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蛋子!”我正發愣的時候,教官回過頭來衝着我叫了聲。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是在叫我,趕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新兵蛋子……我還是個新兵蛋子?我心下只有一陣苦笑。
“發什麼愣呢!”教官沒好氣地衝着我說道:“我告訴你,呆會兒給我表現得正常點、聰明點,明白不?”
正常點、聰明點?這話我還真沒聽明白,難道我不正常、不聰明麼?
不過想是這麼想,嘴裡還是應了聲“是”。
沒辦法,以前做過團長打過那麼多年的仗能能怎麼樣?誰讓我又穿到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兵身上!
我像個犯人似的被帶到一間平房裡,我很快就意識到這裡是醫務室,因爲我注意到這裡面有幾個穿着白大褂的人,還有幾個受傷的戰士在這裡包紮。
“就是他?”門旁桌前正看着文件的一個醫生,透過一副金絲邊眼鏡打量了我一眼。
“就是他!”教官回答道,說話時朝我斜了斜眼,也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坐!”醫生示意我坐下,再次翻了翻手中的文件,我隱隱感覺到那是有關於我的報告或是什麼的。
“什麼名字!”醫生眼睛也不擡就問了聲。
“崔偉!”我回答道。
昨晚那些兵也是這麼叫我,我想這回是附身在一個同名同姓的人身上吧!
“籍貫?”醫生又問了聲。
這下我就愣住了,同名同姓,不可能籍貫住址都一樣吧!
“籍貫!”見我沒回答,那醫生這時才擡起頭來望向我,接着問了一句:“記得自己是哪裡人嗎?或是記得自己是怎麼受傷的?”
我茫然的搖了搖頭,這時才知道爲什麼教官要讓我表現得正常點、聰明點。
醫生站起來走到我的身後,用手壓了壓我的後腦勺,一陣刺痛讓我條件反射的迴避,這時我知道自己真的受傷了。
“典型的失憶症!”醫生煞有介事的說道:“腦部受到劇烈震盪後經常會出現這種症狀,所以他纔不記得你也不記得同班的戰友,有時也會有暴力傾向!”
這下好了,聽着醫生的診斷我不由鬆了口氣,至少我不用自己向別人解釋或者被別人當作瘋子。
醫生重新走回來坐下,拿起筆一邊寫着什麼,一邊說道:“建議不要再關禁閉,否則很有可能病情會加重!”
聽着這話我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感情如果不是因爲我有“失憶症”的話,這禁閉還是要繼續關的!
“謝醫生!”教官略爲惋惜的看了我一眼,說道:“那是不是說他就要打回原籍了?”
“本來以他這樣的病情是要的!”謝醫生回答道:“不過上級下了新文件,不嚴重影響戰鬥力的,可以留在部隊繼續訓練!所以……”
“唔!”教官雖說臉上還是冷冷的,但我還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驚喜。
“拿些藥回去!”謝醫生繼續說道:“最好休息幾天,訓練強度不要太大,以免出現新的症狀……”
我發覺自己現在是越來越喜歡醫生了!
“教官!”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緊趕幾步跟了上去,帶着些歉意說道:“昨晚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我說你小子!”我不說還好,這一說教官就來氣了:“你那兩手是哪學來的?我說你怎麼就那麼狠呢?差點就要了我的命你知道不?”
“我,我也不知道!”這是得了失憶症的人的最好的藉口。
“得得得!”教官苦笑着搖了搖頭:“不過話說回來了,要不是看中了你手裡的那點本事,我找就把你給踢回老家去了!”
“謝謝教官!”
其實這時,我也不知道是該謝他好還是該恨他好。因爲,從剛纔醫生的話裡頭,我已隱隱感覺到這次的旅程也像上回一樣,不會是那麼一帆風順了。
原本按照我這樣的病情,是要打回原籍的,爲什麼上級又會有新的文件呢?其目的是很明顯的,那就是爲了增兵。在這段時期最大最慘烈的戰役,就應該是……
“教官!”想到這裡我不由再次跟了上去,問了聲:“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號!”教官頭也不回的回答道。
“我……”我遲疑着繼續問道:“哪一年?”
教官張大着嘴巴愣愣的看着我,好一會兒才哦了下,然後一字一頓的告訴我:“七九年一月十號!”
“七九年一月十號……”教官的回答就像一顆炸彈在我腦袋裡炸開了,我想的果然沒錯,離對越自衛反擊戰只有一個多月,而我們還是新兵……
等等,打越南不會派我們這些新兵去吧!看昨晚的那些新兵蛋子,似乎連槍都沒打過!
但我很快又想到:怎麼不會!對越自衛反擊戰時我軍在戰略上是兩面受敵。北面蘇聯在邊境屯下重兵,爲了防止他們進攻,我軍也在北線佈下了大量的精銳部隊。這使得我軍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新兵進攻越南。我就聽說過這樣的事,有些兵從家鄉出發去當兵,前後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戰死了,這到達中越邊境都要十幾天呢!
