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晨曦一行人離開益陽之後走了整整一天,大約走了百餘里,天快黑的時候,鴻蒙負責隨扈的將軍,那位當初也負責迎接越晨曦的黃鐵山,從隊伍的最前面趕過來,隔着馬車車門說道:“越大人,今晚我們就在前面的驛站休息。”
越晨曦在車內問道:“驛站內可以容納多少人?”
“這裡的驛站小,最多可住二三十人,其他人一律睡在帳篷內。”
“那真是辛苦大家了。”越晨曦感慨道。
黃鐵山笑道:“這有什麼辛苦的。當兵的有誰沒有露天睡過覺?有帳篷算是不錯了。越大人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一路顛簸纔是辛苦,好在再走幾天,就回到金碧了,到時候有自家的牀舒服躺着,傷也一定好得很快。”
他在外面熱絡地說着,越晨曦在車內對坐在自己身邊的胡紫衣微微一笑:“這人還真是個話多的。我只說一句,他倒說了這麼多。”
胡紫衣與他同車是爲了方便照顧他。因爲怕馬車顛簸導致他的傷情加重,所以越晨曦今天上車後便將外衫脫了,只着一件白色棉布做的中衣。這馬車是鴻蒙送的,果然是褚雁德所說,寬敞又舒服,比起一般的馬車要平穩許多。四馬同行的速度不慢,但越晨曦並未覺得車廂過於晃動。只是一路趴着依然會很疲憊,聽聞可以休息了,他也是長出一口氣。
但胡紫衣卻面無表情,這一路只是跟在他身邊像個木頭人似的坐着,兩人也沒有什麼話說。
到了那驛站,胡紫衣先下了車,幾名身材魁梧的士兵幫忙將越晨曦從馬車中擡出。爲了方便他進出車廂,車廂是特別改造過的,四面的車廂板都可以從外面打開放下,猶如一個紙盒子般精巧。他人就躺在一塊牀板一樣的木板上,木板上鋪了好幾層的錦褥,木板四周又釘着幾個鐵環。需要將他擡下時,車廂廂板打開,士兵們握着那些鐵環,便可以在不晃動顛簸他的情況下,將他順利擡出。
這小小的驛站也早已得到消息,特意騰空了所有的房間,留了最大的一間,佈置得乾淨整齊,將越晨曦迎入屋內休息。
驛站站主前來問候,越晨曦照例說了幾句謝詞,黃鐵山也就先告辭出去了。
胡清陽進來說道:“驛站的飯菜都做好了,一會兒就端進來。”他關心地看着剛剛收拾好牀鋪的胡紫衣,打量着她說道:“紫衣,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這些天是不是沒吃好也沒睡好的?要不然你先跟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胡紫衣應了一聲,起身要走,牀上的越晨曦忽然將她一把拉住,溫和地胡清陽道:“我也餓了,讓紫衣留在這兒和我一起吃好了。”
“哦。”胡清陽早就覺察出兩個人不對勁,卻不好問,悄悄出去了。
胡紫衣看着越晨曦,他只對她微笑道:“和我一起吃飯,沒什麼不方便吧?”
她坐下來,嘴脣動了動,問道:“口渴嗎?”
“嗯,是渴。”這一路最不方便的一個大問題就是如何解決一個生理問題:無論是吃飯還是喝水,總是要上廁所的。但路上條件有限,馬車再寬敞舒服,讓越晨曦當着胡紫衣的面去解衣脫褲的,他也做不到。所以就一路忍着沒有吃喝。
此時胡紫衣問了,他便尷尬地應了一聲。
胡紫衣剛纔已經看過桌上的茶壺……只是一壺清水,涼的,大概是驛站不確定他們幾時到,所以先將水放到這裡以備他們解渴之用。
胡紫衣給他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邊。他卻握着她的手,嘴脣就着杯子,一口氣喝了好幾大口。
喝完仰首望着她笑道:“以前我在人前總是風風光光的,如今最難堪的一面都被你看到了。”
胡紫衣悶聲道:“生老病死,吃喝拉撒,都是人之常情,有什麼難堪的?”
“以前我總以爲,就是我和我妻子之間也會有該有的秘密和矜持。夫妻間若是做到全無隱私,反而少了那種隱隱綽綽的美。你說呢?”他挑着眉問。
“那是你和你妻子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她收拾乾淨了桌子,胡清陽派人送來了飯菜,還是挺豐盛的,八菜一湯,將桌上擺得滿滿當當。
越晨曦以胳膊肘撐起身子看了一眼桌上,笑道:“好久沒吃排骨什麼的了,還真想吃點。”
胡紫衣便盛了滿滿一碗飯菜,端到他面前,扶着他坐起來,然後夾了一筷子排骨遞到他口邊。他咬了一口,皺眉道:“怎麼味道這麼怪?”
