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南開學長帶領,我在一年級下學期參加了珞珈團契。
由重慶去樂山的江輪停在宜賓的那一夜,我們在馮家碌家遇見了基督教傳教會內地會陳牧師的兒子陳仁寬。他在武大讀法律系四年級,第二天與我們同船去樂山。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種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衆人之中十分挺拔出衆。大約有人告訴他,我從上船哭到宜賓。他就以傳教者的態度坐到我旁邊對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說他去重慶念南開的時候多麼想念宜賓的家。我將隨身提包中的《聖經》給他看,不知他那時說了什麼話,使我又眩然欲淚地告訴他,我不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聖經》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敵作戰……。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學校開學之後,他介紹我給珞珈團契的顧問,武大理學院長桂質廷先生。帶我參加了團契,使我經常獲得溫暖的照顧。在校四年之間,我在每年例行的慶祝聖誕演出“耶穌誕生”啞劇中。被指定演瑪利亞。契友說我瘦瘦高高,有一種憂鬱的神情,所以適合此角。
陳仁寬在畢業之前一年,除了在團契聚會之外,從末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終維持一種保護者的兄長態度,畢業後立即去歐洲留學,常寫長信給我。信中鼓勵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學生活,常說些讀書、思考之事,歐洲和中國一樣在翻天覆地的激戰分裂之中,他也有深於年齡的觀照。多年後他回到共黨中國。全斷了音訊,大約十年前校友通訊《珞珈》有楊靜遠的文章。說一九八0年間與已改名爲公綽的陳仁寬小聚,他在對外翻譯公司和外交學院工作,想來應是順遂吧。
那一年間,我內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與南開同學的通信上,從不同的學校寫來不同的活法。共同之點當然是懷念沙坪壩。
在我踏進女生宿舍,向門房老姚報到的時候,他看了我的名字,從左邊一個櫃格取出一封信給我,說,“人還沒來,信就先到。”然後看了我兩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記。信封上的字跡是張大飛的,寄信地址是雲南蒙自一個軍郵的號碼。同樣淺藍的航空信簍,多了一種新的,濃密又壓抑的牽掛,不言相思,卻盡是精思。他掂念我的長江航程,掂念我離家後的生活,“你作了大學生是什麼樣子呢?寄上我移防後的新通訊處,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據我多年的瞭解,他所說的“落地”,就是作戰平安歸來的意思。
他的信幾乎全是在備戰室裡寫的,在褥熱潮溼的雲南邊睡之處,面對着搶工修復的飛虎隊跑道,一個身經百戰的二十五歲青年,用一貫寫家書的心情,安慰着一個十九歲的想家女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
每個星期一下午由文廟回來,老姚都笑吟吟地給我一封寄自雲南的信,淺藍的紙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勵。也寄來一些照片,全副武裝和漆着鯊魚嘴的戰鬥機的合照:三個精神奕奕充滿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飛前在機艙裡的照片。很難令人聯想“生命是死亡脣邊的笑”。飛虎隊在那些年是傳奇性的英雄,陳納德說,“昆明的中國人,怎麼會從P-40飛機頭上的鯊魚徽得出飛虎這個名字的,我永遠也鬧不清。”美國參戰後,飛虎正式改編爲中美空軍混合大隊。
他收到我那些蒼白貧乏的信,大約也無話可說,和我一樣共同懷念起南開中學的詩詞課了。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在四圍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心中別無他想。但是,一切拚過,落地回來,一切的牽掛也立刻回來。營地有三天前的舊報,戰爭陷入苦戰階段,川西離戰場遠,什麼消息都沒有。他說,“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麼愛你,多麼想你!”
連續兩週末接航信。白天擁擠的小小方庭,月亮照進來的夜晚,可供憂思徘徊,困在山水邊城,與世界隔絕,只剩下遐思噩夢。終於收到他由昆明來信,說受了點傷,快好了,下週就回隊上去。從此我寫信再也不寫自己太平歲月的煩惱。也不敢寫自己擔憂,儘量找些有趣的事說,如邏輯課的白馬非馬之辯。如經濟學各派理論的衝突,樂山土話把一切單位皆用“塊”一塊星期,一塊房子,一塊筆記本……,男生第八宿舍是兩年前大轟炸後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學生公墓等等。最大的浪漫是告訴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發出叮咚聲音的樹洞……。無知如我,終於開始陳然警覺,正因爲我已成年,不論他鐘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現實,是我所觸摸不到的。
他回到隊上,信上郵戳又是蒙自、箇舊、雲南驛、騰衝……。我在地圖上追蹤,從戰報上看到,飛虎隊正全力協助滇緬公路的保衛戰,保持盟軍對日戰爭補給的生命線。
傷愈之後,他對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離的認識。他的信中亦不再說感情的話。只說你已經二十歲了,所有學習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斷。
剛進大學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舊,私對偏遠隔絕的抱怨,一切都沒有想清楚的時候,一年就要過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