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吉慶宮最近的一處紫煙閣,是飛雁皇宮中看晚霞最美的地方。褚雁翎現在就暫時住在這裡。
紫煙閣的每一層挑高都有三人高,站在紫煙閣的第三層,極目遠眺,可以俯視飛雁皇城中的大街小巷,甚至一眼可以看到城門的所在。
此時,褚雁翎和裘千夜就站在這至高之處,一人手持一杯酒,望着遠處的夕陽流金,晚霞似火,默默無言了許久。
當裘千夜終於把酒杯端在脣邊的時候,才發現杯中本來還有些溫熱的酒此時也涼了。
“該讓他們再把酒熱一熱再喝纔好。”他率先開口,“這赤焰酒一定要熱着喝纔好。”
褚雁翎微微一笑:“如今是什麼天氣了?還要喝熱酒?這可是違逆四時的規律了。”
裘千夜挑起眉尾,“我這個人向來是世間的叛逆,喜歡逆時而爲,你又不是才知道。”
褚雁翎啜了一口酒,“是啊,來飛雁之前,我也沒想到我也能做一個逆時而爲的人。”
“如今心中有幾分痛快嗎?”裘千夜對他眨着眼。“你在鴻蒙大概沒膽子做現在做的事情,這個口子一開,你想再回到過去的循規蹈矩大概都不容易了。”
“聽着像是你把我拉上了賊船,又笑看我的下場似的。”褚雁翎陪着他笑,“不用問我是不是後悔,我選擇了我心想選的,就不會後悔。”
裘千夜拊掌道:“痛快!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痛快的人打交道。來,爲了鴻蒙與飛雁的未來,我得再敬你一杯。”
兩杯相碰,那冷酒入腹,雖無燙熱後的香氣四溢,但酒的清冽留於脣齒之間,回味更久。
“參與刺殺事件的那些人,待你回到鴻蒙之後……”裘千夜看着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完,又轉了半句:“他們都是你的死忠部下,你若是捨不得下手,我也能理解。”
褚雁翎表情平靜,“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用你來試探我,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們行動之前也知道後果,我已許諾會照顧他們的家人並贍養,他們會無牽無掛地自我了斷。”
裘千夜面露敬意之色,“你……竟能調教出這樣的死士。我就說你不應該僅作一個皇子。若你做了鴻蒙的皇帝,你我之間只能是友,決不能是敵。”
褚雁翎笑了:“怎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裘三殿下會怕我嗎?”
“當然,你是我所見之人最可怕的一個。”裘千夜眯着眼看他,“因爲你捨得下注,而且是爲了一個幾乎沒有勝算贏面的賭局,甘願孤注一擲。你的大膽和眼光,不是常人所有。就是金碧皇帝也沒有你這份膽量。”
褚雁翎更笑了:“聽着像是在誇我,其實也是在誇你自己吧?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都擁有的很少,所以不怕失去更多。只要我們敢下注,所獲得的回報就會遠大於這點賭注。所以,爲什麼不大膽一些?難道我們會怕輸嗎?”
“不怕,對,我這輩子還沒有輸過什麼。”裘千夜和他笑容相映,在彼此的眼中映照出那一份惺惺相惜。“金碧雖然強大,但以我們之聯手,必然可以與之抗衡。而且我猜此後不久,金碧就會對飛雁採取行動了。”
“就因爲你要做飛雁的皇帝?”褚雁翎說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等這麼一刻?好和金碧正式宣戰?我怎麼覺得你完全沒有懼色,而且還一臉的躍躍欲試?”
裘千夜笑道:“知我者,褚雁翎也。”
“就因爲金碧皇帝曾有意毒殺於你?”
爲了和褚雁翎聯手,藉助褚雁翎的死士能力奪取皇權,裘千夜和褚雁翎說了很多他甚至沒有和裘賦鳴說的事情,只有這樣,纔可以取得褚雁翎的信任,得到這個強而有力的援手。
關於那次倖免的毒殺事件,裘千夜只是淡然地笑笑:“當然不僅於此。金碧在飛雁頭頂上作威作福地欺壓太久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強者,如果我們坐視一直被他欺壓,早晚有一天,金碧和鴻蒙,都會成爲他徹徹底底的附屬國。如今我們每年給金碧上貢的東西還少嗎?飛雁每年的糧食有三分之一要送給金碧,鴻蒙,應該也不低於這個數字吧?”
褚雁翎嘆氣道:“幾乎有一半了。”
“兩國百姓之苦,是金碧皇帝根本不會在意的。祖輩無能,留下今日之恥,我們還要讓兒孫在日後指着我們的鼻子罵我們無能嗎?”
褚雁翎饒有興味地聽着他這番話,問道:“若真與金碧開戰,你勝算幾何?”
裘千夜猶豫了一下,這一回他收起了那份自信,平靜而誠實地說:“十成不足三。”
“這麼低?”褚雁翎訝異地說:“既然勝算如此低,你還敢這麼想?”