他那樣的兵都有可能派上戰場,那像咱們這種在新兵營裡訓練過的兵,那就更不用說了。也難怪上級會下達什麼文件放寬條件了。
“還發什麼愣?到了!”教官打斷我的思路道:“你是託謝醫生的口福,今天在宿舍休息,明天開始訓練!五公里……就暫時不要跑了,其它訓練照常!”
“是!”我應了聲,朝教官敬了個禮,就失魂落魄的回到宿舍。其實這時已經是傍晚,就算現在參加訓練也沒有幾分鐘了。
憑着昨晚的記憶我找到了自己的牀位,一屁股坐下就將臉埋在了手裡。
現代時作爲一名記者的我,曾經採訪過一些越戰歸來的老兵,對這場戰爭多少也知道一些。
照老兵們的描述,我知道這場戰爭的慘烈程度直逼朝鮮戰爭。雖說總傷亡人數少得多,但從我軍開戰到三週後撤出越南,平均每天犧牲兩、三千人。這樣的代價在現代軍事裡已經是個天文數字了!而且不僅僅是這樣,在這之後還有長達十年的邊境對抗,比打小***的八年抗戰還要長!
嘆了一口氣,一轉頭就看見牀頭的一身軍裝。隨手翻了翻,那個叫髒啊!汗水和污垢混和在一起,還有許多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髒物在衣服上結成了硬塊。不去動還好,一動就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
我在牀上翻了翻想找出另一套軍裝來,但很快就失望了,就只有這麼一套。我想,這也許也正是這套軍裝會這麼髒還沒洗的原因吧!好在我是在朝鮮戰場上走出來的,死人堆都進去過,這算得了什麼!
不過硬着頭皮穿上去的時候,卻不自覺的感到全身發癢!
“喲!出來了啊?”隨着一聲叫聲,一身汗滿身塵的戰士們就擁進了宿舍。
不過看他們走路的樣子,有的一瘸一拐的,有的屁股一顛一顛的,還有的兩條腳僵化了似的拖着走……個個進來把槍往槍架上一靠,就一屁股重重地坐在牀上哀號聲四起。還有力氣的就輕拍着腿,沒力氣的也顧不上滿身汗直挺挺的躺在牀上,像死魚一樣張大了嘴只顧着喘氣!還有的則脫下解放鞋,那腳底板上盡是磨起的一個個水泡……
宿舍裡立時就瀰漫着一股難聞的汗臭味和腳臭味,不過這跟朝鮮戰場上的坑道里的味道比起來,那還是好得太多了。
“我說崔偉!”一名彪形大漢一邊摘下帽子扇着,一邊衝着我喊道:“今天算是讓你給撿着一個便宜了,我要是知道今天會這樣折騰,寧願在禁閉室裡呆着!”
“就是!”另一個躺在牀上的兵有氣無力地哼道:“讓人抱着石頭跑五公里,這哪是體能訓練啊?成心想折磨死人!”
“喂!同志們……”一個瘦得像猴幹一樣的兵從牀上撐了起來,有些擔心的問道:“你們說,這會不會是要打仗了?要不教官這麼折騰咱們幹啥?”
“就算不打仗咱們也得這樣訓練!”一個兵爲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不管燙不燙,迫不及待的就往嘴裡灌,完了之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繼續說道:“沒聽過教官說的嗎?戰前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咱們現在訓練越艱苦,有一天要真上了戰場,那就派上用場了!”
“誒!我是說真的!”瘦猴皺着眉頭說道:“俺來當兵可不是爲了卻打仗的,俺還想着復員後上級給安排個好工作,找個好媳婦過下半輩子呢!”
“就你那樣,找個媳婦還讓她給壓死!”
哄的一聲,其它的戰士們就跟着起鬨。
聽着這些我就有些明白了,在現代時我好像有聽說過,這時代的人當兵是件很吃香的事,往往有一個人當兵都會叫上鄰居或是好友喝上幾杯慶祝一番。爲的是復員後就可以安排工作,就有了一個鐵飯碗,如果立了功的話還可以“農轉非”。
現代人也許對這“農轉非”沒什麼慨念,其實我也不是很理解,不就是農業戶口轉爲非農業戶口嘛!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處,老一輩人就是爲了這個削尖了腦袋往裡頭鑽。小夥子就算長得再醜,只要是非農業戶口的,漂亮的姑娘也搶着要!
如果是爲了這纔來當兵的,那他們能上戰場打仗嗎?我不由皺了皺眉頭。
“崔偉,幹嘛不說話?”彪形大漢衝着我喊道:“你昨晚不是挺威風的嗎?拿着把槍跟真的似的,還一招就把教官給制服了!”
“就是啊!”瘦猴一聽也來勁了,兩眼放着興奮的光芒望着我說道:“今天瞧着教官說話的那個樣,可沒以前那副囂張樣了!”
“你還有臉說!”衆人指着那瘦猴哈哈大笑:“忘了自己昨晚舉手投降的那副模樣了啊?”
“笑啥?”瘦猴臉紅脖子粗的辯解道:“人家睡得正香呢,兩眼一睜就看到一把槍指着我腦袋,你們不怕啊?”
