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和背《雲雀之歌)的時候,校長王星拱突然在文廟前廣場召集師生,宣佈一個重要的訊息:戰事失利,日軍有可能進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緊急時往安全地區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師管區司令部保護,在必要時撤退進入川康邊境大涼山區的“雷馬屏峨”彝族自治區。同學們都已成年,不可驚慌,但必須有心理準備。
在大學很少見到校長,更少聽他訓話。我記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風中,中國早期的化學學者、武大創校人之一的王校長穿着他的舊長袍,面容清瘦,語調悲慼,簡短地結語說,“我們已經艱辛地撐了八年,絕沒有放棄的一天,大家都要盡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後一日,絃歌不輟。”
這之後六十年,走過千山萬水,“雷馬屏峨”這四個字帶着悲壯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時響起。代表着一種最後的安全。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絃歌不輟”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如果重慶失守。我到雷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後,爸爸寫來一封快信,簡短有力地寫着,“國內戰線太廣,目前確實費力,但盟軍在太平洋及歐洲局勢日漸好轉。吾兒隨學校行動可保安全,無論戰局如何變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牀上,想着必須步行三百里旱路的艱困情景。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學傳說,嘉定師管區的軍人說:這些女學生平時那麼驕傲。隨軍進山的時候就驕傲不起來了。也有人說,這是左派“前進份子”故意製造分化的謠言。有些高班的男同學向學校建議,指派二百男生和女生隊伍一起隨軍進山。
在這樣惶然不安的日子裡,一九四五年四月初,在絃歌不絕的文廟,我第一次讀濟慈的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大約是所有人讀他的第一首,用人們稱爲“戴着腳鐐跳舞”的十四行詩的格律寫他初讀史詩新譯時,如同探險家發現了新山峰的狂喜。
我讀不懂他的狂喜。炸彈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落彈的呼嘯和迸發的火海,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將我困在川西這座三江匯合的山城裡。如今連這裡也沒有安全了。我不懂他怎麼能與朋友“發現”了新的詩體,由天黑讀到天亮,黎明時,在星光下步行三英里回到寄居的小樓,一口氣寫了這十四行不朽的喜悅,託快郵送到朋友眼前……。自從這首詩後,他五年間用盡了一生的才華,二十六歲嘔血而死。
五年,對我是很長的時間,二十六歲也尚遙遠,而我過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麼樣子?爸爸信中說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歲,“有生之年”是什麼意思?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師再上課時,對我們的處境一字不提,開始進入第二首濟慈詩,《夜鶯頌)的講解。他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這《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Romanticism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濟慈八歲時父親墜馬死,十四歲時母親肺病死,二十四歲時,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面對漸逝的生命,悲傷無助,嘗試在藝術中尋求逃離人生之苦,遂構思此詩。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飲鴆毒而沉迷,如嘗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道人間疾苦:"Here,Wheremensitandheareachothergroan"(這裡,我們對坐悲嘆的世界)。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爲草泥。”
閱讀和背誦這首《夜鶯頌》都不是容易的事,濟慈的心思出入於生死之間,詩句長,意象幽深豐富。棺校之下,讀雪萊金舌雀之歌)則似兒歌般的輕快了。此詩之後,又讀三首濟慈小詩,《懼詩未盡而死亡已至》另1首,《爲何歡笑)和《星辰啊,願我如你恆在)在這短短的兩個月中,我經歷了人生另一種境界,對濟慈的詩,有心靈呼應的知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