胡紫衣便也夾了一塊吃了,“沒有啊,哪裡怪?”
他笑道:“騙你的,不過是想讓你吃點東西。胡清陽剛纔說得對,你最近爲了照顧我,自己的吃飯睡覺都沒照顧好,所以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等回到金碧,讓我怎麼和你的父兄交代?”
他凝視着她手中的碗筷,“與君共食一碗飯,共用一雙箸,這曾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場景。”
胡紫衣和他對視一眼,手顫了一下,碗筷都差點掉在地上。越晨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啞聲說:“紫衣,患難見真情,你心中的芥蒂真的要一直留到金碧去嗎?我們倆從飛雁到鴻蒙,也算是出生入死過數次了,今天我再說一次:嫁我吧。因爲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男人讓你待他這樣好。”
胡紫衣怔住,苦笑道:“難道不該是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人待我好能勝過你嗎?對,要勝過你其實並不難,因爲你待我,原本也沒有那麼好。”
“你想要什麼?說出來,我不是不能給你。要溫柔體貼,還是要舉案齊眉?”
胡紫衣咬脣道:“我不想再說這件事了,我都已經說得累了。”
越晨曦抓着她的那隻手很有力,有力到不像一個受傷的病人,他盯着她的眼,“我知道你爲這件事傷了心,覺得我騙了你,覺得我將旁人生命和自己的生命都看得太過輕賤。但是每個人都有他的身不由己。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活得這麼自在隨心。如果你就是個普通的官家千金,或者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兒,到了這個年紀,你能不嫁人嗎?你能獨自一人在外面闖蕩漂泊嗎?當你在外面遇到奸徒,揮起三尺青峰劍,稱兇除惡的時候,是誰給的你這個本事?是你的父親,是胡家。是誰賦予你的這份使命和責任感?是你的血脈,也源自胡家。這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身不由己。而我,也有我的使命和責任,有我的身不由己。”
胡紫衣盯着他:“你又在詭辯了。爲了你的自私自利巧舌如簧……”
“你說我自私自利,好,我承認。這一切的確源於自私,但不是因爲我要討好陛下和太子,也不是一味的愚忠。我……”他話說到一半,卻忽而頓住,眉心刻出一個深深的“川”字,欲言又止。搖搖頭,他苦笑道:“其實我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在乎的。我們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兩條路上的人,不知道怎麼被老天擺弄到一起。你既然已經決定放下了,我也不該挾傷病用道德綁架你,將你拖累在我身邊,走不能走,留不能留。胡紫衣……我欠了你不少人情,眼睛,和這條命,都被你救過,我要拿自己的一輩子來償還,你又不要,我們兩個人的糊塗債,幾時能算得清?”
“等到你什麼時候不把這些事情當作債和賬了,我們就兩清了。”她端着飯碗問他:“你還要不要吃了?”
越晨曦忍不住笑了:“當然要吃,我只吃了一口肉,正餓得半死呢。”
胡紫衣便一口又一口地喂他吃了大半碗飯,胡清陽再進來時,看到兩人,不禁笑道:“其實越大人和我們胡大小姐還是挺般配的。”他以爲從兩人這些日子一直曖昧的情形看,自己這句話玩笑必然開得無傷大雅還頗爲能命中靶心。沒想到那兩人同時看他一眼,眼神都冷得像是能凍住一片山。胡清陽嚇一跳,也不敢再說了。
晚上,所有人都安頓好了,黃鐵山和越晨曦又說了一遍第二天要走的路線後也就走了。
小屋中安安靜靜地,越晨曦獨自臥在牀上,聽着門口胡清陽還在小聲和胡紫衣說話:“你就住隔壁的房間吧,女孩子和男人同處一室,總是要招人閒話吧?”
原來胡紫衣今晚要和他同屋?可是她難道要和自己一牀睡嗎?
