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俞伯母看到女兒和兒子突然回家來了——那時沒有任何人家有長途電話,所有的事都是“突然發生”的,上海和四川更沒有聯絡之路還帶了一個土土的女孩子,歡喜了一陣子。把我安頓在俞君的妹妹房裡,他們全家再去客廳詳細述說別後。
俞君的妹妹比我小一歲,是我進入上海生活的關鍵人物。第二天早上,我在她對面的牀上醒來,趕快穿上我那件比較好的布旗袍和比較新的車胎底圓頭皮鞋,看到她正以詫異的眼光看着我。生長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她,即使在日軍佔領的八年中,父親也去世了,卻沒有吃過什麼物質的苦。勝利一年之後,上海已漸漸恢復了國際都市歌舞昇平的生活。她是五兄妹中的老麼,生性雖然善良卻很率性,有話直說,倒也縮短了我摸索適應的時間。在全家早餐的時候,她說下午要帶我出去買些衣裳——事前她並未與我商量,事後我才漸漸全然瞭解,走在上海街上,我那些“重慶衣裳”使她難堪;沒有腰身的布旗袍,車胎底的皮鞋,在六月的上海街上行走,說一口沒有人懂的話八年艱辛的戰時生活中,人人如此,學校的男同學說,“藍旗袍也有幾百種穿法”,從來沒有人覺得我“土”。
下午出門之前,她半強迫地要我換上一雙她的淺色涼鞋。我拿了大飛哥由美國受訓回國時送給媽媽的白色塑料皮包,那時後方尚未見過,我上大學時她送給了我,到樂山後,根本未從箱中拿出來,不久在全宿舍爆發的大竊案中被偷走,失物又全部在一個女同學牀下“發現”,找回來發還。幸好那書形的皮包是好的舶來品,尤其好的是裡面裝着回重慶的船票錢和足夠的盤纏,還有一筆“惜別費”第一次去武大時,臨行爸爸在家中即告誡我說,“如果有男生請吃飯應設法還請。不可以佔小便宜。”所以我自信可以付治裝費用。
記得在那間服裝店的鏡子裡看到的,真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自己。雖然只是米色
短袖襯衫,緒色裙子。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買的時髦衣服。初中的童軍制服是學校發的,升高中後穿的長袍。從冬到夏都是媽媽按學校規定到鎮上小裁縫店做的。到了大學只是多了兩、三種顏色的素面長袍而已。我們所有女同學都沒有胸罩,內衣內褲也全是手工縫製的,高中以後,在上衣縫了幾條“公主線”,形成兩個小小的凹形渦渦罷了。換裝後的我,有好幾天連走路都不知手腳怎麼放。俞家妹妹對於我“現代化”的結果大爲讚賞,竟然更進一步坦白地說。“我二姐昨天帶你進門的時候。我真
不明白Peter是怎麼回事,剛纔看你笑的樣子,我才知道他爲什麼喜歡你。”
回到上海家中,俞君的名字恢復作Peter。似乎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叫他中文名字。他的母親叫我齊小姐。那些天裡他是我唯一的依靠,兩人一起由遙遠的四川來,臨行曾在深山將自己心中最大的痛苦和隱密相告。形成一種Closeness。由於他的緣故,我對那巨大、陌生,處處以冷眼看人的上海也有了初識之美的印象。
白天,他帶着我四處走走,看許多種了法國梧桐的街道,他讀過的學校,教他聲樂的老師家和從外灘的揚子江口到長江入海之處。晚上飯後在客廳唱歌、禱告,他帶我到閣樓他父親藏書之處也是他的房間,給我看案上開卷未合的吉卜齡小說《消失的光芒》,那一頁是他父親逝世前正在讀的。然後我們在窗下的長椅坐着,悄悄地說些心裡的話。
到上海的第四天是星期一,早餐之後,由俞君帶路去找我父親。
未逢亂世,無法瞭解我那時的心情。末經世事艱難的我,泰然來到上海那樣的世界,才明白自己與家人的聯絡鏈子是多麼脆弱。我只知道自從勝利之後,爸爸多半的時間在南京,準備政府復員“還都”。他回重慶時曾告訴媽媽,他去上海會住在丁家,有事寫信請他多年老友吳開先轉交(他的兒子也讀南開中學)。吳伯伯最早回到上海故鄉,任社會局長,負責由日本人手中收回英、法祖界及日本人強佔的一切資產,重新安頓百姓等地方工作。我見到吳伯伯,說要找我爸爸,他嚇了一跳說,“你這小囡本領倒不小,戰區各級學校剛剛放假,長江船由四川到漢口和上海的,一艘接着一艘,還沒有輪到學生呢,你怎麼就跑到上海來了呢?正好,這幾天你爸爸就要由南京來了,我給他一個驚喜吧!”就這樣,幾日之內我父親來到俞家,找到他的女兒,感謝了俞家對我的照顧。三天後,乘京滬鐵路夜快車,我隨他去南京。