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關係大着呢。”裘千夜回頭問道:“雞蛋殼搜到了嗎?”
一名士兵匆匆走出,說道:“回稟殿下,在南廂房的小廚房旁邊的確見到了雞蛋殼。”
“宮裡雖然各殿每日都會打掃一次,但這種不招人待見的冷宮,就是收拾垃圾的車子也不會日日來,所以今日用過的食材還未來得及運走。”裘千夜低頭看着長春:“長春,你們這飯食都要廚房去做的冷宮,爲什麼自己私藏雞蛋,難道是晚上肚子餓得受不了,要吃夜宵嗎?”
長春強笑道:“也許,也許是奴才治下不嚴,下面的人偷嘴吃也說不定……”話音未落,一計耳光重重地打在他臉上,打得他頓時覺得滿嘴血腥,牙齒都彷彿在咯咯地鬆動,臉頰立刻紅腫得老高。
裘千夜涼涼說道:“還要在我面前耍花樣?雞蛋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也不會隨隨便便生着就撥給各宮食用。你們的食物既然是外宮廚房做,分量,定數,都是有規矩的,隨隨便便就要點雞蛋煮了吃,你們是主子嗎?你們宮裡有人偷着懷孕不成?”
長春求救似的看着裘賦鳴,小聲道:“太子殿下……”
裘賦鳴將臉轉開,“別問我,我怎麼知道你們這羣不成器的東西在折騰什麼。”
“對啊,平日太子日理萬機,疏於管束後宮這些閒雜人等,就讓小弟替您管一管吧。”裘千夜笑着,手腕卻在猛地抽動一下……霎時間,長春像殺豬似的慘叫一聲。順着他的頸部,鮮血流瀉出來,也不知道傷口多長多深,甚是可怖。
周圍的宮女嚇得瑟瑟發抖猶如抖篩一般。裘千夜提起帶血的劍刃,殺氣騰騰地指着衆人:“說吧,你們誰能說清這兩日宮中都有什麼人來,那些雞蛋,都是從哪兒來的,我便饒你們一命。”
邱隱看得心驚膽戰,他平日審案時自問也有心狠手辣的時候,更殘酷的刑罰也給犯人用過,但像裘千夜這樣表面笑嘻嘻,手下卻狠辣絕情得彷彿不給自己和對方一分一寸的餘地,卻讓他倍覺可怕。
他偷看了一眼裘賦鳴,心裡已經隱隱猜到這件事背後的真相將極爲驚人,他咬着有些打顫的牙齒,勉力對裘千夜說道:“殿下,要審人,不如讓我帶回刑部去審……”
“那怎麼行,離了此地,他們就更不會認罪了。”裘千夜表現得極爲強勢和固執。他抓起一名宮女,帶血的劍鋒貼在她的鼻子前,冰涼的劍刃,血腥的味道,讓那宮女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雙腿軟得根本站不住。
“看你是個乖孩子,要不然你說?嗯?你一定知道些什麼的……”裘千夜低低地誘導,語氣魅惑溫柔,每個字卻帶着不寒而慄的殺氣,那宮女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嘴脣顫抖着,語不成句:“好像,好像是……”
“求殿下恕罪!”滿身是血的長春陡然大聲喝道,對着太子裘賦鳴猛地磕了一記響頭:“奴才有負皇恩,有負太子殿下的教誨,做下卑鄙無恥的勾當,這是奴才一人所爲,與他人無干,求殿下不要爲難我家人……”
他一邊說着,突然雙腿蹬地,頭衝着旁邊的牆壁猛地撞了過去。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唯獨原本背對着他的裘千夜卻像是背後長了眼一般,人如電光,晚起先至,在他撞到牆壁的剎那間將他一把抓住,然後迅速點中他身上幾處大穴,丟到邱隱的腳邊,冷冷道:“人交給你了,若是死在你手上,我便讓你也活不成!”
裘賦鳴沉聲說:“好了三弟,如今你要抓的人已經抓了,剩下的事就丟給邱大人去做好了,你在這宮裡打打殺殺的,可是飛雁百年來第一遭。鬧了這麼半天,天色也這麼晚了,是不是可以歇歇了?就到此爲止吧。”
“到此爲止?”裘千夜挑起眉眼,“我纔不過剛剛開始呢。此人不過是幕後黑手手下的一隻小河蝦,濯心還未找到,那黑手也未揪出,要我怎麼放手?”
此時已經在寒月殿中搜了半天的士兵紛紛回來,向裘千夜稟報:“並未在這裡見到童姑娘。但是,西殿有一間屋子地上鋪着草蓆,與莫姑娘之前所講的被關押之地非常相似。”
裘千夜得意地看着邱隱:“怎樣?我便知道這裡便是濯心被藏匿之地。看來她現在是被人轉運走了。”
那把還在滴血的長劍依舊被他握在手中,他緩步走到剛纔那名被他嚇癱了的小宮女面前,劍尖在她的五官前晃悠了幾下,笑道:“不如我再問一遍?今天有沒有什麼人將一位姑娘帶走?”