“有些勝負是可以提前計算的,有些卻不能。世上以少勝多的例子依舊是有的。而且我也沒有說要立刻和金碧開戰。我只是說金碧可能很快就會來找飛雁的麻煩。”
褚雁翎問道:“若金碧真的來找麻煩,你是忍,還是戰?”
“眼前當然要忍。飛雁國庫儲備不足,縱然我有一戰的膽量,也不能只憑一夫之勇,拿飛雁的萬千將士性命去搏,而且,我還要等一個名正言順,可以激起民心軍心的藉口。而這個藉口,金碧不會輕易給我。倘若我能順利登基,起碼要蟄伏十年,纔有能力和金碧一論高低。”
“只要十年嗎?依舊是好大的口氣。”褚雁翎嘆道,“你我祖輩在金碧手下吃了多少年的虧,折損了多少兵馬錢糧,你居然敢說只要蟄伏十年……”褚雁翎看了他一陣,“今日你這番話,若是被金碧皇帝知道,他一定會後悔死放你回來。”
“他原本就是想要我死在路上的。”裘千夜此時的眼中才有了那種狠戾的陰鷙之氣。“不過沒有讓他得償所願罷了。”
褚雁翎想了片刻,說道:“崇明殿中,除了那個青娥,還有多少人知道太子之死與你有關?”
“沒有了。此事當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青娥與太子有仇,她對我的忠心不用懷疑。”
“可你爲什麼又要我不要殺她?”褚雁翎盯着他:“你該知道只有死人的嘴巴不會泄密。如果有一天這件事被叨嚷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裘千夜面無表情地說:“青娥還留着有用,我現在還不能讓她死。”
“該不是你心軟了吧?”褚雁翎揶揄地看着他:“那丫頭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裘千夜哼了一聲:“你以爲我是會被美色所惑的嗎?”
“縱然禍之,想來在你眼中,世間萬千女子加在一起也不及童姑娘一人之鮮妍明媚。”褚雁翎一邊笑着,一邊思忖着,“該不會是童姑娘求你留她一命吧?”
裘千夜沒有立刻接話。那陡然的一瞬沉默讓褚雁翎這種聰明絕頂的人立刻悟出答案。他皺眉道:“三殿下,別怪我不提醒你,婦人之仁,可是會壞了大事的。”
裘千夜皺緊眉頭:“分寸我會把握,此事不必再說了。”
這一句,已有不悅之音。
褚雁翎是聰明人,並沒有揪着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只是笑了笑,看着樓外,說道:“我若是向岫媛求婚,你說她爹會答應嗎?”
裘千夜看他一眼:“你是當真的?”
“當然。難道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裘千夜聳聳肩,“恕我直言,只是覺得殿下是個很謹慎的人,終身大事不會這樣草率決定。你國中還有父母,親事不能自主,縱然你想娶,你父皇母妃也不見得會答應你娶一個異國的臣女吧?就像我,要娶濯心時,連我那位太子大哥都反對,嫌棄濯心身份不堪匹配。”
“若她是普通臣女,我父皇母妃當然不願意,不過若她是皇家人呢?”褚雁翎狡黠地笑着,“她與太子妃是親戚,若殿下在登基時可以封她個異姓公主,認個義妹什麼的,她的身份便陡然尊貴許多,我父皇母妃就不難同意。”
裘千夜一怔,旋即哈哈笑道:“褚雁翎,你真是我所見之人裡心機最深,算盤打得最精明的!爲了娶到佳人,居然會想出這麼拐彎抹角的方法。”
“殿下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如今還我一個,既可以算是你知恩圖報,又顯示你的君子有成人之美,一舉兩得,何樂不爲?”
裘千夜思忖片刻,說道:“這件事……我願助君一臂之力,不過那要在我登基之後了。”
“當然。”褚雁翎笑着,“我會給父皇寫信,言明協議簽訂之後,需要再多留幾日觀禮,父皇應該會答應的。”
裘千夜挨着欄杆向左前方看去……吉慶宮中已經掛起了遮天蔽日般的招魂幡,觸目可及的雪白,在這本應是繁花似錦的春夏之交中猶如陡然而降的漫天大雪,不合時宜又刺目驚心。
隱隱的,還可以聽到從那邊傳來的哭靈之聲。今天去那裡弔孝的文武百官絡繹不絕,還有許多皇親國戚,各宮女眷以及各方有身份的貴婦,從早到晚,哀哭之聲充盈整個後宮。
不過,這些傷痛不管有多深,多痛,總會過去,因爲活着的人還要過好後面的日子。人活在世,都是爲了繼續活下去,而不是爲了追悼已經死去的人。
每一個聰明人都懂得順勢而爲,而這個“勢”就是眼前的大局。只要他把大局掌控在手裡,臣意,民心,都在他這邊,那他便定能成飛雁的一代江山之主。
不過事情是否會果然這般順利呢?那老謀深算的金碧皇帝,真能眼睜睜看他搖身變成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九五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