸氣十足,充滿着說之不盡的自信。
李賢一滯,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身爲一個文官,對張佳木這種肆無忌憚的武官勳戚當然不會有任何的好感,但這麼久時間合作下來,李賢卻知道,對方是一個完全不貪圖錢財,沒有個人享受,潔身自好,幾乎和一個普通的低品文官一樣的物質享受的水平……儘管是田宅無數,但勳戚權貴們喜歡的玩意兒,眼前這青年權貴卻是一樣也沒有沾染過。
沒有妾侍,倒還可以拿駙馬的身份來分說,畢竟公主也是剛剛有孕不久,正妻沒有孩子,一般的權貴之家也是不會納妾的,畢竟嫡庶間的事不大好辦,有了嫡長子,底下就能肆意胡來了。
但張佳木在公主有孕之後,也是根本沒有納妾的意思,如此潔身自好,一般的士大夫也遠遠不及,這一層就叫人佩服了。
此外衣服服飾,也不大講究,吃飯什麼的,更是隨意。
一般權貴之家,養戲班子,講究衣飾古董玩意,修園子打傢俱,一年花上十萬八萬的也是常事,張府的開銷,除了養的人多開銷有些大,幾個正經的主人卻是花銷極小,雖不是故意儉省,但也就是小康人家的水平罷了。
怪就怪在,換了別的人恐怕有矯飾之嫌,但張佳木做的落落大方,並不叫人覺得造作虛僞,大約就是他想做便做,想玩兒便玩兒,並沒有掩飾壓抑天『性』,比如常在家中玩牌,賭點小錢什麼的,傳了出來,不僅不教人覺得這個太保太不知自重,相反,反而是叫人覺得他有血有肉,是個和大夥兒一樣的普通人。
不得不說,在這種方面,張佳木功夫下的不深,但效果極佳。
所以就算是現在口出悖逆之語,李賢也只是苦笑着道:“衆蜂蟄頭那陣,恐怕太保就沒有這麼篤定了。”
“唉,是!”
張佳木也只能老實承認了,確實是如此。現在這幾樣改革已經很難了,爲了持續『性』的繼續下去,『政府』非得實際有權不可。
內閣就一定要改組。
現在的局面就是大學士的票擬權確實很重,天下政務悉經內閣,由內閣提供意見給皇帝,皇帝批紅交內閣正式成旨,頒佈施行。
在體制上內閣權是很大了,但,是隨機『性』的,不確定的,模糊的。
內閣於其說是宰相,不如說是皇帝的秘書班子,和以樣的宰相是完全不同的。漢之宰相權力實在太大,是實實在在的威脅到了皇權,宰相有自己一整套的官員班底,有自己可以掌握控制的軍隊,有名義和實際上統馭百官的權力,甚至是系捕和處罰官員,宰相也可以自己決斷。
文帝年間寵信的權臣鄧通,號稱天下最富,就是大清乾隆朝的和紳,但和紳在乾隆未死之前,享盡尊榮,沒有人敢和他怎麼着,戲文裡的劉羅鍋和紀大煙袋與和紳的鬥法不過是後人的杜撰,根本沒有這回事。
但漢之宰相如何?當時的丞相是申屠嘉,深恨鄧通不法,找了個藉口,要殺他。
鄧通無法,只能逃到後宮,請文帝救命。
文帝卻也不能枉法救他,只能再三懇求申屠嘉,命鄧通把口叩出血來,才勉強得申屠嘉不殺的承諾。
就算這樣,到底也沒饒過鄧通,打了一通板子才放走。
就算是漢武年間,丞相沒有一個得善終的,但丞相當國時,卻仍然有足夠的權力,漢武也只能設尚書來牽制,而不能限制丞相的相權。
相權到唐宋時,雖有變化,但仍然是對皇權的牽制,只有我皇明太祖夠強悍,因爲元制的中書省確實尾大不掉,但太祖不是要改良,而是徹底剷除。
誅除胡惟庸後,皇明太祖下令,以後不準再設立丞相,後世子孫有見提復立宰相者,一律誅其九族。
有這麼一句衆所周知的祖訓在,想復立丞相的難度確實是太大了。
但,誘『惑』也足夠大。
張佳木看向李賢,正『色』道:“我給原德官加一品又如何?尊太傅又如何?六部非君之部屬,只能協商而不能約束,諸卿、監、寺、府,都是自等其事,只能皇帝負責,內閣如果要管事,也只能商量,或是通過上書由皇上下令來督促統馭。政務推等,只能是以私信或是交情,或是私下商議,一個環節做不好,就會全盤皆輸……原德兄啊,我們改制至此,已經是沒有退步可言了。”
李賢憬然動容,張佳木的話他自然清楚的很,但,這其中的風險也實在是太大太大,不是他可以一下子就有所決斷的。
不過不妨問一下具體的打算,他想了一想,便道:“如果要有一個時間表,太保的意思是在多久時間復立?”
“我想,一年之內要提出來,然後由內閣牽頭,都督府、諸部、府、寺、監,還有地方巡撫、巡按、三司、大府,都要參與此事,有所奏議。畢竟這是太祖大誥上說過的話,但我想,時勢變遷不同,三代之下,沒有不變的政體,否則的話,我們現在複用周制又如何?井田一復,怕是天下都反了。”
李賢失笑:“王莽殷鑑在前,恐怕沒有人會這麼傻了。”
“哼,”張佳木冷哼一聲,道:“他也是想做些事,不過太想當然了吧。”
其實張佳木一直懷疑王莽就是個穿越客,看他的各種舉措都有點兒象,不過這種鬼胎卻不能說,萬萬不可。
正因爲有王莽的失敗前例在,所以張佳木從來不肯獨斷專等。遇事肯商量,甚至是遇事好商量,絕不把路子走絕,不把步子跨的太大,原因就是在這裡了。
他的壓力太大,很多事情一旦失敗了後果可不是丟官那麼簡單。
事實上,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他是到今天才真正懂得了。如果不是這樣,現在他決心退下來,就算皇太子也不會爲難他,以後幾十年的歲月,悠遊泉下,想怎麼富貴就怎麼富貴,想做個閒人,恐怕沒有比他更舒服的了。
但,那不行!
“一年之期,我看萬萬不行。”李賢大不以爲然,搖頭道:“等海運和開海的事完了再說吧,不過,此事學生斷然不參與其中,還請太保見諒。”
此事關係到李賢的權位,甚至是比加太傅升級一品更爲要緊,要是李賢也跟着摻合,恐怕就成爲衆人辱罵的目標了。
這一層張佳木不僅明白,而且有準備:“原德不僅不參與此中,人問起來,還要反對。”
“是,太保這般處斷最好。”
中國人『性』就是這麼奇怪,越是人人愛當官,越不能熱衷,否則,形象一壞反而當不成官了。
李賢不僅不能同意,還要大加反對,這樣保持形象,新『政府』一成立,就可以繼續當宰相了。這一層,他自己也是明白,只是當下心中茫然,看看張佳木,卻不知道,張佳木的自信和從容是打哪兒來的,他一想起最近這些政務的艱苦煩難,就是一點兒信心也都沒有了。
“我打算仿唐制,唐太宗的制度其實很好,但就是沒抑住權相和邊將這兩條,這兩條弄好了,唐不會有安史之『亂』。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分立,彼此分開制約,還有比這更好的制度麼?”
張佳木猶自興致勃勃,向着李賢說着,冬日之下,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熠熠生輝,充滿着別樣的魅力與形容不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