衆人哪裡會聽瘦猴的解釋,笑得反而更大聲了。
“同志!對不住了!”我走到那瘦猴面前,大方的伸出手來說道:“昨晚我不是有意的,如果知道你是自己人,我不會把槍口對準你的!”
“你……”瘦猴遲疑着伸出了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見我不像是在開玩笑,才問道:“你真的不認得我們了?”
我無奈的看了看周圍的戰士,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畢竟我佔據了他們戰友的身體,雖說我也不希望這樣。
“我叫林順!同志們都叫我順子!”瘦猴說道。
“我叫楊松堅!”彪形大漢吃力的站起身來與我握了握手。
“我叫吳海國!”喝水的戰士一本正經的說道:“我是班長!”
“俺叫阿爾子日,四川彝族的!”躺在牀上哈氣的戰士打趣的說道:“俺可以算是你的好兄弟了,平時五公里就咱倆落在最後,有伴……”
哄的一聲,戰士們再次笑成了一團。
這時我注意到一名戰士,他從走進宿舍起就沒說過一句話,也沒看過他笑過。看起來還很年輕,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但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與他年齡十分不相稱的成熟!
“哦!他叫李水波!”班長吳海國扯了扯我的衣角,小聲說道:“聽說是越南華僑,被越南人趕過來就參軍了,來的時候就這樣,一句話都不說!”
“唔!”聽着我不由多看了李水波一眼,發現他手指細長白嫩應該很少幹過農活,照想該是從良好家庭出身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本來應該是很陽光的青年纔對,卻不知爲什麼會有現在這副冷酷。
“噓!”這時宿舍外傳來了一聲長哨。
戰士們剛纔還是一副累死累活的模樣,這會兒一聽到哨聲就全都來了精神,騰的一下就從牀上站了起來往房外衝。順子就更是邀着往外疾走,邊走嘴裡還邊叫:“走,吃飯去!遲了就只刮鍋底了!”
後來我發現並沒有順子說的那麼誇張,吃的東西還是有的,只是戰士們訓練習了一天肚子早就餓得慌了而已。這可以從他們對着盤裡的玩意,那如狼似虎的樣子可以看得出來。只有我一個人吃得很慢……
我用筷子絞了絞碗裡的那種黃黃的麪條,貌似我在禁閉室裡吃的也是這玩意,只不過當時太黑沒看到它長什麼樣。味道還真不咋的,硬得跟鐵絲一樣,黃黃的好像是玉米麪做的。菜只有鹹菜,黑黑的一團我看了半天也沒搞清楚是什麼玩意做的。也許是蘿蔔,有的又像是菜頭……味道可比朝鮮戰場上的泡菜差多了,鹹得讓人受不了。從這一點來看,似乎還是朝鮮好些。於是我就在想製做這些菜的人是怎麼搞的,就算不會做菜也可以少放點鹽啊!
後來我才知道,把菜弄得這麼鹹那是有意爲之。順子說了,這麼鹹纔好啊!挑一點點就可以配上一大口飯了!這不?那麼一大碗的面,只要這麼一小坨鹹菜就可以了!
從那以後我就恨上了順子,因爲他在形容鹹菜的時候竟然會用到“坨”這個詞,再加上鹹菜也是黑黑的,以至於我每次吃飯看到鹹菜時都會倒味口。
這讓我意識到這時的生活還是很艱苦的,十年***下來,生活條件也許還比抗美援朝時期更艱苦。至少在那時,我們這些從朝鮮戰場回到祖國的兵,吃上幾碗米飯來幾盤小菜還是沒問題的。
可是現在……
我緩緩將這些讓我咬得腮幫都發酸發疼的玉米麪塞進了嘴裡,腦海裡只想着,這時代當兵的社會地位很高,他們都吃這些了,那老百姓們吃什麼呢?
我不禁想起小時候父母親在飯桌旁給我講的經歷——母親懷着哥哥時還要上山挖野菜充飢,剛生完孩子想喝一碗粥都沒米,父親四處奔走借米結果跑了全村也沒借到!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比如大鍋飯什麼的……
母親生哥哥的時候,差不多就現在這時候吧!兒時的我並沒有把這些話太放在心上,因爲在我懂事的時候已經是衣食無憂了,根本就體會不到他們艱苦。現在回想起來,都很難想像他們是怎麼過來並把孩子拉扯大的!
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心裡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回家看看,想看看父母家人怎麼樣了!但我卻知道自己找不到他們,他們現在也許還在四處奔波,不知道在中國的哪個角落呢!
“咋了?”順子一邊兇猛的把玉米麪往嘴裡塞,一邊疑惑地看着我。
“哦!沒什麼!”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眼睛裡已經有了淚水,趕忙低下頭掩飾。
“是想家了吧!”阿爾子日的話讓戰士們的動作全都緩了下來。
“誰不想啊!”順子狠狠地吞下一口面,糊里糊塗的說道:“我長這麼大,從來都沒離開家那麼久呢!一個多月了!”
我無奈的笑了笑,我又何止離開家一個多月,到現在差不都有三年半了吧!而且能不能回去,怎麼回去還是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