小宮女的魂魄都嚇飛了,面對着他笑吟吟的那張俊容,哆哆嗦嗦地說:“今天……今天沒有外人來過,只有,只有吉慶宮的……”
“行了!”裘賦鳴高聲喝斷:“老三!不要再鬧了!跟我到吉慶宮去!我有話和你說!”
吉慶宮中燭火搖搖,夜風忽然吹開了窗子,寒風一下子灌進殿內,將掛在牆上的一盞宮燈吹得忽明忽滅。
裘千夜緩步走到窗邊,雙手將那窗戶掩起,插好,身後,裘賦鳴的聲音冷冷響起:“老三,你今天這樣大張旗鼓地演戲,想幹什麼?”
“大哥以爲我想幹什麼?”裘千夜沒有回頭。窗紙很薄,春天到來時,這銀紅色的窗紙剛好映着屋外細柳的顏色,綠影紅光交疊在一起,忽閃忽閃的,像一幅躍動的水墨畫一樣,很美。“濯心被人劫走了,我要找到她。”他一字一頓,“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依靠,誰要從我手中將她奪走,我都要和對方拼命。無論這個對方是誰。”
他慢慢轉過身來,看着裘賦鳴,“連金碧皇帝我都不曾怕過,我還能怕誰?”
裘賦鳴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認真堅定,更看到那如燈影般一閃一滅的暗光,他的手心兒有些發涼,似是在出冷汗,柔聲說道:“你找不到童姑娘心裡着急,我和你一樣着急,但急也要一步步來嘛。”
“今晚之後,太子覺得我還應該一步一步來嗎?”裘千夜揹負雙手,已站在裘賦鳴面前三步開外。“長春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滿場的人,也許除了你我,旁人都是一知半解。大哥叫我來這裡說體己話,也是因爲不想讓旁人想得太明白。”
裘賦鳴直勾勾地盯着他。窗外的風聲還在一聲一聲地敲擊着窗櫺,就像是此時他的心跳,沒有規律卻又格外激烈。
裘千夜臉上的笑容,讓裘賦鳴陡然想起他離開飛雁,去往金碧的前一夜。他路過飛鸞宮時,看到裘千夜坐在飛鸞宮的門口,雙手託着腮,像個七八歲的小男生,仰望星空,臉上便掛着這種笑容。
那時候他以爲這種笑容是傻乎乎的,是不知前路艱險的一種愚鈍,現在他才恍然醒悟:這笑容是洞悉一切之後的瞭然。
裘賦鳴的臉色變了,那勉強端着的一點笑容和臉面,在這一刻已經變得一文不值。這麼久了,他懶得再裝寬厚和關切,既然裘千夜都已經表明了要赤裸裸的坦誠的意願,他又何妨做一回惡人?
“抓了長春,你以爲你能問出你想要的嗎?”他慢條斯理地問。
裘千夜搖搖頭:“我沒把握。長春那傢伙倒是個有點膽色的,敢直接滅口自己以保全秘密。不過邱隱到底是刑部尚書,刑部中至少三十六中逼供的刑具,也許總有一種能撬開他的嘴。更何況,寒月殿中的那一干宮女太監,未必個個都那麼嘴硬。”
裘賦鳴笑了:“真不知道你怎麼會盯上寒月殿的。綁匪是從兵部尚書府門前跑走的,能有多大的膽子把人藏到皇宮裡來?”
“就因爲綁匪是從兵部尚書府門前跑走,所以他的下落不明才顯得不通情理。從馬車出城的方向找去,方圓五十里內,居然沒有一村一民看到這馬車的去處,這不是太詭異了嗎?除非馬車會飛天遁地之術。莫岫媛被綁之後,童濯心曾經告訴她一張心圖,我讓人照着重走一遍,最終指向便是寒月殿外的這處小宮門。”
“心圖?”裘賦鳴聽着這古怪的字眼,“是什麼意思?”
“就是雖然被矇眼,卻根據自己的判斷,猜測馬車行進的路線。”裘千夜說得簡單。
裘賦鳴訝異道:“她還有這個本事?”
“人在絕境之時,往往會有一些自己平時未曾刻意練過,卻格外救命的本事。”裘千夜說這句話時臉上帶着幾分驕傲。
裘賦鳴哼道:“縱然如此,到底不是眼睛所見,做不了準。”
“對,以鐵證來看,無論是她的心圖,還是我盤問了許久的那幾個蛋殼,都不是鐵證。”裘千夜的笑容清清幽幽,“其實我要的遠不是這些,因爲我心裡已經清楚她被關在了哪裡,那就足夠了。至於證據,勢不如人時纔講證據,若是勢大過人,無需證據便可定生死。”
裘賦鳴眯起眼:“你現在是覺得你勢夠大了?”