也不知道胡紫衣說了什麼,過了片刻,門開了,胡清陽抱着一張竹蓆進來,尷尬地笑:“大小姐堅持要守着你,她說有張竹蓆就行了。”
“那怎麼行?地上這麼涼?她一個女孩子這麼睡,要我們男人的臉往哪兒擱?”越晨曦堅決不肯,胡紫衣則自己抱着被褥進來,“你的臉愛放哪兒放哪兒,我的臉反正就放在這兒了。”然後對胡清陽說道:“你走吧,這裡有我。”
越晨曦苦笑道:“紫衣,你可以不要我,總不能不要自己的名聲。回京之後,你還是要面對父母的……”
“我累了,我要睡了。”
胡紫衣卻不願回答他的話,倒下就睡。
越晨曦看着那黑暗之中的一小團身影,苦澀地說道:“紫衣……”
但是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是化作一聲嘆息。
兩個人在黑夜中各自沉默,但是彼此的呼吸聲彷彿都可以聽得到。他知道她沒睡,她也知道他還清醒着,但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迷迷糊糊的,直到很晚了胡紫衣才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間又被人的叫喊聲驚醒。然後有人用力地在外面撞門,大聲喊:“紫衣!胡紫衣!快出來!着火了!”
她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頭還有些疼,像是在做夢一樣。但是緊接着,她就發現自己的鼻子聞到的都是煙霧的味道。她真的驚醒,四周都已被煙霧包裹,屋外火光已經清晰可見。她連忙爬起來想去拽牀上的越晨曦,但是身子軟得使不出力氣。
此時門終於被外面的人撞開,胡清陽一頭闖進來拉住她就往外拖。
“越晨曦……越晨曦還在屋子裡……”胡紫衣喘息着,但是每說一句話,就被煙塵嗆得直咳嗽。
“我知道……會救他的!”胡清陽將連拖帶抱地將她拖出來,同時也有別的士兵衝了進去救越晨曦。
但是轟隆一聲巨響,屋頂被燒塌了,連同那幾名救援的士兵也被砸在了屋裡,火勢更是猛烈,火舌吞噬着屋裡的一切。外面的人再也沒有辦法衝進屋裡去。
胡紫衣撕心裂肺地大喊着:“越晨曦!”
但是火光沖天,四周都陷入火海,已經沒有人能迴應她了……
鴻蒙都城益陽,一紙驚天消息經由飛馬快信送到了皇宮之內,鴻蒙國主的手上,彼時國主還在上朝,快使破例在朝上將信送來表示事情十萬火急。所以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鴻蒙國主拆開了那封信,只看了一眼立刻臉色大變。
褚雁翎站在下面,看見父皇臉上的血色突然都褪乾淨,身子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跌倒。他幾個箭步奔上去,一把扶住父皇,急問道:“出什麼事了?”
褚雁德也圍了過來,接過那封信去看,也驚得跳起來:“怎麼……”
“雁德!”鴻蒙國主沉聲喝道:“今日散朝,你們兄弟倆,到御書房來。”
衆臣眼睜睜地看着鴻蒙國主被兩個兒子架下龍榻,左右紛紛猜測那封信裡到底寫了什麼,竟然讓國主如此神情失常?
那名送信來的快使立刻便被衆人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發生了什麼。
但那快使嘴巴很嚴,堅持不肯說。
可無論如何,大家都可以猜到這件事必然是驚天大事了。
“怎麼會這樣?那麼多人保護,竟然還會發生火災?那多人圍着,越晨曦竟然還會失蹤?”鴻蒙國主拍着桌子怒道:“他們都是一羣廢物嗎?”
褚雁德安撫道:“父皇彆着急,事情剛發生,可能那邊的消息也不準確。兒臣這就派人去看看。”
褚雁翎說道:“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查明真相即刻給父皇送消息回來。”
褚雁德瞥他一眼:“既然如此,我也去看看。”
鴻蒙國主道:“這件事現在還不宜聲張,你們倆一起走,動靜太大,雁德還是留在京中吧,你是太子。雁翎去就好了,對了,順便去看看裘千夜,他若是沒走……”鴻蒙國主說着說着又搖搖頭,“不行,也不能叫上他。這件事的結果還沒查清前,連他也要瞞着。”
褚雁翎遲疑着回答:“只怕現在去找也找不到他了……”
鴻蒙國主一驚:“爲什麼?”
褚雁翎苦笑道:“他已在午時動身離開益陽了。”
褚雁德不禁跳腳:“我就說這個人古怪蹊蹺!金碧來人,他也來,金碧的人一走,他也走了……明顯意有所指!必有所圖!”
褚雁翎蹙眉說道:“大哥總是容易犯倉促定論的毛病。”
褚雁德冷笑一聲:“是你的朋友,你當然要護着了……”
鴻蒙國主怒道:“都幾時了?你們兄弟倆還要當着我的面鬥嘴嗎?看來爲父皇分憂這件事是指望不上你們了?”
