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鑲金嵌玉的烏木盒子被打開,一方手諭呈現其中。
褚雁德久久凝視着那手諭上的字跡和紅色的印章,臉上是山雨欲來般的烏雲密佈。
太子妃悄悄留意了他許久,又不敢打擾,可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直勾勾地瞅着手諭已經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了,最終也不得不出聲喚道:“殿下……那盒子裡有設麼東西,值得您這樣專注地看……”
褚雁德喃喃問道:“你說……會不會有人拿我當棋子一般地耍?而我竟全然不知?”
太子妃嚇了一跳,陪笑道:“怎麼可能?堂堂鴻蒙之內,殿下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誰敢戲耍殿下?”
“我原本也不會相信有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但是最近的事情卻又太過詭異了。”
他終於伸手將那手諭取出,握在手中,下定決心似的說:“我要去見父皇!”
太子妃再嚇一跳:“這會兒?只怕宮門關了。殿下上一次在宮門下匙之後入宮,就已經引得羣臣沸沸揚揚了吧,能有什麼天大的事需要這會兒面聖,明天不是也可以……”
“婦人之見!”褚雁德鄙夷地吐出這四個字,“你可知現在是什麼情勢?一日便有三變,我若是動得晚了,只怕真被人賣了,還在樂呵呵地給對方數錢呢!”
他揚聲對外面吩咐道:“叫馬房準備馬車,我要即刻入宮!”
太子妃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地看他消失在夜色裡。
褚雁翎從父皇的景仁殿出來,外面已是夜色闌珊。他站在宮門口愣了好一會兒,直到旁邊突然閃出個人影衝他“哈”的叫了一聲,他才渾身打了個激靈,本能地出手擒住了對方的肩膀。
“三哥,是我,是我啦!”那聲音嬌呼着求饒,原來是雁茴,“胳膊都快要被你擰斷了。”
“大晚上不去休息,在宮裡閒轉什麼。”他鬆開手,好氣又好笑地斜睨着妹妹:她已經換回了華麗的曳地宮裙,服裝上是沒有什麼破綻了,可是一想到父皇已經對她和周襄的事情瞭如指掌,他就從心裡打着寒顫。
雁茴當然不知內情,笑嘻嘻地說:“本來想過來拜見父皇的,看你站在這兒出神兒發呆,忍不住要嚇唬嚇唬你。對了,還有事要問你呢。”她拉着褚雁翎的胳膊低聲說:“你到底把周襄弄到哪裡去了?”
褚雁翎沉下臉,“你要是想爲你們好,就不要再問,否則……就是害人害己。”
雁茴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麼……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你把他……”
“我沒把他怎麼。”褚雁翎耐着性子安撫道,“只是眼下在景仁殿門口提他,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我這幾天受父皇的訓斥夠多了,不想再被罵了。”
雁茴小心翼翼地問:“和客棧中那一對夫妻有關,還是和驛站中的金碧使節有關?”
“唉……”褚雁翎嘆口氣,不想再說,抽身便走。雁茴卻追着他說:“我看那客棧中的夫妻不像是一般人,到底是什麼出身來歷?我餓問他們,他們也不說。”
“人家不想說,必然是有不便說的理由,你追着問東問西的,就不怕給自己找麻煩。”
“我堂堂公主千歲,什麼麻煩解決不了的?你們越是不說,我心裡越是好奇。三哥,我的好三哥,你就快告訴我嘛!”雁茴追着褚雁翎連聲哀求,遠處卻有幾盞宮燈,星星點點的搖曳着過來,走近一看,宮燈之內,環繞着的人乃是太子褚雁德。
三人乍然相見,褚雁翎淡淡說道:“大哥這麼晚了又入宮,該不會是又有什麼關於刺客的消息了吧?需要我再去父皇面前接受一次質詢嗎?”
褚雁德哼了一聲:“你若心中沒鬼,也不會怕什麼質詢。看你這來的方向,莫非……是剛剛又去見父皇了?”
褚雁翎心裡生氣,但努力提醒自己把鬱悶先壓制下去,露出笑臉來:“是,每日早晚總要向父皇請安問好,這是做兒子的起碼該有的禮數。大哥這麼晚了還想着入宮向父皇請安,不也是大哥的禮數?”