“今夜之前還未見得,今夜之後就說不定了。”裘千夜看着他:“大哥,我若是今天還找不到濯心,明日我就要在你的朝會上鬧一鬧了。”
裘賦鳴好笑道:“你找不到人,和我的朝會有什麼關係?”
“皇宮現在你當家,寒月殿那些奴才都是你的手下。長春剛纔已經當着衆人的面認罪伏法,這些都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看到,在場的宮女太監,以及刑部的士兵,內宮的近侍,人人都看見了,聽到了。所以大哥要是今晚不給我個說法,要我的顏面何存?如何過得去心裡這一關?”
裘賦鳴想了想,說道:“你都說了人是交給邱隱,自然由邱隱去審,劣匪還有三分悍,更何況他如果的確做下這種驚天大案,又怎麼會輕易承認,必然還要死拖硬扛幾日。你要我明日就給你結果,豈不是爲難我了?”
裘千夜咯咯笑道:“大哥真的覺得邱隱審出個結果後會告訴我嗎?”
“怎麼?”
“背後主使長春的人,倘若是朝中任何一官,無論品階大小,他都還敢通報給我,但倘若那人比朝中任何一官都大,大到他的頭上去了,他會說嗎?”
裘賦鳴皺眉道:“會有這樣的人嗎?”
“當然。”裘千夜說道:“那人不僅權勢大如天,而且調動人手,掌控皇宮,才能將童濯心如此輕而易舉的就在皇宮內外運進運出,這樣的人,是邱隱得罪得起的嗎?”
裘賦鳴嘆氣搖頭:“越說越不像話了,哪有這樣的人。”
“當然有啊。”裘千夜凝眸看着他:“大哥竟不知道,這個人已經做惡到什麼程度了。豈止是整座皇宮,就是在崇明殿中安睡數月的父皇,也已是他玩弄羣臣於股掌之中,號令天下的一枚棋子罷了。真正的父皇,只怕早已殯天,那裡躺着的不過是一具假身罷了!”
裘賦鳴霍然瞪大眼睛,怒斥道:“簡直是荒謬至極!這怎麼可能?父皇自病重之後就躺在崇明殿,專人照料,太醫診治,從未移動半步!什麼殯天,假身,老三,你今天在皇宮中發瘋纔是世人共見,這會兒又說出瘋話來,要我宣太醫給你診脈嗎?”
裘千夜淡淡道:“我就知道大哥不相信,是啊,能移動父皇的人該是多麼厲害的人物啊,連大哥都不知道,我也想不出那人會是誰。但是我所說的是真是假,大哥現在去崇明殿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裘賦鳴猶豫了一下,盯着他看:“你要知道,妄論天子生死,縱然你是皇子,也是要被治罪的,而且是重罪!”
裘千夜笑道:“我倒不知道嗎?我既然敢說,便是肯定。也不用耽擱,咱們現在就去看,只有你我,不需帶人。或者大哥要是不放心,要帶上些侍衛相陪,我也沒意見。”
裘賦鳴見他說得極爲篤定自信,心中更是驚疑。他細細回想:自己每次去崇明殿看父皇,都只是匆匆看一眼就走,那牀上的人雖然身形消瘦,面容枯槁,但應該是父皇無疑,怎麼可能是被人換過?若真是換了,那父皇又去哪兒了?難道是老二當初造反之時偷偷將父皇運走了?
他越想越想不通,但又越想越心驚,尤其是裘千夜這副洞悉一切的表情,讓他非常不舒服。他心中斟酌着,掂量着,又暗暗打量了裘千夜一陣,說道:“好,我現在就跟你去崇明殿看父皇。”
“且慢。”裘千夜伸臂攔住他,“倘若在那裡躺着的,的確是父皇本人,我甘願接受任何責罰,但如果那裡的人的確不是父皇,大哥要給我,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嗎?”
“我當然會全力尋找父皇的去向。”
裘千夜搖搖頭:“找父皇到時已不是當務之急,大哥要如何向天下人解釋皇帝真身去向不明,纔是你登基之前最大的難題。”
裘賦鳴瞳眸緊縮:“你這話是在威脅我?”
“是在提醒你啊。”裘千夜歪着頭一笑,“大哥要做一代名主,總要清清白白地登上王位。否則這逐弟弒父的罪名,你肯定是背不起的。”
裘賦鳴的喉嚨抖動了幾聲,發出模糊不清的笑聲:“逐弟弒父?三弟,你給我安的這個罪名還真是很嚇人,但是你若是說錯了,先要想想你後半輩子該在哪裡安身立命吧。”
說罷,他拂袖出殿,叫上四名近侍,浩浩蕩蕩地去了崇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