褚雁翎急忙跪下謝罪。鴻蒙揮揮手:“你趕快動身,一有消息就立即回報。前面的人都歸於調遣。”
“是。”褚雁翎領命之後匆匆就趕回自己的寢宮。
莫岫媛見他風風火火的進來,神情嚴峻,忙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越晨曦昨晚所住的驛站突然起火,房屋垮塌,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莫岫媛花容變色,“怎麼,怎麼會出這種事?”
“我立刻要趕赴那裡調查清楚。昨天童濯心來和你道別時,有沒有說他們是回飛雁去,還是另有計劃?”
“這……倒沒說。”莫岫媛看着他:“你該不會以爲這件事會和他們有關吧?”
“當然不是。”褚雁翎搖頭,“上次的刺客事件我都篤定與他無關了,這一次當然更不會。一定又是金碧人自己搞的鬼。只是裘千夜昨天一臉神神秘秘的樣子,今天又是緊隨在越晨曦之後離開的,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
莫岫媛說道:“無論如何你先去看看那邊的情況,倘若越晨曦是真的死了,這件事瞞不住金碧,幾天之後就會傳過去。所以你要叫父皇先想想如何應對金碧的質詢……”
“還用我提醒父皇嗎?他今日看到消息時顏色大變,第一想到的就是這個棘手的麻煩。”褚雁翎咬牙頓足道:“這個越晨曦可真狠!一而再,再而三地敢對自己下手!”
莫岫媛不解地皺眉頭:“濯心和我說,他現在和胡紫衣彼此是動了真情的,第一次事件之後,胡紫衣知道真相很是傷心,兩個人幾乎都不說話了。按說……他應該反省纔對。怎麼能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拿自己的命去拼?難道我們女人的真心就這麼被輕賤嗎?”
褚雁翎連忙將她抱住,在她皺得緊緊的眉心輕輕一吻,柔聲道:“我可不是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你好好在家中等我,等那邊的事情解決了,我便回來陪你和麟兒,好不好?”
莫岫媛嘆口氣,依偎在他懷中,抱住他的腰,“我這一年是舒服慣了,恐怕外面會有什麼變故。麟兒還小,我這個做孃的一定要保護他好好長大。所以……”她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無論如何,你要把這次的事件平穩解決。”
“嗯……”褚雁翎在她額上一吻,滿是情深意濃……
廢墟之上整整挖了一天,拖出來的屍體已經不是用“人”可以形容的了。一個個黑漆漆如焦炭一般,別說是臉,身上的衣物也已燒得幾近全無。那悽慘至極的樣子,連胡清陽、黃鐵山都不忍看了,但胡紫衣卻始終堅守。
第一晚的絕望崩潰之後,胡紫衣就發了瘋似的在這廢墟中刨找越晨曦。起初是用劍,後來用鐵鍬,再後來是用手。房屋燒塌,磚塊、房樑都跌落在一起,要刨開也沒那麼容易。
到最後,經由她手找出來的屍體並排放在院中,一共五具。
胡清陽黯然地說:“也不知道哪一具纔是越大人的……”
五具面目全非,全部黑炭一般的屍首,誰也辨認不出來。
胡紫衣聲音死板僵硬:“他背部有傷,看看誰的背部有傷就知道了。”
她竟沒有哭,從頭至尾,一滴淚都沒有掉過,彷彿太過震驚之後,她連哭這件事都忘了。
胡清陽對找來的一名大夫說:“煩勞你幫忙認認看了。”
大夫也沒見過這種場面,哆哆嗦嗦地走上前,一隻手輕輕去扳一具屍體。胡紫衣忽然伸臂擋住,“我來吧。”
“紫衣……”胡清陽開口:“你已經太累了,該休息休息去了……”
胡紫衣悽然道:“休息?他是真正地去休息了,我應該去哪裡休息還不知道呢?”她跪在那些屍體面前,喃喃說道:“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活的時候風風光光,死的時候也要體體面面。我答應過,如果他有意外,就爲他扶靈回國。如今……他還真是成全我啊……”
不知道她是在笑還是在哭,但聲音裡都有了顫音。
胡清陽看她的身子搖搖晃晃,整個人的眼神都飄渺起來,便悄悄走到她身後,併攏二指一點,點住她後腦的昏睡穴,胡紫衣就立刻倒了下去。
胡清陽扶住她,回頭對身邊人道:“去買五口最上好的棺材,將這五人先裝殮起來,等回到京城再由越府的人來辨認身份。”
他平日都是嬉笑面孔,唯獨此刻神情陰鬱,像是纏綿陰雨的天空顏色。唯有當他的目光投向那五具屍體時,在不面對任何人的時刻,嘴角弧度上翹出一個詭異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