“我是比不了三弟的,每日在父皇駕前侍奉,不知道能討得父皇多少歡心。我自從在宮外開府之後,父子親情是疏淡了許多,因此給了‘旁人’乘虛而入,在父皇面前嚼我是非,挑撥離間的機會。”
他話中所帶的刀鋒褚雁翎當然聽得出來,但不想接答,但雁茴卻聽出來了,皺着眉頭道:“太子哥哥這話是從何說起?你在外面設府,也不妨礙你在父皇面前盡孝。說話總是這樣咄咄逼人的,也難怪父皇對你有意見。”她最後一句雖然是小聲嘀咕着說出來,但夜色之下週遭寧靜,褚雁德一樣聽得清清楚楚。
他猛然尖笑道:“雁茴現在是有三哥給你撐腰了,所以對兄長說話也不知道長幼有序了?只是你也要小心些,你這位三哥未必有你想的那樣疼你。小心他賣了你,你還要給他數錢呢。”
雁茴柳眉倒豎,掙開褚雁翎拉着他的手,邁上一步對褚雁德說道:“從小到大,三哥真心疼我,我跟他好也是應當的。大哥是嫉妒還是羨慕啊?”
褚雁翎苦笑道:“行了雁茴,何必逞口舌之爭?贏了又如何?大哥說到長幼有序,咱們也一定得謹記長兄如父。咱們先向太子問個安,然後再回去休息,別打擾大哥和父皇敘那‘父子親情’……”
雁茴嬌笑道:“是啊是啊,不過我想先去看看三嫂和麟兒啊,麟兒那麼可愛,我今天都還沒有抱過他呢。”
褚雁翎笑道:“你不要老是去鬧他,他現在年紀還小,只是睡覺都睡不過來,每次被你吵了之後又要折騰好久才能睡……”
兩人說着聊着便從褚雁德身邊無視地離開。褚雁德狠狠盯着他們的背影片刻,對站在身邊的太監喝道:“還不去通報陛下?”
“陛下已經知道太子入宮的事情,說是如果沒有急事就明天再見好了。”久已站在旁邊等候卻不敢出聲的太監此時才戰戰兢兢地開口。
褚雁德聽了心裡更氣:“若不是事情重要,我會這麼晚入宮嗎?”回想剛纔褚雁翎和雁茴兩個人說說笑笑地離開的樣子,該不會是他們兩人又跑到父皇面前說了什麼吧?
他暗自心驚:當初裘千夜來鴻蒙的事情就是褚雁翎先自行告訴父皇的,雁茴的事情他還沒有調查清楚,就被雁茴倒打一耙地喊冤,加之周襄又被調走,沒辦法查證,只能不了了之。可見,先下手爲強是他們的策略,那他這一回……不會又要落於人後了吧?如果這紙手諭的事情褚雁翎已經多嘴先跟父皇說了,那他……該怎麼解釋?
他越想越緊張,但人已來了,若就這麼回去,更不知父皇那邊是否有什麼情況,所以縱然是要闖宮,也是必須要去見一見的!
他一咬牙:丟下那景仁殿傳話的太監,直奔景仁殿而去……
今天晚上,胡紫衣一直沒有來他的房間。
越晨曦側着臉,看着那兩扇緊閉的門……已經許久沒有被人推開了。
她得知真相之後會去做什麼?告發?去找童濯心和裘千夜吧?她心中的鬱悶和憤怒,只有面對好友時纔可以全部發泄出來。可是……他又無法想象抱着童濯心又哭又說的胡紫衣。那太不像她。
縱然也曾在他面前落淚過,但是她一定很痛恨將自己的軟弱示於人前。所以,她應該是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裡,暗自神傷……
正在想着,門,突然開了。
她幽幽地從門外走進來,手中還拿着許多東西,進門後放在牀頭的桌子上,掀開了他的被子。
一陣門外的風正好吹到他光裸的後背上,他本能地顫抖了一下,她便又將被子蓋上。
“還怕你自己跑回金碧去了。”他努力想用輕鬆的語氣說話。“若是想走,和清陽先打聲招呼,叫他派幾個人陪你一起走。”
她沒有迴音,只是自己在桌上悉悉率率地弄着什麼。他知道她爲什麼而來,是要給他換藥。
然後,她大概是準備妥當了,再一次將被子掀開,這一回掀開得很緩慢,也只掀了一角,又將牀幔子放下來擋住了風,而後小心翼翼地揭開他系在腰間的布結,將白布鬆散了,露出下面的傷口。這白布是纏繞着他的身體裹了幾圈。每次上藥之後還得重新裹一次。
因爲他只能趴臥,她便將手插到他的腹部,用力托起,然後再借着他的胸部和牀離開縫隙的機會將白布解下。
越晨曦說道:“我坐起來你再上藥包紮不是更方便……”
她依舊沒有應聲。
外敷的新藥密密敷好,一層藥粉,一層膏藥。然後又一次將他身子托起,重新纏裹上乾淨的白布。蓋好被子,拿起換下的髒布和桌上剩餘的藥,她起身便走,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個字。
“紫衣,你是要一直這樣沉默下去……和我生氣?”他柔聲道:“都不想聽我解釋什麼?”
她站住,背影相對,只吐出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已經爲他做出解釋了。
他苦笑:“我不是要解釋刺客事件,是說我向你求婚之事。”
“那件事就此作罷。”她冷冷的,像是高山雪蓮,“我胡紫衣今生今世不求你娶我,等我將你送回金碧,也絕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何必……”他嘆氣道:“本已走出的一步,何必收回?難道我越晨曦就是求着別的女人嫁我的男人嗎?若換了別的女人爲我找藥送藥,我是不是也一樣會向她們求婚?”
“感恩不是愛。”胡紫衣一字一頓,“我求不來的,我便寧可放手。我等了許多年了,我不想等一生一世。更何況,你心不在我,也未必就配得上我。”
她說得這樣驕傲,將越晨曦要出口的話生生堵了回去,原本的那絲愧疚竟似是變成自卑。
“你心不在我,也未必就配得上我。”
他何曾有勇氣對別人說這樣的話?
看着她挺直着背脊走出去,他竟沒有勇氣再說一句挽留的話……
“這麼重要的手諭,爲何遲遲不給我看?”鴻蒙國主臉色鐵青,瞪着那張手諭,更瞪着站在面前的太子褚雁德。
褚雁德急忙跪下道:“父皇息怒。當時越晨曦將這手諭交給兒臣時,兒臣原本是想,父皇殷殷盼着這樁婚姻,如今卻出了這樣的變故……金碧太子做此決定其實有些荒唐,是違背了他父皇的聖意,如果告知父皇,一來會讓父皇失望,二來……如果父皇因此震怒去詢問金碧皇帝,倒把南隱的私下決定也暴露了,不如先緩幾天,看看金碧人那邊還會有什麼新鮮花樣,焉知這不是他們的一時之決……”
“你覺得父皇是比你還糊塗的人嗎?”鴻蒙國主怒斥道:“這事情裡的彎彎繞繞你搞不清楚,分寸斤兩總要拿捏清楚吧?你以爲金碧太子給你這張手諭幹什麼?你以爲越晨曦爲何只把這手諭給你而不是給我?難道不是他們的心中早已另有打算了?可你竟傻乎乎地還將這毒藥握在手裡,以爲能得到什麼好處?指望着有朝一日拿出來,父皇會驚喜萬分地大加褒獎?還是你想和那南隱暗箱操作什麼,所以才故意隱瞞?”
褚雁德急道:“父皇請不要誤解兒臣之心。父皇知道兒臣是最不會用心機的。越晨曦來見父皇時,兒臣見他說得都是入情入理,父皇對他也很是讚許,所以他私下找兒臣說起南隱不想聯姻之事,也是非常懇切爲難。兒臣也是太子,也能明白南隱之心,他不想娶不喜歡的女子,又不敢公然違逆父皇之意,一時間有了幾分同情,便稀裡糊塗地收了這份手諭……”
“同情?”鴻蒙國主冷笑一聲:“你和他見過嗎?有過一分交情嗎?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竟然也會對他生出同情之心?金碧人欺負我們這麼多年,可曾同情過我們一分?這道手諭,分明就是他們的催命符,你竟然還當做護身寶!”
褚雁德惶恐道:“兒臣也是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對……尤其是那天的刺客之事出來後,兒臣就想……”他擡頭看着父皇,“會不會是……金碧和老三聯手做的?”
鴻蒙國主一愣,哂笑道:“你爲何會這麼想?”
“那刺客既然說了是被人指使來殺兒臣的,兒臣若身故,唯一能得利的人就只有三弟。聽聞越晨曦曾經出使過飛雁,而那時候三弟正好在飛雁,他們兩人必然是舊識。彼時飛雁太子剛死,裘千夜倉促登基,這一切與今時今日何其相似……倘若金碧人幫着老三故技重施……”
鴻蒙國主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有件事你怕是忘了吧?裘千夜之所以能登基做皇帝,是因爲他的父皇當時重病,可是如今我無病無災,雁翎怎麼將你我一起取而代之?”
褚雁德想了想,道:“我一直覺得飛雁皇帝的病也病得奇怪……與飛雁太子之死,二皇子謀逆等罪前後發生,就像是被人精心策劃一樣。三弟會不會……”
“會不會先派人殺了你,再來殺我,弒父弒兄,然後他就能取而代之……”鴻蒙國主順着他的話,一字一頓慢悠悠說出,褚雁德雀躍道:“正是如此!老三和飛雁皇帝裘千夜走得那麼近,而且又張羅着負責驛站,擺明是要和越晨曦拉攏關係。他這個人向來長袖善舞,對我也從不敬畏。剛剛在殿門口,我看他還和雁茴在一起說說笑笑,雁茴這丫頭傻乎乎地那麼尊崇他,可是誰知道他私下裡又對雁茴做着怎樣的安排。父皇也許還不知道,之前雁茴吵着要學射箭,一天到晚往宮外跑,可是父皇知道這射箭是她在跟誰學的……”
“周襄。”
鴻蒙國主吐出這個名字,讓褚雁德一愣:“原來……父皇知道這個人?”
“雁茴上次爲了這個人和你大吵過一次吧?”鴻蒙國主面無表情道:“她跑到我這裡來還哭訴了一番,說你這個做哥哥的,不知道從哪兒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竟去質問她,讓她傷心欲絕……”
褚雁德尷尬地說:“這……也不是風言風語……”
“那就是說你有證據?”
“這……”
“若無證據,空口白牙這樣評說你妹妹的清譽,和那街頭巷尾的饒舌之婦有什麼區別?可還有一點兄長之威嚴,儲君之德範?”鴻蒙國主倏然變臉,憤然起身道:“雁德,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擔心我對雁翎太好,會威脅到你的太子之位。可是你也要想想,一國太子之位豈是能隨意變的?你自己若是不犯大錯,不有辱德行遭人詬病,不能立威於羣臣之中,你的太子之位永遠都是你的,誰也搶不走。可是你看看這幾日你的樣子,可還有一點謙和人君之樣嗎?那刺客的話,明明是漏洞百出,死得更是蹊蹺,你卻一定要指說就是雁翎指使。你就那麼盼着同胞兄弟就是想害你的兇手,還是你從一開始,就只願意相信雁翎是害你的幕後真兇?”
他一句又一句連珠炮般的發問,讓褚雁德心裡連連發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驚慌,驚慌於父皇的震怒源頭,顯然不是因爲他的錯誤,而是因爲對雁翎的維護……是的,維護雁翎,父皇責怪自己爲什麼要堅信褚雁翎是幕後真兇,可是父皇又何嘗不是堅持不相信他?
那刺客固然有詐,可是,可是父皇又有什麼證據可以反證褚雁翎的清白?
他臉色發白,額頭冒汗,叩首道:“兒臣知道兒臣多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惹父皇生氣,所以今日特來請罪。還請父皇看在兒臣資質魯鈍,心地純良,絕無害人之心的份上……”
“資質魯鈍……你做了太子這麼多年,說自己資質魯鈍,是想讓賢嗎?”
鴻蒙國主涼颼颼的一句話,說得褚雁德背脊更冷,忙說道:“不是,不是,兒臣只是……只是……”
“說多錯多,我看你還是不要說了。”鴻蒙國主長嘆一聲,軟軟地坐回椅子上,“雁德,你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不要再想着去爭搶什麼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雁翎不會害你,但你自己要先對自己有信心才行,否則,別人無論怎麼幫你,都是徒勞。你先去吧。”
褚雁德心驚膽戰,頭腦昏沉地從景仁殿晃悠着出來,腳底下絆到一個門檻,幾乎摔跌出去,幸好太監看到,手疾眼快將他扶住。“殿下慢走,天黑小心腳下……”
“滾!”他從齒縫中咬出這個字,瞪着那太監的眼睛卻是猩紅的,彷彿要殺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